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接着前文继续漫谈浪漫派音乐。激情如火彻头彻尾的浪漫派乐人是柏辽兹。要了解浪漫派音乐的特色,不听柏辽兹是不行的。听他的作品,可以通过他那如画又如剧的音乐了解到标题音乐的功能与效果,还可以从中获得管弦乐配器与色彩的大享受。
一部同他的生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作品是《幻想交响曲》。这是一部完全打破了历来交响曲传统格局的大胆之作。虽说这部“五幕剧”并不是自始至终都能吸引人,但其中有好几个乐章都是独创的而且精彩异常,写实与想象交相为用。第二乐章写舞会场景,有“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妙境。景与情交织交融。第三乐章也是写景又复抒情。处处叫人感觉出那个情场失意百无聊赖的主人公的在场。第四乐章《断头台进行曲》,刻画既工,又仍然以人为主。并且能迫使听者不是只作为一个看热闹的旁观者而是同那个赴刑场者一起体验着阴暗绝望的心情。这是极高明的大手笔!听这一章有时令人毛骨悚然,不禁怀疑作者是否也当过死囚,才有此体验?
从这些方面都可见柏辽兹的自由的幻想实际上是建筑在他对人生世态的体察上的。最后的那个乐章是一幅“地狱变相图”,却也因其根据之不足(欣赏者也缺乏可以联想与共鸣的生活依据),因而不能有很大的说服力,现出了才穷力尽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大听头了。
柏辽兹的另一篇值得细读的力作是《罗马狂欢节》序曲。这本是歌剧《本韦努托·切利尼》中的一首幕间曲,我们可以拿来独立地欣赏,不须细究其同歌剧内容的关系。音乐文献中写狂欢节情景的相当不少,很容易只显得热闹而缺乏韵致与余味。柏辽兹此作在写热闹气氛这方面固然不凡不俗,而其最动人之处还在于传出了一种良辰吉日的醉人气氛。特别是那一开头的不多几笔便呼唤出了这种气氛。听了好像罗马古城的男男女女一睁眼醒来便见到阳光耀眼,一派喜气洋洋的情绪。这种效果证明了这位管弦乐配器大师的形象思维与技巧的确有过人之处!
相形之下令人踌躇的是怎样选读李斯特之作。他同柏辽兹并世齐名,都被视为标题乐新乐风的开创者。他那些作品不但名噪一时,至今也被人们奉为经典之作;不过,说老实话,能免于平庸之讥的并不多。他的两部有标题的交响曲、十二部交响诗、两部钢琴协奏曲,到底有哪些可入选为“必读曲”呢?算来算去只好屈尊它们放进“可读曲”里比较合适了。
他的管弦乐作品是这样一种情况,那么“钢琴大王”写的数以百计的钢琴曲又当如何选取?也不大好办。假如照着有些评选家宽宏大量的评价,把《匈牙利狂想曲》之类也拉进“必读曲目”,似乎又降低“必读曲”的标准,于读者并无好处,也并非对李斯特大师的真正尊重。
然而对于钢琴诗人肖邦的所作,我们又只愁有太多的佳作难以割舍!
纵观乐史,肖邦实在是一个特异现象。仅仅靠一架钢琴,他便做出了众多作曲者用一支大乐队反而表现不出的大文章。他把钢琴这种机械人性化了而且诗人化了。莫扎特和贝多芬他们当然也开发了钢琴的性能,以钢琴为喉舌,发表其思维,但只有到了肖邦笔下,钢琴才成了通灵的“传媒”,它甚至唱起了连人声也自叹不如的歌声。李斯特一派总想迫令钢琴仿制别的乐器,变成管弦乐。他的许多改编曲加上他本人的演奏绝技,也确实达到了此种效果,令人叫绝。可是肖邦才更高一筹。他不要钢琴抄袭他人取消个性,而是分外发挥它的本能,让这乐器显出连管弦乐也不能取代的神通。因而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有许多钢琴曲,改成管弦乐便更加多姿多彩;而肖邦之作几乎是以不改为妙,移植到别的乐器或乐队中,反倒走了样,变了味。比方那篇《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是一首高华秀逸的钢琴诗篇,美到极处,也正是绝对不宜改编的一例。此乃肖邦身后遗作,曲虽不大,却是神品无疑,不用说是必读之曲。
他的“钢琴诗”中既有咏怀的抒情诗,也有内容深刻的史诗。例如《g小调叙事诗》,曲中寄托了故国之情亡国之痛,音调苍凉悲壮,有强大感染力。
《前奏曲集》中有两首不可不读。一是人们比较耳熟的《雨点》,它那意境和韵味很能唤起我们中国人的共鸣。在秋意萧然的气氛中,一个愁绪满怀的人听着檐前雨滴,时疏时密,这在中国古诗词中不是不难寻到印证与比较吗?而其中间一段的乐境也不禁叫人忆起宋词中名句:池上轻雷荷上雨!
