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是巴克豪斯诞辰一百周年,人们沮丧地发现他似乎被这个世间遗忘了:没有一篇有分量的评论,关于他的专题文章很少,也没有比较重要的含有系统研究观点的录音再版。许多再版是重复的——几张不按常规的比较有野心的唱片是1985年至2005年间出品的——且总是缺少系统性,也没有评论、传记、书信集等辅助材料。巴克豪斯仍然受到爱戴,但研究,确实太少。
还是有人记得他,但记得他的人——怀着敬仰之情的——都已至少迈入古稀之年,而且他们知道的巴克豪斯只是演奏贝多芬的巴克豪斯。事实是他们无法在历史上重塑大师的形象。我们实际上认识的并且比较好地记录下来的,只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二十五年零两个月。情况有点类似的是威尔第,由于动乱保存下来的只有《奥赛罗》(Otello),《法尔斯塔夫》(Falstaff)和《宗教歌曲》。只看最后三部作品,威尔第似乎就是一个热衷于莎士比亚的歌剧作家,他在年轻时代创作了《麦克白》(Macbeth),并尝试谱写《李尔王》(Re Lear),喜欢宗教音乐,比如他的《安魂曲》。而《纳布科》(Nabucco)的威尔第,《弄臣》(Rigoletto)的威尔第,《阿依达》(Aida)的威尔第呢?巴克豪斯演绎的贝多芬的作品:有。他演奏的勃拉姆斯的协奏曲:有。但他演奏的肖邦(Chopin)、李斯特(Liszt)、柴科夫斯基(Tchaik-ovsky)、拉赫玛尼诺夫(Rachmaninov)在哪儿呢?曾经有过。有人声称已尽力寻找,而之后却总结巴克豪斯只是因为演奏贝多芬和勃拉姆斯而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稍后会看到。
与施纳贝尔(Schnabel)相反,巴克豪斯刚开始演奏贝多芬时就展现出我们未曾想象过的惊人技巧。巴克豪斯1884年3月26日出生在莱比锡,父亲从商,是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这个音乐神童七岁就正式进入莱比锡音乐学院,跟随阿洛伊斯·雷肯多夫(Aloys Reckendorf)学习。1893年12月20日,九岁的巴克豪斯在阿尔伯特音乐厅(Albert Halle)初次登台,演奏了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的《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为此次演奏他还特地编写了华彩乐段(Cadenza)。
关于他的教育,巴克豪斯在1924年的一次访谈——极少的几次访谈中的一次——对詹姆斯·L.库克(James L.Cooke)说道:“我的音乐启蒙从四岁半开始,一系列的阅读,比如阿罗伊斯·海恩斯(Aloys Hennes)所写的《自学小札》(Lettere di Autoistruzione),在我童年时代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之后我设法搞到了一大堆乐谱,通过读谱我获得了极大的乐趣。当我发现某一段特别难,我就会把它暂时放在一边。久而久之,我练成了即席读谱的本事,大家都为此感到惊奇。其实秘密就在于我巨大的阅读量。在我十岁也不知是十二岁的时候,我被带到格里格(Grieg)的面前,向他展示我即席读谱的本领,格里格热情地欢迎了我并且很有兴趣考查我这项天赋。他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把巴赫的《升C小调赋格曲》变成C小调。我完成得很好,他非常满意。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被介绍给欧根·达尔贝(Eugène d'Albert),他让我弹琴给他听,把莫扎特(Mozart)的《A小调回旋曲》用F小调来弹。这个相对来说简单。之后格里格要求我当场演奏他的《挪威进行曲》(Marcia Norvegese),不是原来的E大调,而是用F大调。”
十岁时,巴克豪斯正式成为音乐学院的小提琴学生,跟随塞缪尔·雅德森(Samuel Jadassohn)学习对位法,而他的钢琴老师依然是阿洛伊斯·雷肯多夫,当时他五十岁出头,既不是学派领袖,也不是有名的教师。其时莱比锡的统治者是卡尔·雷内克(Carl Reinecke),是雷肯多夫的老师,音乐学院的钢琴和作曲教师,兼任莱比锡格万豪斯音乐厅(Gewandhaus)的指挥。1897年,罗伯特·泰格穆勒(Robert Teichmüller)开始在音乐学院任教,他也是雷内克的学生,他的教学在欧洲享有盛誉。
