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位爱好者向我打听:翻开介绍名曲的资料,名曲那么多,买不胜买;即使买回一大堆,也听不胜听;能否找到一份适合一般爱好者参考的基本曲目?
这叫人想起从前很多人爱读书又不知从何下手,于是希望有经验的人开一份“必读书目”。
乐海正像书海,都让求知者望洋兴叹。人生苦短,要在有限的时光里享受真正最值得欣赏的作品,漫无目的地选择是不明智的。
但是要提供一份令众人满意的曲目,却也是难办的事。
你去请教托尔斯泰,他会告诉你,贝多芬的作品是聋子的谵语,不可信!你看萧伯纳的乐评,他把勃拉姆斯贬得一无可取。老柴的小提琴协奏曲,被汉斯力克们说成不堪入耳。肖邦的作品,俄罗斯强力集团中人是不屑一听的。再来一个具体的曲例吧,《阿尔卑斯山交响曲》这篇理查德·施特劳斯的大作,听了索尔蒂演释的那两张一辑的DECCA唱片,你总会感兴趣的。然而试翻开朗的名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中有关这位大师的部分一看,对此作的鉴定式的评语是:“内容空虚,形式散漫!”
历史的评价固然众说纷纭,爱好者的个人爱憎更是众口难调了。具体的一例,如我是个德沃夏克迷,每见新相识总爱探问别人对他的作品有何感受。最近见到两位在欣赏上颇富阅历的知名之士,对这问题,一位欣然表示他是我的同好者,另一位则不假思索地大摇其头。
有分歧才是正常。对一切名曲都捧上了天的,总叫人难信其心口如一。音乐艺术的创造、诠释与接受,正是从这种同感、异感、“反感”中显示其复杂与微妙的。假如认为凡上了什么“大全”“宝典”与唱片目录的,或是已在音乐会、广播中演奏的,或是有不少“发烧友”在争相抢购、啧啧叹赏的,都值得五体投地地倾听,这是一种误会。
据个人所闻、所感受的,在汪洋大海般的“名曲”中,似可分作三大类。一类是我辈爱好者不可不读的“必读之曲”。不读,便枉为一个乐迷了。一类是“可读之曲”。这类作品也很值得读,而且不仅是“值得一读”,不读是相当遗憾之事,但又并不像第一类作品那样不听是一种“刻骨的遗憾”。
第三类属于可读可不读之作。这样的音乐恐怕是同这样的书籍一样多的。有闲暇,有条件,这些作品不妨一读,好处在于可以广见闻,有助于认识音乐天地之广大;也许更重要的一点是可以从对比参照中更加体认到前两类作品的价值吧。
说到此,也许读者会提出:到底这曲分三等是怎么回事,试举例以明之!
那好。比如莫扎特的《g小调交响曲》,天经地义、毋庸置疑地属于第一类的“必读之曲”。而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只好委屈在第二类中。第三类的一例可以举奥芬巴赫的《天堂与地狱》 序曲。
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对诗、书、画都喜欢品评。最高的称为神品,其次是妙品,再低一档是能品。有些作品介乎神、妙之间,称之为逸品。
对名曲,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办?应该说,真正够得上神品的,不会很多。不然这种“大奖”的身价也就不值钱了。够得上妙品水平的,相当多。而许多所谓名曲,恐怕以归入能品为宜。还有一些,只怕连能品也够不上。
神品、逸品与妙品,显然应该列为“必读之曲”了。能品则是“可读之曲”。
但是问题总必须多角度考虑。如果上上之作都作为必读,恐怕一般爱好者既无此时间也无此功力。巴赫的《马太受难曲》,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作品106”,可以作为这种只能忍痛割爱的两例。
另一方面,有一些作品虽然并非神品,但也必读。因为它们能帮助你形成对乐史发展的概念,有的作品则提供一种对照,使那些神品的特色更为鲜明。例如,听了维瓦尔第和斯卡拉蒂的作品,你对巴洛克音乐的概念会更为丰富,而巴赫、亨德尔的个性也愈见鲜明了。
必读之曲宁可少些,以便精读;可读之曲则不妨多一些,广一些,可以浏览;精读与泛读,正是相辅而相成,缺一不可。
必读之曲到底包括哪些作品?
可以先定一个大框框:从巴洛克音乐到印象派。更具体到人,便是从巴赫到德彪西。
这是按照爱好者的基本队伍来设想的。当然也可以越出这范围,上穷巴洛克之前,听蒙特威尔第,听帕莱斯特里那;下究五光十色的现代派。这就看各人的口味和消化力了。
这是从纵向来考虑。假如从横向来考虑又怎样选择?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的作品都是成百上千,想通读固然绝对做不到(你有本事听完七十六张LP的贝多芬全集,一百八十张CD的莫扎特全集吗?);即便选听他们的代表作,仍然来不及,只得再加以精简。那么又必然顾此失彼,鱼与熊掌休想兼得。为了凑合有限的光阴,为了既见树又见林,我们不得不放弃某些作品,以便匀出功夫来扩展视野,纵观全景。有人赞得好,在贝多芬的音响森林中,每一棵大树都有其特别的姿态值得欣赏。那么我们也不难想见,在音乐大园林中,除了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等最大的景观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奇花。有的虽然是几株小草,然而却是散发出异香的异草,又怎忍不赏呢?
