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篇出人意表也有疑问的迟来的报道。据说1954年和1984年纽约有两家报刊根据调查结果分别公布了两份“排行榜”:十部最令人厌烦的乐曲。除去重复,合计是十七部。
这十七曲几乎都是所谓“名曲”。叫我吃了一惊的是其中竟有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也榜上有名,这也是我没想到的。这样一部平易近人的交响音乐,居然也被某些人听厌了?!
然而我可以自慰的是,别的作品,自惭领会有限,《新大陆》同我却缘分不浅。自从少年时听到而今,粗略一算,少说也听了何止一千几百遍(请注意,这里说的每一遍都是正心诚意聚精会神端坐而倾听的),何曾厌烦过?
有几件事大概可以证明我对它并非谬托知己。
20世纪40年代之初,刚刚接近严肃音乐,便从借来的旧唱片上认识了它也立刻迷上了。一遍复一遍,听得心醉神痴,不能自己,把那一套五张的宝丽多牌唱片失手打碎了一张。只好去买一套新的来归还物主。残缺的一套便留下自己听,不过瘾,咬咬牙又去买了一套,斯托科夫斯基指挥“费城”演奏的胜利唱片(套在唱片册里,封面上印着个戴着头饰的印第安人)。
听了几年,为别一种无以名之的“交响曲”所迷,丢下一堆书、一小叠唱片,从沦陷区去了根据地。要问我在那几年行军路上时常最想念的唱片是什么,那就是《新大陆》了。
1949年南下路过姑苏城,百忙中一得闲便四处打听借唱片,头一个想听的也是《新大陆》,总算补上了几年中的相思。临行还借了本它的袖珍总谱,打进背包,不远千里带到了新解放的厦门岛,有时间便啃,向谱中去发掘原先听不出也听不清的细节。
“浩劫”之前曾有过大、洋、古音乐迷短命的“盛世”。外文书店里堆满了来自苏联、东欧的LP 。捷克版的《新大陆》把我喜得神魂颠倒,那可是德沃夏克故乡人的演奏,是更可信赖的阐释。更何况,一张LP就装下了整部交响曲。一气呵成地听下去,这同被腰斩得寸断为五张十面的老片子一比,天上地下,我算是重新认得了这部作品,旧雨化为新知!
我没多盘算便一下子买了三张。每张九块钱,在当时够得上是高消费了!
要三张何用?一张供朝暮欣赏。LP虽耐用,日久也要磨损,有两片备换就不怕了。
“盛世”之后是大难,人与乐一同遭殃。我把百来张LP送进废品站时,店门口居然还有不知死活的爱乐者见了垂涎想买。我倒情愿奉送知音人,又怕害了他。
但是《新大陆》并不在内,因为实在难舍难分!横下一条心,塞进衣箱深处,跟我一道充军发配到了几千里外的农村。谁要是不大相信我当时真那么胆大和傻气,今天可以搬出它们来作证,还在我书架上。只可惜无法再唱,三速电唱机早扔掉了。虽已无声,但是充满了记忆。
老片子哑了,我同《新大陆》缘分依旧,先是在立体声录放机上,然后在CD机上,许许多多不同的版本让我既温故而又知新。从单声道进入立体声,这又是一片新大陆。但总不如原先那张捷克片子(Vaclav Talich指挥,捷克爱乐交响乐团演奏,塔利赫·瓦茨拉夫是尼基什的高足)听起来惬意。老早的那套斯托科夫斯基与“费城”合作的老片子我也一直想念,想念他那有一处自出心裁的发挥,虽然与总谱不符,“虽善无征”。
归总一句,我同《新大陆》神交半个世纪,魅力如故,而且时有新感悟。怎么它也上了“最令人讨厌”的排行榜,而且是在纽约,在它的孕育诞生之地?!
今之好乐者好像只知听《新大陆》和他的《第八交响曲》,不去赏他的《第六交响曲》;只听他的《狂欢节》,而不去将它同原是一套的《大自然、生活与爱情》《奥赛罗》合而赏之,还有……
我也不是只爱听他的大作品,全世界人都喜爱的《幽默曲》,我到底仔细咀嚼(在唱片上、提琴上、钢琴上)过多少遍,简直无从计算。仅仅为了这一曲小品,我也要拥抱他这位屠夫的儿子。萧乾在伦敦时英国老房东请他听音乐,《幽默曲》是从“轻音乐”那一堆里拿出来的,实在是太贬低了它,那是罪过!
