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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造访罗西尼

“我本无心说老话,谁知老话逼人来!”(李笠翁句。改原诗中“笑”为“老”。)

话说五十九年前有一天,我蹲在老上海“老商务”附近一家弄堂口旧书摊前,乱翻着一堆霉气刺鼻快要散架的谱子。忽然眼睛一亮,心花大放,一本收了《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序曲的乐谱被我无意之间挖出来了!

说起来难为情,那不过是用曼陀铃来弹的改编本,然而我已经如获至宝了。罗西尼这一曲我只从一架蹩脚收音机里听过两三遍,就被它弄得心痒难搔。看了徐迟《乐曲与音乐家的故事》中的介绍,又对音乐背后那个人着了迷。

还有件事也叫我好奇。此曲并非那部歌剧的“原配”。原来的序曲还没来得及用便不翼而飞了,如今大家听来那么切题的序曲,早已在另外两部歌剧中使用过了。不但是张冠李戴而已!

贝多芬为了给他的歌剧《菲岱里奥》戴一顶最称心满意的帽子,前后写了四篇互不相似的序曲,篇篇都成了杰作。

两相对照,罗西尼的做法和实际效果不能不耐人寻思。

十年前,捧读了三大本(十六开本)每本近千页的萧伯纳乐评全集,罗西尼又把我吸引了。这首先是因为萧伯纳着了他的迷。而萧却又是个大大的瓦格纳“发烧友”!他写了好几篇谈罗西尼的文字。在瓦格纳红得发紫的年代,罗西尼之作由紫而红而黯然无色。萧伯纳却巴巴地去听一场罗西尼作品音乐会。他实在太想再听听罗西尼了!看清了并无乐评界同行在场,他还要求:“再来它一遍!”

萧肯定了威尔第,发现了普契尼,但又认为,这类作品比起真正的鸿篇巨制《指环》来,不过是淡啤酒一杯罢了。

前不久,友人从旧书店淘到一本书,寄给我一读。一看书名:《瓦格纳造访罗西尼》!几十年前蹲在旧书摊前的惊喜,《理发师》 序曲张冠李戴的可怪,拥瓦的萧恋恋于罗西尼的矛盾,一齐泛上心来。乐史、鉴赏,顿然变得像立体画与复调音乐!

新旧歌剧两巨头会谈,这段乐史要闻发生在1860年3月,地点是巴黎。

当是时也,罗西尼袖手不作歌剧,已三十有一年了。隐居于歌剧新都巴黎,冷眼旁观歌剧舞台上的浮沉变幻。

瓦格纳虽已在他本国引人注目,但来到巴黎却碰上了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明枪暗箭。

一个是前一朝的歌坛遗老,一个是“未来音乐”(瓦氏这口号受够了论敌的嘲骂)的先知,居然碰头,对话,史无前例,也无后例——他们两个也仅此一面之缘。

主动求见老前辈的是瓦格纳。

见面前,彼此都不免有些想法。巴黎报界对“未来音乐”的旗手早已散布了种种流言,也编了些罗西尼评瓦格纳的趣闻。罗西尼的大客厅里“座上客常满”,流言也传到他耳中。

瓦格纳也摸不准将受到怎样的接待。流言他不会全当真,也不能全不信。

主人还在享受他的美食。在客厅里等着的瓦格纳指着壁上的画像,问带他来访的米希俄:看那相貌,看那似笑非笑的嘴皮子,是《理发师》的作者无疑了。也就是在那时画的吧?如此一表堂堂,又生在那维苏威火山的国度,娘儿们多情善感,想必他干下不少风流事吧?