我们无从得知为何巴克豪斯这位天才神童没进雷内克的班级却进了雷肯多夫的班级,或者为何在认真的预备期结束后没有转入更有名的大师们的班级。这样的事情是很常见的,却没有发生在巴克豪斯的身上,其原因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在音乐学院的学生阶段,巴克豪斯在莱比锡每年演奏一次,有时更多。1898年到1899年,雷肯多夫的课程结束后,他在法兰克福拜师欧根·达尔贝进行了二十次课程的学习。
伟大的达尔贝,是李斯特晚年最宠爱的弟子,十九世纪末与帕德雷夫斯基(Paderewski)、布索尼(Busoni)并称演奏界的三巨头,对于年轻的巴克豪斯来说,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是没有答案。没有一个艺术家能比巴克豪斯留下更少的自传性的资料。他几乎没写过任何东西,不管是关于自己还是关于别人,只留下过几次访问,教学生涯也极其短暂(1905年在曼彻斯特,1925年至1926年在费城的柯蒂斯音乐学院),只有于1907年和1908年在桑德豪森(Sondershausen)参加过两次进修班,没出版过经典作品。因此,我们事实上没有可以窥视他的第一手材料,也没有他的弟子或是同事关于那些疑问或对了解这位演奏大师的性格有用的回忆。
巴克豪斯的审慎是出了名的。音乐会过后,他会在他的休息室热情地接待他的拜访者并耐心地为他们签名。但他很少说话,如果客人们开始聊天,他会坐着抽烟,把手支在膝盖上安静且专心地复习某个指法。有一次,他答应到某城市演出,条件是音乐会结束后必须马上派车送他到热那亚,赶大清早出发去南美的船。演出公司老板多年来一直试图和巴克豪斯聊天却徒劳无功,这次他提供了配备司机的豪华轿车并一路陪伴他尊贵的客人到热那亚……没戴帽子和手套的巴克豪斯坐在司机旁边,抽着烟一路上不发一语。
另外一次巴克豪斯在热那亚演出,要求保障有车能送他到米兰赶早上的跨国火车。简安德烈·格瓦泽尼(Gianandrea Gavazzeni),热那亚音乐会的指挥,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出能否搭个便车。巴克豪斯并未拒绝。上车后,巴克豪斯点上烟,格瓦泽尼开始说起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Varia-zioni di Goldberg)及其中的问题,然后说到他在二战之后几年的情况,之后又热烈地讨论起演奏巴洛克音乐要用“现代钢琴还是古钢琴”的问题。他不停地说着说着突然问道:“对于这个问题您是怎么想的,大师?”巴克豪斯张嘴:“啊?”这一声在黑暗的车厢中响起。此后格瓦泽尼便不再开口了。
这两件轶事从某方面来说对了解大师的个性起到了作用。也让我不再去想之前思考的问题:对成长中的巴克豪斯来说,一个演奏巨人比如欧根·达尔贝到底意味着什么。
巴克豪斯开始巡演后,许多评论家在知道他曾师从达尔贝后就拿他和达尔贝做比较。也有另一些人拿他跟布索尼、巴赫曼(Pachmann)、帕德雷夫斯基、安东·鲁宾斯坦(Anton Rubinstein)、李斯特相提并论。在苏格兰,这个地方还有一些老家伙在很早的年代听过肖邦,当地报纸评论道:“他就像肖邦和李斯特一般在钢琴上歌唱。”在这样令人惊叹的天才面前,每个评论家都把这个莱比锡的年轻人和自己最喜爱的钢琴家相比,和“钢琴家中的钢琴家”相比——达尔贝、布索尼、帕德雷夫斯基、鲁宾斯坦、李斯特、肖邦,而这与他们之间是否有共同点无关。
其中巴克豪斯与达尔贝最常被拿来比较,《利物浦邮报》(Liverpool Courier)对此做过非常有趣的说明:“在诗意和表达上两者十分相似,但巴克豪斯的诠释更为准确。”是的,准确。巴克豪斯的精确和他的慎重一样富有传奇性,这个特性从他儿时起就已形成。在那个时代钢琴家们并不特别注重准确性,就像阿劳(Arrau)对约瑟夫·霍洛维茨(Joseph Horowi-tz)宣告的,他们认为犯错就是天才的特权。“……他拥有不会犯错的技术”,理查·施特劳斯评价巴克豪斯技艺精湛,1905年他曾指挥后者演奏他的谐谑曲。罗森塔尔(Rosenthal)则称他也许是当代最伟大的演奏大师:“《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勃拉姆斯所作)没人能比他弹得更好。”戈多夫斯基(Godowsky)觉得他是恶魔般的演奏家,布索尼认为只有他一个音符都不会弹错,他断言:“威廉·巴克豪斯的才能就是一座金矿!”