经不起多听的“名曲”的确有,不过这在起劲推销唱片的资料、广告中避而不谈就是了。
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是个令人惋惜的好例子。说惋惜,是因为它只差一点就可以归在听不厌的作品那一类里头。
40年代看过一部电影,是音乐片,海菲兹粉墨登场,在片中拉了这首协奏曲的最后一章。一听之下喜得心痒难搔,人间竟有如此光华灿烂的音乐,灿烂得赛如焰火!
也是那次在苏州,幸遇刘雪庵先生,他慨然借给我好几本总谱。我急急忙忙赶抄了一些自己最渴求一读的。门氏这首只来得及抄下海菲兹拉过的那一章。有些协奏曲,末章叫人心耳皆疲,他这章却是全曲中最精彩动人的。
“文革”中挨打下寒窑改造时,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关上门拿出破提琴来锯。在我胡拉蛮练的曲目中竟有这篇大曲!看着拉的正是二十年前抄的那谱子。论水平我哪配它,实情是因为苦忆此曲而那张小奥伊斯特拉赫拉的片子已进了废品站,因此才来自拉自赏。没想到几个月功夫居然把那一大堆音符都结结巴巴锯了下来!
一日午后歇工,我又心痒手痒,在草屋里锯得一身的臭汗,忽然有人擂门咆哮,要我别再弄那玩意。原来是吵醒了隔壁酣睡的一位窑工。
我惶恐无地,但也庆幸他并非知音者,不然的话,单是那音准之糟也会叫人牙齿发酸,浑身起鸡皮疙瘩的。
奇怪不奇怪,二度“解放”重新做人之后,我又可以饱听此曲了,然而它失宠了。有时是心里一动,想追寻那初识其面时的狂喜,有时候只不过不忍让它太受冷落,才翻出磁带来放一遍。听着听着便心猿意马起来,觉得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每当此际,就会想起有本《小提琴史话》著者的话,既坦率也说得隽:“能再世为人,重新来享受一番初闻此作时的新鲜感是多么幸福!”
惆怅的是我这辈子再也找不回那新鲜感了!
永不失其新鲜的并不是没有,《仲夏夜之梦序曲》之美是不消说得的了,可怪者至今还有许多人把《意大利交响曲》当经典,却放着《芬格尔山洞序曲》这样的好音乐不听。
此曲始终是我的宠物。每当读乐之瘾上来,从几百张片子中挑来拣去,筛选到最后,再拿出来赏它一遍的常常还是它,其实也已听过无数遍了。然而每一倾听,总是迅即进入角色,被乐中的风涛带回到几十年前头一回听到它时的心境中,也再一次忆起丰子恺“导游”文中赞门氏为“出色的山水画家”那句妙语。妙在借用了中国味的“山水画”这词儿来形容一幅西洋的音画。这便激发了错综复杂的联想与通感。
听《芬格尔山洞》之前我还对海一无所知,音乐让我心造了海景。后来在东海上经受了风涛颠簸,呼吸了山岚海气,我常将实景与心造的幻象比较对照,感到是一种特殊的享受。
卢那恰尔斯基是听音乐的内行。他说是听熟了之后音乐如同活水在渠中畅流。我饱听了几十年的《芬格尔》也便体验到在大脑沟中乐水自在畅流的愉悦。更有意思的是,这不仅是音乐意象之流,而且又是音乐逻辑之流。
门氏此作既有浪漫的诗情画意(别忘记他是个能诗善画的才子),又将音乐安放在明快洗练的古典形式中。初听此曲,吸引你的是标题中的意境;听得熟了,才又从那音乐形式音乐逻辑中感受到动力与意匠经营之美妙。此二者他控制得恰到好处,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相得益彰了。拿它当西洋山水画来卧游,固然赏心悦耳;不管那标题,作为纯乐来玩味,也是很妙的,当你能将二者综合起来听时,也许才真能领略乐中三昧。我哪敢说自己已有所得,无非有若干美妙的瞬间恍惚尝到些许甜头罢了,但这也便诱使我锲而不舍、听而不倦地听下去,听了那么多年。
许多好音乐被好心或恶意地滥用、狎侮、污染、糟蹋着。自从几年前听到莫扎特《弦乐小夜曲》配在可憎的广告节目里之后,再听那原作,往往想起那画面,就像喝了误放于肥皂边的好茶叶泡出的茶了。
假如那作品自身过得硬,只要你对它玩而不亵,加上听功的不断长进,它是不会陈不会馊的,好音乐长命,常听常新。
听乐者老了,知心之作与人俱老(孙过庭《书谱》有“人书俱老”语,借用一下)。
爱乐人与所钟爱之乐可以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