《瓦格纳造访罗西尼》的报道者:如果他像唐璜,也有个贴身男仆为他登记“芳名册”(莫扎特《唐璜》中有这一段宣叙调)的话,总数恐怕超过一千零三吧。

瓦:岂可如此夸张!一千,我信,再加三个不行,太过分了。

男仆来告,大师有请。

罗西尼喜欢在自己那不大的寝室里见客。一见面:“呵,瓦格纳先生。你就像那个俄尔非斯,不怕走进可怖的地方。”不容对方接话,紧跟着讲下去:“我有数,在阁下心中,我的面目已经被那些人的信口开河抹黑了。有关你我之间的评论,别人开的玩笑也不少。只是就我而言,却无从予以证实。其实,真要贬低某个人的作品,首先得熟悉它。如果是为舞台写的,还得上剧场去,光是看看谱子是不行的。可惜你的大作我还只听过一首,《汤豪塞》中的《大进行曲》。在肯辛顿治病的时候,常听到这曲子。我向你郑重保证,我觉得它非常美。”

听了这篇开诚布公的开场白,客人大为感动。

客人谈起在巴黎受到阴谋家的围剿,勾起了罗西尼对往事的回忆:“有哪个作曲家没尝过那滋味!我自己也未能幸免。何止是挨骂而已。想当年,《理发师》首演之夜,坐在乐池中用羽管键琴为宣叙调伴奏的我,提心吊胆,提防着那些满怀敌意的观众。我甚至觉得他们想要我的命。

“1824年来到巴黎,又受到了一伙捣蛋鬼的欢迎。在那之前,1822年我去了维也纳。写过大量文章痛斥我的韦伯,揪住我不放,批评我的一部新作。”

历叙挨骂的经历以后,大师向瓦格纳传授了“挺经”(借用一下曾国藩的典故):“对付那些捣蛋者,最妙的办法还是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他三句不离本行,杂拌着一些音乐名词,发挥了一通这方面的处世之道:“他们越是要来折磨我,我越是要回敬他们更多的华彩句。他们给我乱加恶名,我报之以三连音。我用弦乐拨奏来对他们冷嘲热讽,不管他们怎样嘁嘁嚓嚓吵吵嚷嚷,绝不会叫我在渐强乐段中不用大鼓槌狠敲他们几记,不在结尾用出人意表的效果吓他们一下。相信我吧,别看我头上套着假发,那并不是因为那些混帐东西损伤了我一根头毛!”

谈到他后来同韦伯相见,激动之情不亚于拜见贝多芬时的心情,瓦格纳抓住机会,求他谈谈贝多芬的情况,这便又岔出了一段乐史佚闻。

据罗西尼回想,一见面贝多芬就说:“你就是那个写《理发师》的人,祝贺你!那可是精彩之作,只要意大利歌剧存在一天,它就会演下去。”

贝多芬提出了一个忠告:“除了谐歌剧(opera,buffa),其他的东西别去写(按:他指的是正歌剧)。硬要写,就是同你自己的天性作对。”

说到这,罗西尼诉苦:“我更情愿写谐歌剧,这是真心话。无奈剧本是老板交下的,我不能自己挑拣。也说不清有多少次了,台本不是整本而是一幕一幕地交给我。写这一幕的音乐不清楚下一幕是什么。我写是为了养活爹、妈、祖母,一年要写三四部(按,他在十九年中写了三十九部)。可别以为我挣了大钱,写《理发师》我拿到的是一千二百法郎,一次付清,外加衣服一套,钉的是金扣子。老板送这个是要让我体面地出场指挥。它值一百法郎。写那本戏我用了十三天。算起来每天正好一百。在父亲面前我洋洋得意。当年我吹小号,一天才挣两个半。”

瓦格纳仍想知道他见贝多芬是如何收场的。

罗西尼:“见面时间并不长。他送客到房门口,再一次忠告:‘最关紧要的是,多搞些《理发师》出来!’”

