回归

为了1965年5月9日在卡内基音乐厅举办的复出音乐会，霍洛维兹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和再三的斟酌才定下演出曲目，质量一定有所保证，但同时他也想借此向世人展示炫技演奏家已放弃了那些曾轰动乐坛的“武器”。演出曲目包括：

巴赫-布索尼：《C大调托卡塔》

舒曼：《幻想曲》（Op.17）

斯克里亚宾：《奏鸣曲》（Op.68 no.9）

《交响诗》（Op.32 no.1）

肖邦：《玛祖卡》（Op.30 no.4）

《练习曲》（Op.10 no.8）

《叙事曲》（Op.23）

安可中所演奏的乐曲更是令人诧异：德彪西《儿童园地》中的《洋娃娃小夜曲》、莫什科夫斯基的练习曲（Op.72 no.11）和舒曼的《梦幻曲》。

在演出中，霍洛维兹俨然一位严肃的钢琴家，还用充满童真的乐曲做安可；可那并非他的真实面目。为了这次的音乐会，霍洛维兹在前期进行了极其仔细精密的准备，或许从其中能窥出一个真实的霍洛维兹。

早在1962年，霍洛维兹就曾给罗兰·盖拉特（Roland Gelatt）“打过预防针”，称自己在风格上将会有所改变（我认为这种暗示是很显而易见的）：“人们来霍洛维兹的独奏音乐会寻求刺激兴奋，这我知道，这正是我的演奏特色。我过去时常神经紧绷，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现在我不再有这样的压力，我的演奏能反映我心情的变化，至于是好是坏，你们自己看吧。”1964年11月，霍洛维兹邀请卡内基音乐厅的艺术总监朱利叶斯·布鲁姆（Julius Bloom）来家中做客，其间霍洛维兹向后者抱怨，朋友们都迫不及待要把自己重新推上舞台，这搞得他很恼火。他们说霍洛维兹是属于舞台的；他们说已经有整整一代的钢琴家从未听过霍洛维兹的演奏了；他们说唱片不能完美呈现霍洛维兹的琴声；他们说复出一定能够大获成功；还是他们，坚信他会获得无上的荣耀。

要明白这些话的言下之意，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外交手腕。布鲁姆立刻明白了霍洛维兹的意图。果然两个月后，霍洛维兹问他是否可以在无人的卡内基音乐厅里演奏（听起来像是一时兴起的提议）。回答当然是肯定的。1965年1月7日霍洛维兹去试了音乐厅的音响效果，之后经过精心的挑选，他在斯坦威租借了一台钢琴。

在无人的卡内基音乐厅演奏，没错。那样才能放松，才能为所欲为。整整一小时，霍洛维兹把钢琴一会移到这儿，一会儿又挪到那儿，直到找到一处他认为音响效果最佳的位置才作罢，还郑重其事地在地板上钉入小黄铜钉子来做记号。然后开始演奏……说是无人的音乐厅也不确切，实际上当时在座的有七个人，其中有钢琴家康斯坦茨·基思（Constance Keene）和安妮娅·多尔夫曼（Ania Dorfman）。CBS还记录了这次试演。

接着的二月、三月，霍洛维兹又进行了数次的试弹。某天晚上，与旺达和布鲁姆品着羔羊肉、喝着咖啡时，霍洛维兹表示自己从来都没说过想复出，这点他的妻子可以作证，还承认考虑过即使自己提出异议，也会被要求他复出的呼声淹没。几天后，霍洛维兹打电话给布鲁姆要求把具体演出日期定下来。犹豫片刻后，他选定了5月9日，周日，时间为下午三点半。演出合同规定，若霍洛维兹临时解约，可以不必支付任何违约金。

或许是出于直觉，或许是得到了什么风声，《纽约先驱论坛报》于3月14日刊登了“伟大回归”的消息。当《纽约时报》向霍洛维兹抱怨时，后者一口否定了该消息，却又邀请记者和摄影师到卡内基音乐厅去聆听自己的“试录音”。3月16日，霍洛维兹为九位来宾弹奏了一个多小时，其中有来自《纽约时报》的霍华德·克莱恩（Howard Klein），他在演奏结束后对霍洛维兹说：“霍洛维兹先生，听您的唱片和听您的现场演奏完全是两码事。您不是我唱片中听到的那个钢琴家。”这番话（或许这是旺达建议的也不一定）触动了炫技演奏家垂垂老矣的内心，还彻底打消了他那似是而非的永久退出的念头。“这个小伙子，”霍洛维兹不久后对《Hi-Fi》杂志说，“对我说的应该是真话。之前，他一直热衷于听我的唱片，可现在他对我说我的现场演奏完全是另一回事。我相信他说的，他很坦诚，也是从那刻起我知道我应该重新回到公众面前。”3月17日，霍华德·克莱恩正式发布了这个消息。