对于一位刚开始欣赏的爱好者,考虑必读之作的曲目,我总劝他先听贝多芬,以贝多芬为中心。那么听贝多芬又从何入手?恐怕许多人的爱乐生涯都是从贝多芬的一部交响曲开始的。
从哪一部开始?许多人是选上了或碰上了《命运》 。要问我的意见,还是《田园》更合适。虽说这两部作品都属于比较容易入门的标题音乐,但《田园》的写景是具象的,更能引人入胜,而《命运》的表现意志与情感则是比较象征性的,除非长期反复倾听、思索,否则并不怎么好懂。
也有人很早就听《英雄》。我觉得这并不合适。这是一片音响的森林,在九部交响曲中是比较难以理解的,即使要听出个头绪来也相当吃力。
不妨先听《田园》,再听《命运》。然后浏览几遍第一、第二、第四、第七、第八首交响曲,再反复倾听《英雄》。但上述那五部都是贝多芬交响曲森林中的参天大树,虽然比较好懂,可是同样值得细读的。其中,青春气息的《第二交响曲》和老辣的《第八交响曲》,似乎没有受到爱好者的注意,是很可惜的事。《英雄》虽然写作的时间比较靠前,其气魄与深度却给听赏加重了难度,所以还是放在后边来听为好。此时你听交响曲已积累了不少经验,对贝多芬的语言也比较熟悉了,走进这音响的森林去便不大会迷路了。
何时听“第九”?这可是一个应该认真对待的问题。如果像许多人那样,由于慕名心急,一上来就去听这部伟作,毫无知识与心理上的准备,不但会无所得,也许还有损于“第一印象”,而对于伟大作品的“第一印象”是极其珍贵的,是终身难忘的。所以应该十分珍惜。虽说人们可以把这部作品反复倾听百遍、几百遍乃至上千遍,也只会愈听愈觉得其味不可穷尽;但那种一开始接近它所获得的最直觉的感受是不可得而重复的!
因此奉劝人们最好是把听“第九”作为对贝多芬殿堂的巡礼的一个高潮,当作一件庄严的大事放在后期来进行。不是要你搞什么焚香点烛的“初听式”,而是以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近乎虔诚的心情,来享受那庄严美妙的“第一印象”!
可以把宏伟深邃的贝多芬殿堂分成几个部分来瞻仰。交响音乐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在这一部分除了交响曲还应该听他的序曲。
序曲中的必读之作是《爱格蒙特》和《莱奥诺拉第三序曲》。前者,一般人比较熟悉,但也可能因其短小而闲闲听过;后者,也可能没有受到应得的高度重视。对于这两曲,都值得用更大的注意力去反复倾听。它们,尤其后者,都是浓缩了的,紧凑而精彩的小“交响曲”。参考着它们所联系的戏剧情节来听,固然有助于感受,然而又可以当作纯乐来欣赏。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应该作为必读之曲,自然是没有疑问的。在汗牛充栋的小提琴协奏曲文献中,假如只允许挑一首来听的话,似乎就是它可以当选。
在五部钢琴协奏曲中又作何选择?《皇帝》当然是最辉煌的;然而更深沉的是《G大调协奏曲》。两首都是必读之作。
另一个重要部分是钢琴音乐。对这一部分作品的取舍比前一部分更是为难,因为重要而且精彩之作太多了。
他的重大作品大多在他的三十二首奏鸣曲中。往昔有施纳贝尔灌的七十八转速唱片,吓人的一大堆。而今缩为CD,也不难得到。可是一个再虔诚不过的“贝迷”也不见得有可能通读这部钢琴音乐中的“新约圣经”吧!
百余年来,演奏家和听众之间似乎达成了默契的共同选择是这样几部:《悲怆》《月光》《暴风雨》《热情》《黎明》。要真正熟悉这几部,也必须支付一笔艰巨的精神劳动的代价。比如,可别误以为《月光》不难懂,光是它那小不点儿的第二乐章,便像个斯芬克斯的、或者蒙娜丽莎的微笑。李斯特说它是“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朵小花”,并不是信口说说的。
巨石人像一般的《三十二首变奏曲》《迪亚贝利主题变奏曲》,只好暂时割爱,但是像《小曲》(Bagatelles,作品33)这样的小品是可以推荐的。“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曲也不在大。读这一组小曲,对于我们认识贝多芬,更贴近地听听巨人的赤子心声极有帮助。
“登堂”是不够的,还须“入室”。要入贝多芬之室,就不可不倾听他的室内乐,尤其是弦乐四重奏。然而这也正是心灵之旅中最不容易走的一段路。像那超凡入圣的暮年之作,最后的五部弦乐四重奏,能列入“必读曲目”吗?不行!还是也等到爱好者尝够了人生的苦辛再去探险吧!但我们不妨先选读两首:《降E大调四重奏》(作品74,别名“竖琴四重奏”),《F大调四重奏》(作品59之1)。它们平易近人,听了不难渐入佳境,可以为进一步读他的室内乐作品打下基础。
以上的议论,不值方家一笑。这样的走马看花,挂一漏万,颇有点“××一日游”的味道了!由此可见,编制一个“必读曲目”确实困难。正因此,爱乐的朋友在挑选唱片,打开唱机的时候,要万分珍惜你的时光和听力,尽可能倾听那些真正值得听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