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索尼、霍夫曼、科尔托,与这些二十世纪最激情四射、才华洋溢的天才相比,巴克豪斯是平静的、稳定的、克制的。他有一双金子般的手,可不费吹灰之力地弹奏每一首曲子;他有高度的精神集中力,始终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及目标所在;他反应敏捷,对惊人的速度也游刃有余。他身上集合了一切钢琴家应具备的素质,还拥有强健的体魄和良好的精神状态。这些帮助他成为舞台上的野兽。那时他就像邮包一样在火车上和远洋船上颠簸,甚至乘坐小型飞机从安第斯山脚下起飞,穿过无数峡谷,运气好的话平安穿越阿空加瓜山来到太平洋西岸。
乘飞机穿越安第斯山脉!上了年纪的读者或许还记得迪斯尼的一部动画片,片中英勇的小鸟飞行员被卷入了暴风雨,阿空加瓜山则被描述成一个毁灭性的怪物!当南美还未进入著名演奏家们视野的时候,巴克豪斯就乘坐神奇的交通工具从阿根廷到了智利。
《大师的声音》的制作人弗雷德·盖斯伯格曾在二十世纪前四十年中接触过所有伟大的钢琴家,谈到巴克豪斯时他说:“巴克豪斯对自己穿越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地亚哥间的安第斯山脉的次数感到非常自豪。当时的飞机都是Junkers飞机(译者注:Junkers,德国一个著名的飞机制造商),为了穿越那些山脉必须升到五千米的高度,在他看来那个飞行员是全世界最棒的。他从未遭遇过事故,每次旅行都按照预期顺利结束。如果天气十分糟糕,他就不带人同行,而是独自前往,曾在一周内完成两次这样的旅行。这位勇敢的、在职业生涯中从未遇上事故的男士,假期中的某天在家乡的街道上散步,突然一架飞机撞上了与他近在咫尺的地面,汽油四溅,他被严重烫伤。”(《音乐和迪斯科》,雷欧·布鲁聂泰利译,米兰,1949)
我再补充一件盖斯伯格讲述的轶事,放在这里有些年代错乱,但我正好想起来:“1939年2月我和巴克豪斯及他的妻子共进早餐。他们刚结束南美的巡演归来。钢琴家当时颇为难得地谈起了他自己的生活。南美巡演最主要的事迹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科隆大剧院(Vasto Colon)一连12场的音乐会。演奏曲目包括贝多芬的32首奏鸣曲。仿佛印证我对他卓绝记忆力的评价,他对我说在那次巡演中他背下了超过125首重要的乐曲,其中有17首钢琴协奏曲——5首贝多芬、6首莫扎特、舒曼、柴科夫斯基、2首勃拉姆斯、格里格、肖邦,还有之前提到的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在这些曲目的基础上还必须增加肖邦的前奏曲、练习曲、谐谑曲、夜曲和波洛涅兹舞曲,舒曼的《狂欢节》《幻想曲》及许多其他的乐曲。”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一个钢琴家的到来对阿根廷的音乐界有多大的影响。我们还记得安东·鲁宾斯坦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在美国伟大的巡演,那次演出改变了美国音乐界。1925年巴克豪斯第一次进军澳大利亚,举办了一连57场、包括175首曲子的音乐会。
“全球化”的演奏界为了在竞争中胜出,必须走南闯北、东奔西跑。巴克豪斯每次都以新颖的姿态出现,没有手指的不适和记忆的错误,高速下也能保持平稳和流畅,清晰地演绎曲目单上多样化的曲目。
年轻、健康、记忆力、手指、强大的曲目单加上青春年华使得巴克豪斯作为一名职业演奏家不亚于任何人,并且他在世界各地演出的频率也无人能及。
然而巴克豪斯并非陶西格,后者尽管在三十岁英年早逝却已占据演奏界最显赫的位置。巴克豪斯并未进入前辈们的圣域,因为他们——帕德雷夫斯基、布索尼、达尔贝、霍夫曼和科尔托——是画家,而巴克豪斯却是摄影师。他是第一个摄影师,也是第一个伟大的摄影师。