那次相见,时间太短,真遗憾!这回的两巨头会谈只一个半小时,岂非也成了历史的遗憾!更可惜的是,交谈被有关歌剧改革的问题占掉不少工夫。其实,如此重大题目,怎好在这样有限的时间里展开。何况罗西尼自己明明交代了,对手的作品他除了《大进行曲》一无所知。(容我多嘴,此曲今天反而听不大到了,除非你有时间听《汤豪塞》全剧,但买一套也值得,剧中的《大进行曲》以雄浑的人声合唱为主,改为乐队演奏便显得浅露了。而罗西尼听到的显然正是后者。)而且,他也未见得有那兴致去看瓦格纳写的文章,以了解关于“未来音乐”的高论吧?

总之,书中这方面的内容倒有点像一篇问答体的歌剧改革宣传提纲。然而有不少言谈风趣盎然,还是值得一抄。

瓦:“传统歌剧,卖弄歌喉的咏叹调,淡而无味的二重唱,都像一副模子里印出来的。有些音乐类似正餐之前上的小吃,硬生生无缘无故地打断了正在进行的剧情。更可笑的是那种老一套的七重唱了。哪一出戏里都少不了它。根本不问各个角色的身份性格,彼此的关系,让他们全都走向台口,排成一行,皆大欢喜地和解了。”

罗插话:“此类玩意,愚蠢可笑,我也完全意识到了。但这是老规矩,是对看官们的口味的通融。不照此办理,就朝你头上飞来了土豆片,弄不好还是囫囵的土豆。”

瓦(不大理会,仍往下讲):“还有那管弦乐伴奏、过门。管它什么人物、情节,反正是一个公式……”

罗(又诉苦):“那些卖弄歌喉的咏叹调,曾经害得我觉也睡不好。有几个大名角,居然来找我算帐,说什么不想干了,凭什么别人唱的咏叹调比我多若干小节,而且,颤音、装饰音也多一大把……”

瓦:“那么,写曲子的除了一把尺子来帮忙也就无需多动脑筋了。”

罗西尼觉得,倘要按瓦格纳的要求去革新歌剧,作曲家非得自己动手来写剧本才行。

瓦格纳认为这并非办不到的事。本来最现成的例子就是剧本、作曲、舞台设计一手包揽的他自己这个全能作者。但他却以罗西尼最后一部作品《威廉·退尔》为例。

瓦:“例证就在眼前。你写的《宣誓》那一场,能说是逐字逐句照着人家给你的台本配的曲?一位剧作家,不管他有多大才气,不可能为作曲家充分发挥其灵感提供最合适的安排,尤其是那种错综复杂的场面。”

罗(承认他说对了):“《宣誓》那一场确实是我自出心裁,来料加工。原来的台词改动了。写剧的人当时也不在。所幸有两个朋友助我一臂之力。”

如果贯彻瓦格纳的主张,传统咏叹调将会被宣叙风唱段取而代之。歌手、听众能答应吗?罗西尼对此有疑虑。

瓦(反问):“是听众造就大师,还是大师造就听众?难道不正是你这位大师让意大利人忘掉了你的前人,在罕见的短暂时间里便让你的音乐风靡一世?”

美妙的旋律会从此消逝吧?老前辈忧心忡忡。

瓦(要他放心):“旋律岂但不会消亡,还会生长发育到前所未闻的高度。”《威廉·退尔》中的旋律又成了现成的例证。他极口称赞罗西尼写的曲调既扣紧了歌词的抑扬顿挫,也达到了声情并茂的极致。

可惜,罗西尼的担忧并不全属杞忧。在瓦格纳的乐剧中,美妙的旋律大量移居到管弦乐中去了。《指环》中的新腔唱段,在老派人听来是怎样的逆耳,且听听萧伯纳的自忏吧:

“我喜欢在钢琴上自弹自唱《指环》中的唱段。害得老母亲差一点发神经病。这位一生唱惯老派咏叹调的歌手,只听见我唱来唱去还是宣叙调,外加不和谐得要命,她实在吃不消。又不忍扫了儿子的雅兴,有时难过得恨不能大哭一场。直挨到我们母子分手之时她才将这一肚子苦水向我倒了出来。我悔恨无及,后来每一想起,就是自己曾经亲手杀过人,良心也没那么痛苦!”