另一首是《d小调前奏曲》(作品28之24)则又换了一副阔大的气象。有人把它填上“暴风雨中一朵小花”的情景,也未尝不可作如是听。但别小看如此短促的一篇小品,内里其实蕴藏有更宏大深远的意境,认真倾听,你会感受到这位忧患之情极深的音乐诗人是“心事浩茫连广宇”(鲁迅句)的!
一般的肖邦爱好者也许对他的圆舞曲一听就爱,但这些音乐和一般的华尔兹是并不好相提并论的。有人形容它们是一种“心灵的舞蹈”。《圆舞曲集》中有一首《升c小调圆舞曲》(作品64之2)风韵独绝,完全够得上这个称呼。其意象之恍惚有如梦中见仙人起舞,叫人觉得施特劳斯的那些名作显得是凡脂俗粉了。
夜曲是肖邦深为嗜爱的体裁。许多人之迷上肖邦似乎也是由于他的夜曲。肖邦是借助于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气氛,来独自一人向他的对话者倾诉自己的满怀烦忧之情。这种绝不仅仅是好听而已的音乐,我们也必须肃然悄然而倾听之。你必定会发现,《夜曲集》中有如许不同气氛不同心境的夜。例如降E大调、降D大调和升f小调的三首夜曲,便是如此。
在他的大型作品中,奏鸣曲有某种跟前人迥然不同的意趣,而且也不同于他在其他作品中的表达方式。并非我辈普通人所易于读通的,所以列于“必读曲目”中也不合适。
肖邦有两部钢琴协奏曲,首先可听那首《e小调协奏曲》。但不可不知的是,肖邦的协奏曲是可惜美中不足的。它们不大能算是交响音乐,而只像一种附加乐队伴奏的钢琴独奏曲,太缺乏交响性了。管弦乐部分平淡无味,往往显得多此一举。不过钢琴部分之丰富美妙足可弥补抵消这一缺陷,令人不觉沉醉其中而不愿苛求了。
瓦格纳这人我们是不可以把他只看成一位作曲家的。他的成就主要在于改革歌剧创立乐剧。乐剧的台词、音乐和舞台设计一手包办,可见其多才多艺了。真要领略他的综合艺术的效果,需要看现场演出。所幸他的乐剧中的灵魂是音乐,尤其是管弦乐,那是可以取出来独立听赏的,正因此这也成了音乐会中极受欢迎的保留节目。
首先要推荐他的序曲作品。必读之作是:《罗恩格林》前奏曲、《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前奏曲、《情殉》 与《纽伦堡的名歌手》前奏曲。三篇作品,三种截然不同的情趣。《罗恩格林前奏曲》带着有神秘色彩的罗曼蒂克气氛。《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序曲用复杂的半音阶线条交织出一幅无边恨海的阴惨景色。通常和此曲连着演奏的《情殉》,更是把人间爱欲的大苦与极乐抒发到了极致。然而《纽伦堡的名歌手》前奏曲却又把人们送回阳光灿灿的世俗世界。对照着听这三篇音乐,恍如经历、尝味了三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而这都是从同一个头脑中构思而成的,有的还是瓦格纳在同一时期中同时在酝酿着的,岂非不可思议!
《尼伯龙根的指环》是一部庞大的乐剧,其中的音乐是听之不尽的,但有两曲可以说是爱乐者无论如何必听的。其一是《女武神的飞驰》。那是一段幕间音乐,像一幅壮观的大壁画,写的是英武非凡的女武神们挟着风云雷电在九天之上纵马飞驰放声高唱的场景。它既有如画的逼真,又不失其神话的色彩,而且音乐的交响化与配器之美妙也是卓绝的!
另一篇绝妙的音画(也是音诗)是《森林之细语》,写剧中英雄齐格弗里德漫游林中的一景。风摇树语,“鸟鸣山更幽”。在所有此类“音乐风景画”中堪称出类拔萃的神品,就像米勒和柯罗的画那样名贵可珍!
瓦格纳只写过两部交响曲,一部遗失了,一部不成功。去世前他又打算写一部而未能如愿,但论者认为人们无须为此惋惜,因为瓦格纳已经把他的交响乐思维尽情发挥于其乐剧中了。
在室内乐、钢琴曲等方面,他也没有什么可供我们“必读”之作。但有一部作品却值得在此郑重提出,便是《浮士德》序曲。
此作不是用在歌剧中的音乐,只是一篇独立的音乐会序曲。很可惜的是许多爱乐者似乎不大留意这篇了不起的杰作,往往漏听,失之交臂了!人所共知,用浮士德这题材谱制的歌剧、交响音乐、钢琴音乐,多得叫人难以遍读。老实说其中有的不读也罢,但如果对浮士德这典型感兴趣,那么此曲是不可不读的。作者原想拿它写成一部交响曲的,后来加以修改,独立成篇了。虽然如此,其中却浓缩了歌德诗剧的精神,可以说是文学原著的一种令人信服的“音译”。如此美妙、深刻、耐玩的作品,假如对其无所知,真是太可惜了!
19世纪的音乐文化非常多彩,在音乐风格上争奇竞秀,相互对立。瓦格纳也有他的对立面,首先便是勃拉姆斯,但这要且听下回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