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20世纪40年代入籍的老乐迷,应当自惭的是20世纪的新作听得太少,我常听而且听之不厌的是那些18、19世纪的作品。当此新旧世纪交替之际,我也到了垂暮之年,即使想补课只怕已来不及了。好在那些名垂乐史的经典名作,至今仍然经得起时间与听众的考验。这只要看看世界各地音乐会的节目单,唱片行的唱片目录便可证明。于是我一方面期待着莫扎特、贝多芬那样的新的音乐巨人出现,一方面重温前代经典,从中寻得新的感受。偶有所获,谈出来同爱乐朋友交流。本篇谈谈老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曲《恰空》( Chaconne )。
今天听这首将近三百年前写出的作品,会有丰富的联想,深深的感慨。肯定会永世不朽的此作,并非一出世便得到行家与爱好者的注意的。
巴赫于18世纪20年代写了六首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帕蒂塔(或称组曲),其中d小调的那首,最后的乐章便是本文要谈的《恰空》。六首作品写出之后,他的第二个妻子安娜抄了一份副本。抄本上在曲题下留下抄写人的一行说明,那是用拉丁文、意大利文与法文连缀而成的文字。这个抄本直到19世纪初年辗转落到了一位收藏家手中。据此人所记:1814年得之于圣彼得堡一家卖牛油的铺子中,放在一堆旧纸里,有被用来包食品的可能,云云。手稿上留有巴赫手迹。
险哉!如非幸被抢救,我们还能听到这一套稀世名作吗?收藏者认为是巴赫手迹的,其实是误认。抄本所据的原稿已找不到了。因此我们在庆幸自己的耳福时绝不可以忘了安娜夫人的功德。须知,她要操持繁重的家务,除了抚育亲生子女——十三个!巴赫第一位夫人留下的四个孩子,她也得照顾。同时,她还要跟丈夫学习音乐。今天全世界琴童必弹的一部钢琴小曲集,正是她丈夫兼老师写了给她练的。
包含《恰空》在内的这一套无伴奏小提琴曲虽说在19世纪进入了小提琴家的表演曲目,但是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器重。现今都是成套演出的这部杰作,往昔却是拆开来“零售”的,每次只拉其中的一两个乐章。《恰空》便是常被选中的一曲。1932年之前,唱片也没有录全套的。
小提琴本来是旋律性的乐器。如要独奏总需键盘乐器配合,才好构成完整的和声对位。巴赫自出心裁,偏要让它无伴奏地“一家独鸣”,但又并非只奏单调的旋律。小提琴的特长是可在两根弦上同时奏响“双音”(古时琴马弧度较小,琴弓的结构也同近代不一样,甚至可同时拉出三音或四音)。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些特殊性能,使小提琴自己为自己伴奏,像个“自拉自唱”的歌手。不仅创造了和声效果,更奇妙的是他运用各种手法,编织声部,叫单声部的提琴奏出了多声复调音乐。只有你自己学过一点小提琴,才会对其中的高难度有所感受。同样,听他这套作品,如果不高度集中注意力,反复倾听,那么你就领略不了他苦心创造的那种复调艺术之神奇。
听上去常常不像是独奏,像是两三把琴的重奏,但这“重奏”的效果又有异于真的重奏,因为音乐的流动显得更为紧凑,更为浑然一体。
在《恰空》一曲中,巴赫从一个初听上去并不特别动人的主题出发,将其变奏了三十次,层出不穷、愈出愈奇,那乐思在不断发育生长的过程中放射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磁力,听者跟随着巨匠的步伐,不知不觉终于发现自己进入了一座宏大的音响建筑,恍然领悟:“音乐乃流动的建筑”那句审美警语,并非虚言!
把这一组曲子处理成无伴奏,作者的构思显然是要让演奏者及其乐器摆脱对伴奏的依傍,更加自由自在地大显一番身手。成为真正的“独奏”,这是绝妙的创意。虽无伴奏,而已实现了艺术上的完满,无论是增之一分还是减之一分,都不免有伤其美。
堪称乐史珍闻的是,这一套作品好容易从几乎湮没的情况下被发掘出来公开出版时,便有好心人干下了画蛇添足的蠢事,给它加上了钢琴伴奏,“无伴奏”变成了“有伴奏的无伴奏”作品,自相矛盾,多此一举!