瓦格纳的一番称颂引出了罗西尼的幽默。

罗:“如此说来,我对‘未来音乐’的理论虽然无知,却也写出了这种音乐了?”

瓦:“哪儿的话,大师!你的音乐是属于一切时代的,也是最好的。”(按,不但语妙,且非虚言!)

瓦:“呵,大师,假如你不在三十七岁那年一写完《威廉·退尔》便从此搁笔——作孽呵!你自己也不清楚从你那头脑中还会产生多少杰作!”

罗:“假如不是无儿无女,毫无负担的话,我还会写下去的。但还有个叫我预感到传统意大利歌剧好景不长的重要原因是,阉人歌手从此不可能再有了!”

看!会晤的尾声又回到了对传统人声美的恋恋不舍那个主题。

有意思,这种迟暮之情还有声音伴奏。

那是一架古老的“录音机”!

当主人送客,踱过餐厅之际,罗西尼不期而然停住了脚步,指着一架小柜子模样的东西道:“听听吧,这架小巧的机械管风琴要让你们听几支我家乡的民谣。”

开关一按,乐声响起。“谁作的?往昔的无名氏,早已不在人间了。然而,旋律依然活着。那么,百年之内,我辈写的曲调也能活下去?”

一门心思考虑着“未来音乐”的另一位大师,并不理会这些。

罗西尼的音乐中,令人无法抗拒其诱惑的,除了俏皮的旋律、泼辣的诙谐、明快的配器等等之外,更有他的拿手好戏:一种虚张声势、来势汹汹,又像压路机般迎头开过来的“罗西尼渐强”。

萧在《罗西尼百年祭》一文中特写了他这一手:“……进行曲音型重复又重复,力度加倍再加倍,配器色调加浓复加浓,大鼓、长号,大吹大擂,一拥而上……早就按捺不住的意大利听众发烧狂叫:大师万岁!”

我读《瓦格纳造访罗西尼》,原期待它也会来一段“罗西尼渐强”的。适得其反,罗大师却奏起了惆怅的“怀旧曲”!

【余韵】

几年后,米希俄有心撮合他们两人再续旧谈。罗无可无不可。瓦则已无心于此。

促成会面的这位米希俄是比利时人,他是推广玻璃琴(glass hamonica,它并非“玻璃口琴”!)的热心人,他自己也能玩。这种18世纪的时髦乐器,其音袅袅,如鬼哭又似仙音,海顿、莫扎特、格鲁克、富兰克林都对它颇感兴趣。米希俄爱这已过时的乐器,可想而知他的口味也是向着往昔的吧?

在他写的此书中,英译者加的订正累累然有好多处。虽然作者自云他是当场作了笔记,回家又赶紧整理的。无怪乎它虽也列在权威辞书的参考书目中却又说它可能不尽符原话了。

萧这个人既崇瓦,又恋恋于罗,为什么?这是不可不作个解答的。那就还是请其自答:“我当然是个激烈的瓦派。但我之比一般瓦派沾光之处在于我听过许多瓦氏尚未出世之前的音乐。而那些比我更狂热的瓦派,例如A.爱里斯(按,勿误为《性心理学》著者)除了瓦氏之作便不知有其他了。”

说来真是巧合,萧告诉我们:“我头一回听到瓦格纳的作品,是听军乐队奏的《汤豪塞》中《大进行曲》。你当它对我是一种启示吗?一点也不是。我觉得它是对《自由射手》主题的某种蹩脚的剽窃!”

请不要忘了,这也就是罗西尼听过的那首《大进行曲》。 baXFNW8vxu9OuTFuGiIwp6v0lgAcsDc/N+S5+F6sZ+S8/vt69r5/dc0vo4n4CT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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