我们可以就李斯特的《爱之梦》no.3作一个有些大胆和冒险的比较,毕竟我们有达尔贝1905年在自动钢琴上留下的记录和巴克豪斯1908年录制的唱片。在两位钢琴家的演奏中我们都能感受到深层次却非常节制的情绪表达,风格上毫无疑问同属一派。我们可以想见达尔贝的课程——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教学——确实影响了巴克豪斯的风格取向。巴克豪斯演奏时总是非常小心,一丝不苟,从来不会失控。费舍尔(Fischer)和阿劳未来的老师马丁·克劳斯(Martin Krause)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点:“他在弹奏的清晰和干净度上使很多成熟的钢琴家感到羞愧,特别是清楚简洁的表现方式,超出预期。”
在二十世纪初这是一种新的态度,也许发源于1846年至1870年在莱比锡音乐学院任教的伊格纳茨·莫舍莱斯(Ignaz Moscheles)。不管怎样,这种态度在“自由”的年代并不寻常,在很长时期内它建立了巴克豪斯的声誉。
1898年秋天,巴克豪斯开始了他的演奏家生涯,不是以天才神童而是以初出茅庐的自由音乐人身份。他的全部演出曲目——在汉堡由评论家费迪南德·普福尔(Ferdinand Pfohl)查明并在报纸上予以披露:超过三百首作品,其中包括九部大型的协奏曲。我乐于重建其早期的职业生涯——十四岁的巴克豪斯是怎样通过繁忙的日程来进行合理的“训练”:
10月19日:波恩
10月22日:莱比锡
10月25日:莱比锡
10月30日:莱比锡
11月17日:波斯内科
11月19日:莱比锡
11月25日:莱比锡
12月1日:阿尔滕堡
12月4日:奥斯特罗德
12月13日:诺德豪森
12月17日:汉堡
两个月11场音乐会并不算非常多,但已完全够得上正式的职业活动。1899年和1900年巴克豪斯一直在德国演出以巩固自己的声名,1900年12月5日,他站上了伦敦圣詹姆斯音乐厅(St.James Hall)的舞台。1901年1月17日,在德累斯顿与爱乐乐团合作演奏了莫扎特的某部协奏曲。同年4月28日,他在伦敦皇后音乐厅(Queens Hall)大获成功。英国成为了巴克豪斯的第二个故乡,热情地向他敞开怀抱。
1905年2月14日的音乐杂志上写道:“……人们很容易理解为何巴克豪斯在别处找到共鸣。他的演奏方式不论总体还是细微都获得了英国人极高的褒奖。巴克豪斯绝对是键盘的统治者,一位总是有很高品味的音乐家。他没有激烈的天性——英国人并不欣赏这个——他是一个优雅的,拥有沉稳风格的艺术家。”
巴克豪斯在伦敦定居(之后搬到了曼彻斯特),英国因此成为第二袓国。1901年他在伦敦一共演奏了17次,其中一次与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同台;一次在阿尔伯特音乐厅,与女高音阿德里娜·帕蒂(AdelinaPatti)共演。1903年19次,1904年16次,1905年4月4日巴克豪斯在伦敦皇后音乐厅演奏以此庆祝成年。除了伦敦,他也经常在曼彻斯特[与哈雷交响乐团合作的音乐会由伟大的汉斯·里切(Hans Richter)指挥]、伯明翰、布莱克本、布莱顿、布里斯托、卡尔迪福、爱丁堡、格拉斯哥、利兹、利物浦、牛津、朴莱茅斯、谢菲尔德等一切可以演出的地方演出,此外还有贝尔法斯特和都柏林。当他在伦敦名气越来越响的时候,受邀回到出生地莱比锡。1901年10月24日,他在另一个伟大的音乐家阿图尔·尼基什(Arthur Nikisch)的指挥下在格万豪斯音乐厅进行了演奏。