1847年,门德尔松为《恰空》配了伴奏。1854年,舒曼为一家历史悠久的乐谱出版商编订这套乐曲,也干了这种事。这两位大师对于促进巴赫音乐的复兴有极大热忱,功劳极大。他们这样“多事”,大概是担心人们听不惯无伴奏的小提琴演奏,还是担心无经验的演奏者怯于一试?
往昔的小提琴演奏家西盖蒂年少时就曾拉过此种有伴奏的《恰空》,成名以后,回想其事,还深感惭愧,忏悔自己不该糟蹋了巴赫的音乐。
有关《恰空》改编曲的事情也值得一谈。可能有几种动机诱使作曲家们在惊赏之余动手改编此作,将其移植到别种乐器上。其中包括钢琴、吉他和手风琴。
《恰空》如此之美,让那些不会拉提琴的人也在他们所掌握的乐器上来咀嚼其滋味吧(须知,仅仅靠听赏是不够的,演奏者,即使是技术稚嫩的业余自弄者,才能有“亲知”)。这是一种动机。
有学者认为,巴赫音乐的伟大,表现在它是不受其原作所用乐器限制的,移植之后,其基本素质绝不会丧失,也就是说,巴赫的作品是经得起改编的。有趣的是,他本人便是最喜欢也极善于改编别人之作的(突出的例子是对维瓦尔第作品的改编),而且他也喜欢改编自己的作品。
钢琴这“全能乐器”是最方便移植其他器乐曲的土壤。虽然钢琴和小提琴说的是很不相似的语言和腔调,但改编者并不想勉强钢琴去模拟提琴的吟唱,只是用钢琴语言来移译巴赫的乐意,运用钢琴的特性发挥其深广的内涵。《恰空》改编曲中最为大众熟悉的便是钢琴左手独奏的乐曲,舒曼、勃拉姆斯等都写了这种作品,公认为最有价值的一首则是钢琴演奏圣手布索尼之作。
改编者何以都不约而同采取左手独弹的做法,除了原作结构上的原因之外,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知道有没有一点道理。前文讲过,《恰空》原作是名副其实的“独奏”。这个“独”,一方面赋予演奏者以更大的自由(相对于合奏而言),但另一方面也增加了难度,需要更为艰深的技巧。演奏者所获得的自由与受到的压力都会在欣赏者心上唤起共振共鸣。《恰空》也由此而愈增其魅力与奇趣。
改编的《恰空》钢琴曲,只交给独手而且是一般来说比较弱的左手(对于弹琴而言更是如此),也突出了那个“独”,这可以说是对原作“无伴奏”的巧妙的模拟与暗示。
《恰空》还有改编的管弦乐曲,也不止一首。有一首的作者是19世纪乐坛上小有名声的瑞士乐人拉夫(J.J.Raff) ,此公写的提琴小品《卡瓦谛那》 [1] ,一首自作多情的沙龙小曲,老乐迷也许还不会淡忘。
室内乐作品改作管弦乐,有的并不成功,例如魏因加特纳改编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便曾遭到讥评。《恰空》虽然大气磅礴,“简直超越了小小提琴的限制”,“是主观力量战胜了客观物质”(评家的惊叹),但是利用庞大的管弦乐将其扩张过度,“过犹不及”,也许走向反面。
管弦乐改编的《恰空》,本人孤陋,未曾见识过,以上云云,妄测而已。
我自己对名作的改编曲极感兴趣,总觉得听了改编曲之后,由于对照、比较,对于精读而深味原作的妙处极有好处。说也惭愧,正是在偶然听了佩普·罗梅罗 弹的《恰空》吉他改编曲极为陶醉之后,我才省悟到一些倾听原作要注重的问题,我谨向朋友们推荐他的演奏录音。
[1] Cavatine ,现在通常译为《卡伐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