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我们谈了瓦格纳的作品。但在那个浪漫派音乐的鼎盛时代,还有在乐风上同他大异其趣的大师。瓦格纳的对立面主要便是勃拉姆斯。从前某个时期流行过“三B”之说,这所谓“三B,除了巴赫和贝多芬便是勃拉姆斯了。把他同两大乐圣供在一起,可见其在许多人心目中地位之崇高了!
他生在那浪漫派和标题乐盛行的时代,却敢于反潮流而行,坚持我行我素,写他的纯音乐性的作品。当时在瓦格纳和李斯特那一派人的耳中,勃拉姆斯的作品简直是一钱不值的。还有些并无门户之见的乐人也讨厌他,例如柴科夫斯基便是如此。翻开文豪萧伯纳的乐评文集看看,相当不少是以讽刺的笔调批评勃拉姆斯之作的。
时间与公众终于作出判断,他的作品也许并不像其最虔诚的信徒所以为的那么伟大,但它们属于音乐文献中的重要经典是无疑的了。人们听他的作品,可能初听会感到费解,也不悦耳,然而只要认真听下去,就会发现它们有深度,有耐咀嚼的真味而终于会爱上它们。如果你真正了解了他,还会听出这位严肃的大师是古典其面而浪漫其心,是一个感情复杂的人物。
他写了四部交响曲。其中我们必读的恐怕是第一、第二这两部。前一部,有些人捧之为可以继承“贝九”传统、也同样伟大的“第十”!看来这评价难以为更多的人接受,总之是他的代表作。在交响曲事业不大兴旺的19世纪中叶,他的交响曲的确有一种纪念碑似的价值。《第二交响曲》同前一部作品的阳刚之气大不相似,另有一种明朗可喜的田园风味。
在小提琴协奏曲这领域里,从19世纪以来形成了一种公认的评价:排在最高一档上的作品只不过四五部。除了莫扎特、贝多芬、门德尔松和柴科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还有一部便是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也应列为必读之曲。
至于他的两部钢琴协奏曲,虽然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占着重要位置,但是对于我们一般听众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
他写的《悲剧序曲》与歌剧无关。他也从来没写过歌剧。既然他也不喜欢搞标题音乐(除了此曲还有一部《学院节庆序曲》是加上了标题的),所以这部作品还是当纯音乐欣赏更合适。但它的曲题“悲剧”是非常恰切地概括了全曲的含意的。这种“悲剧性”并无感伤情调,而是相当悲壮的。它是一部并不难懂而又内涵深刻、余味深长的作品。
勃拉姆斯在室内乐、钢琴音乐和艺术歌曲诸方面都写了许多好音乐,可惜并不都是平易近人的,需要人们从长期而广泛的听赏实践中自己去发现和选择,去各寻所好地“结缘”。至于家喻户晓的《匈牙利舞曲》,可以认为它们并不能代表勃拉姆斯,何况那种音乐也不好算作道地的匈牙利风格。
前面提到对勃拉姆斯的音乐听不惯的人中有柴科夫斯基。拿这两位同时代而乐风绝不相似的大师来对照一番是很可以扩大我们对音乐天地的视野的。我们感到,勃拉姆斯像是总在控制和约束着自我的感情,力求含而不露,蓄而不发。老柴却不然,是让胸中的一切宣泄无遗。本来他所处的那个旧俄时代的社会便是一个悲剧的舞台,他本人的生涯也是一篇悲剧,而况他那性情又是如此多愁善感!这几方面的因素凑合在一起,于是老柴的音乐中便自然而然地浸透了俄罗斯人的忧伤哀愁了。其中即便出现短暂的欢笑,也成了强颜欢笑,苦中作乐了!