3月19日，快被邀约淹没的霍洛维兹举办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会上他称自己将会复出，时间可能在春天也许在秋天。演出曲目还没定下来，但一定会遵循“简约就是明智”的原则。至于巡回演出的计划暂时没有。“能重新在一些大城市里演出，我很高兴，特别是在大学里。我不会聘请经纪人，我不想承受来自经纪人或是媒体的压力。”4月22日，演出日期公布，即前文提到的5月9日，票价最高为12.50美元，最低3美元。26日开始售票，然而购票者自25日起便开始排队，26日一大早只见队伍如甜甜圈般把卡内基音乐厅团团围住，足有1500人之多，还出动了20个警察在现场维持秩序。旺达高兴坏了，向等待购票的人群分发了几升咖啡和数篮刚出炉的甜甜圈。

每位购票者限购四张票。卡内基音乐厅能容纳2760名观众，也就是说在前来购票的1500人中只有690人能抢到票。然而售票处早早就打烊了，买到票的只有300人，连预想中690人的一半都不到。没买到票的自然要提出抗议。售票处的工作人员解释说还有一些位置是预留给媒体和重要人士的。面对外界的质疑，旺达于5月2日在《纽约邮报》上发表声明：“296个位置留给霍洛维兹的朋友们（其中288人购票）、108席留给CBS、175席留给卡内基音乐厅、36席留给斯坦威、56席留给RCA、100席留给记者。”以上总计781个位置，加上售出的1200个位置，也就是1981个位置。而卡内基音乐厅有2760个位置，对那剩下的779个位置旺达未作任何解释。不过还好当时没人像我们这样去算这笔账。

炫技演奏家只有回到舞台上才能获得真正属于他的成功。CBS之后立即出版了独奏音乐会的现场录音唱片。现在，我们不仅能亲耳聆听当初的实况，还能将曲目表中的乐曲一一与他之前的版本做比较：巴赫-布索尼的柔板《托卡塔》与1928年的机械钢琴纸卷、斯克里亚宾的奏鸣曲与1953年录制的版本、肖邦的练习曲与1930年和1932年的两个版本、《玛祖卡》（Op.30 no.4）与之前的两个录音版本（1928年与1949年的）、《叙事曲》）Op.23）与1947年以及之前的几个录音版本、《洋娃娃小夜曲》与之前的三个版本（分别是1928年、1947年和1953年的版本）、莫什科夫斯基的练习曲与1950年的版本、《梦幻曲》与先前的三个演奏版本（1947年、1950年和1962年）以及其他之前的版本。这些比较可以成为长篇毕业论文的素材，如果不借助于听觉，就只能用复杂而冗长的语言来描述了。但霍洛维兹的重返舞台确实成为了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这其中还有一些让人意外的场面，可CBS没能将其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霍洛维兹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无可非议的演奏家：他激动起来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他喜欢冒险，可从来不能全身而退。1948年，在与布鲁诺·瓦尔特合作的音乐会中，在弹奏柴科夫斯基协奏曲中的几个八度音时，甚至在没有任何对手的情况下，霍洛维兹按下的琴键比乐谱上的多得多。每次霍洛维兹在演奏中表现出好斗的一面时，所犯的错误总让听者很刺激，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汽车大奖赛中，看到赛车头尾相接或者冲出赛道。CBS称唱片忠实再现了1965年5月9日晚的独奏会——后来这种说法成为了争论对象。能听出第一曲《托卡塔》起始时几个错音的人，便能预见那些“意外的场面”。看来CBS没说实话，至少没完全说实话。

有些错误是很明显的，特别是《幻想曲》第二乐章的最后两页中，这些错误在后一个月被纠正了过来。在这两页被所有钢琴家诅咒的乐谱前，霍洛维兹失去了理智和对双手的控制力。他后来为自己的这些失误解释说，那不是由于紧张，而是因为汗珠不停滴落到眼睛里而造成的事故。但当唱片面世时，《纽约时报》的评论家哈罗德·C.肖恩伯格引出了一场争论，这场争论还被肖恩伯格记载入1992年出版的由他编写的霍洛维兹传记中。

天真的霍洛维兹，天真的CBS！一些狡猾的观众把微型录音设备放入衣袋中，因此在CBS的唱片面世前，就有数十个盗版的录音版本秘密流传于收藏家中，这些盗版唱片既呈现了这场具有历史意义的独奏会的精彩美妙，也没有抹去那些再人性化不过的瑕疵，若有人知道如何链接到某些网站，这些盗版录音至今还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