因为拥有使英国人着迷的特质,刚满十七岁的巴克豪斯便在伦敦成名。他能巩固自己的成功则是因为他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曲目单。1901年8月27日、31日,9月3日、7日、12日、17日、25日、26日,10月1日、4日,巴克豪斯在“逍遥音乐会”(Promenade Concerts)上演奏。虽然接连演奏让人疲劳,他还是于11月10日参加了“星期天音乐会”(Sunday Con-cert)并于11月21日在阿尔伯特音乐厅演出,同台的还有帕蒂这样的天后。在此后的几年中巴克豪斯在英国不断地演出:个人的,和交响乐团的,与库贝里克(Kubelik)、索雷(Sauret)、昂德里克(Ondriček)、伊萨伊(Ysaÿe)、布罗德斯基(Brodsky)、福尔德西(Fóldesy)、帕蒂、阿尔巴尼(Al-bani)等人合作的。他也参加了(在维多利亚女王看来)美丽却新闻缠身的亚历山德拉(Alessandra)皇后(尽管耳聋却极其热爱音乐)、贝阿特里斯(Beatrice)公主、克里斯蒂娜(Cristiana)公主、德加勒斯(delGalles)公主等名流资助的音乐会。其中关于1905年6月30日的那次音乐会,有人这样描述:“受到英国女王陛下、高贵的王室成员贝阿特里斯公主和克里斯蒂娜公主的直接保护。”1905年雕塑家帕西瓦尔·F.M.海德里(Percival F.M.Hedley)为使其流芳百世,特别为他雕塑大理石半身像。
在这些上流社会的事迹中还有一桩,1903年6月9日,巴克豪斯在由施特劳斯亲自指挥的作品音乐会上演奏《谐谑曲》。施特劳斯对他表示尊敬并为他在柏林的首演给予了极大的支持。1905年2月2日,巴克豪斯和柏林爱乐乐团一同演出:勃拉姆斯的《协奏曲》(Op.83)、柴科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和德沃夏克的《林中宁静》[这两首由年轻的大提琴手保罗·格鲁莫(Paul Grümmer)担任大提琴独奏]、施特劳斯的《谐谑曲》(由本人指挥)、李斯特的《匈牙利幻想曲》。有21家德国报纸对此次音乐会进行了报道。2月14日巴克豪斯拿出了一个杂锦曲目单:和格鲁莫合作的肖邦的《前奏曲》和《波洛涅兹舞曲》(Op.3)、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和格鲁莫合作的加利亚德的一首奏鸣曲、巴赫的《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舒曼的《为什么》(Warum)和《飞翔》(Aufschwung)、舒伯特的《即兴曲》(Op.142 no.3)、李斯特的《爱之梦》no.3和《森林的细语》(Waldesrauschen)、门德尔松-李斯特的《仲夏夜之梦》。在伦敦和曼彻斯特的行程之后,3月29日他在柏林举办了第二场音乐会:演奏了李斯特的奏鸣曲、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勃拉姆斯的叙事曲(Op.79 no.2)、肖邦的7首作品(报纸上没有提到)和贝多芬的奏鸣曲(Op.111)。在演奏会上表演的歌手是克拉拉·艾勒(Clara Erler),她献唱了几首歌曲。
柏林的成功为巴克豪斯开启了其他德国城市的大门(法兰克福、特里尔、科隆、杜伊斯堡、格拉)。5月3日他在巴黎的夏特莱剧院(Théâtre du Châtelet)于库贝里克的音乐会上首演,然后于14日举行独奏音乐会,22日在特罗卡特罗剧院(Trocadero)再次于库贝里克的音乐会上表演。巴克豪斯的事业渐渐走向辉煌,在连续举行了235场音乐会之后,二十岁的巴克豪斯于1905年8月赢得了五年一次的安东·鲁宾斯坦钢琴比赛大奖。这一当时全球音乐界最重要的奖项使得巴克豪斯在同龄音乐人中鹤立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