摄影是艺术抑或技术?是技术,二十世纪初人们这样回答。巴克豪斯被认为是一个工匠并被崇拜伟大画家的评论家弃之如敝履。然后施纳贝尔出现了,证明了摄影也是艺术。摄影开始并逐渐占据了绘画的上风。
直到艺术和非艺术得到区分的时候,在非艺术中所有的事物都昏暗难辨。当非艺术本身转化为艺术,人们方才意识到照相机并非只是中立和客观的工具,光线及视觉角度的选择取决于摄影师,同样的事物会因为操作机器的人不同而呈现出迥异的影像。
打比方说,摄影师巴克豪斯喜欢有穿透力的冷光,喜欢有厚重感的硬物,而不喜欢软弱,甚至优雅。
在公众把他的名字和贝多芬、勃拉姆斯放在一起之前,巴克豪斯录了一张多纳伊改编德利伯《纳伊拉圆舞曲》的唱片,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通过这张唱片大赚了一笔。“世纪初的十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收入颇丰。他出版了一张30厘米的唱片,销量很高。德利伯的《纳伊拉圆舞曲》,紧接着是李斯特的《爱之梦》。这两支曲子现在以电子的形式被记录了下来。它们的销量惊人,达到了25万张。”(弗雷德·盖斯伯格)
巴克豪斯没有把《纳伊拉圆舞曲》变成贝多芬的106(译者注:此处应指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Op.106 no.29)。他不是表现主义艺术家,会为增加“美好时代”享乐资产阶级的感受而挖掘贫贱客体的神性火花。他找到的是大自然造物的伟力,而非其用途。巴克豪斯认真地、热情地弹奏阿尔贝尼兹软绵绵的《探戈》,在戈多夫斯基的改编版本中将曲子与热带小酒馆的背景完美融合。
1912年至1914年,人在美国的巴克豪斯异常地健谈,詹姆士·L.库克发表于1913年的访谈中,他谈到了技巧,谈到了当代作曲家。对于“为什么拉赫玛尼诺夫是最伟大的钢琴作曲家之一”这个问题,巴克豪斯答道:“拉赫玛尼诺夫确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巨人,比起其他还健在的作曲家,他写的钢琴曲更具原创性。他所有的作品都为钢琴而作,而且他从不向大众的审美妥协。他对比例有着杰出的把握,品位很高,这使他成为结构大师。”每一位评论家,不仅是1913年的,五十年后的都认为巴克豪斯在胡言乱语。想法和观点是与时俱进的,我们觉得巴克豪斯并没错。
巴克豪斯继续说道:“对其他音乐家我都不感兴趣,比如斯克里亚宾,虽然我对他们作品的美感有共鸣,只不过他们没有拉赫玛尼诺夫那样特点鲜明和有原创性。”他说:“德彪西创造了一个特殊的氛围。当人们感受到他的艺术中独特的品位,他作的曲子就会变得非常有吸引力。我特别喜欢《向拉莫致敬》《雨中花园》和《草稿本》。在美国的音乐会上我弹了这些曲子。”
谈到“新的技巧观点”,巴克豪斯表示:“我一直自问钢琴作曲的将来是否注定要改变乐器的弹奏技巧,就像李斯特那样。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似乎在原创作品和布索尼、戈多夫斯基的改编曲里技巧已经达到了极限。德彪西、拉威尔等人的法国新流派建立在不同的基础上,但与过去相比并不需要在技巧上有进一步的飞跃。很难想象有比戈多夫斯基改编的肖邦练习曲更难的东西。我无法预见钢琴技巧能超越那样的高度,除非多几只手和几个指头。戈多夫斯基对肖邦练习曲的处理是令人惊叹的,不仅从技巧的角度,也是从音乐的角度。他给肖邦的每一首杰作都加入了新的‘味道’,进行了聪明和有趣的改变,技巧上的高难度因为优美的原创曲而被遗忘。对学生来说有助于把技巧的负担变得迷人。”对于戈多夫斯基,他的评价也是有预见性的,而我们还没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