《悲怆交响曲》等于是其人其乐的一个总结,也是这出大悲剧的高潮。这样的音乐,对于诚心听乐者绝非一种消闲解闷的娱乐品。听它是令人悲怆的,而且会发人深思。它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魁力,艺术表现又是很高明的,经得起细听多听。它也是深人浅出的。因此,这部交响曲和《田园》《未完成》《自新大陆》一起,理所当然地成了雅俗共赏的也是最普及的交响曲。交响曲是严肃音乐中最严肃的,所以大众化的交响曲是更难能可贵的。
他写的另外五部交响曲中,第四与第五虽然也是音乐会中常常演奏的,但以内容的深度与艺术质量而论,都不能同《悲怆》相比。
不过,他有两篇标题乐力作,应该列为必读。
一篇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序曲,这是爱乐者比较熟悉的曲目。作为莎翁名剧的一种“音译”本,似乎那可信性超过了某些平庸的译本或戏剧演出。
柴氏不但善读也善译莎氏乐府,他而且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提供了极其传神的“音译”。
这就是《里米尼的弗朗切斯卡》。他把《地狱篇》中一段中世纪的言情故事演绎成了一部感染力强烈的音诗。曲中对地狱景的刻画似乎比柏辽兹(《幻想交响乐》末章)李斯特(《但丁交响曲》)笔下的地狱更有说服力;也比浪漫派画人德拉克洛瓦的名作《但丁的小舟》更来得阴森可怖;而写到女主人公弗朗切斯卡,更叫人好像面对着一位凄苦欲绝的薄命红颜,听她哀诉自己不幸的身世。在作者饱蘸了同情的笔触下,那座发生悲剧的中世纪深宫中阴冷的气氛,竟可以使听者不禁为之不寒而栗!乐中有人,有景,有情;器乐的语言达到了歌剧的效果!爱好老柴的乐迷往往错过了这样一部文情并茂的不朽之作,那岂不太可惜了!
极受众人欢迎的《降b小调钢琴协奏曲》,以及被列为小提琴协奏曲经典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如果作为必读曲,也未尝不可,但你迟早会发现它们在深刻性上是美中不足的。
像《天鹅湖》这部芭蕾音乐,欣赏者很多,其实还是《胡桃夹子》更有韵味。这两部音乐都只可选听,不必通读。
钢琴套曲《四季》中倒是有几篇小品很可以作为必读之作欣赏。例如《三套马车》《白夜》《秋》。至于《船歌》,虽然很讨人欢喜,却稍嫌带着一点沙龙气味了。
19世纪音乐文化的一个突出现象是民族风格的异军突起,突破了以往传统风格一统天下的局面。从17世纪以来,古典音乐的风格大体上是比较统一的,色彩是差不多的。不妨说它其实是以德、意、法的民族风作为“三原色”调和而成的“灰调子”(绘画术语)的图画。到了19世纪中叶以后,民族风的音乐呈现出一种异彩缤纷,令人耳目为之一新,民族风为音乐送来了新鲜空气。
假如你原来听惯了那些德奥风格的经典之作,忽然接触到格里格他们的北欧风味,那种新鲜感的美妙你将终生难忘。说老实话,同前面谈到的大师们相比,格里格显得矮了一点。他还够不上巨匠的项背。他没写出气势恢宏、思想深刻的大文章、神品;但他为人们贡献了大量小品,其中颇有些逸品与妙品。何况他不但有民族风格,而且很有他自己的个性。
要选他的必读曲,人们自然会首先想到《培尔·金特组曲》。这是他的代表作。虽然它是易卜生诗剧的配乐,可是世界上知道那部文学原著的人远不如听过这配乐的人多。不过,其中有一些是分量较轻的,只有《早晨》这一曲是值得多加注意领略的。只用如此短小的篇幅和简单的素材、经济的笔墨,而能将一幅海滨朝景描画得如此令人信服、心神俱爽的例子,在音乐文献中恐怕至今还找不出。
他只好屈尊做个小品大师。但《a小调钢琴协奏曲》应该看成一部画面广阔,气势不凡而又清新可喜的杰作,是不可不读,也还耐得起多读的。
即使是几分钟可以听完的钢琴小品《致春天》,你也会强烈地感受到其中的北欧风味,而且其味清新隽永。他写了大量的抒情小品,都是朴素天真而又诗意盎然的。其中最耐人寻味的便是《致春天》了。我们听这首小品的时候,好像咽下了一口清冽甘美的冰下流泉。同时也仿佛感受到了曲中所传达的诗意:严冬方去,寒意未消,在溶雪化水中送来了春之消息。
柴科夫斯基的乐风当然是俄罗斯风味了,其实他还是在西欧与俄国之间有所调和的。还有比他的俄罗斯味更浓的(虽然并不比他更高,更能做俄罗斯人民的“代言人”),那就是“强力集团”那一派人的作品。
下一回关于欣赏曲目的谈论,就接着“强力集团”这个话题往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