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贝多芬发表《月光奏鸣曲》的二百周年。一首曲子经得起二百年时光的考验,不愧是“经典”了。名列于“经典”之林而又能始终受着大众的宠爱的,其实不太多。《月光曲》(往昔中国的爱乐者都喜欢此一简化的名称)在贝多芬的三十二首奏鸣曲中算不上是顶深刻之作,然而从流行的广泛来说,它却在排行榜上前几名里面。甚至许多并不对音乐感兴趣的人往往也知道它是名曲。
“月光”其实只是个外号、别名。有趣的是贝多芬生前也没想到,他自题为“幻想曲风升c小调奏鸣曲”的此作,在他身后会被人们取上这样一个浪漫情调的别名,而且掩盖了正式的曲题。不过此作发表后也就得了个“茅亭奏鸣曲”的俗名。因为有人介绍说,它是贝多芬在纳凉的茅亭里谱成的。当时有爱为乐曲取外号的风气,比如海顿所作的一百零四部交响曲、八十四部弦乐四重奏,外号五花八门。而这事也和出版商不无关系,有外号,引人注目,那曲子的主顾自然会多了。
贝多芬去世之后,才出现了“月光”一名。这事一般认为同诗人莱尔希塔勃 有关。在一篇乐评文字中他说此曲第一乐章的意境,让他想到了瑞士琉森湖上的月色云云。
如果以为此曲之广泛流行是外号“月光”的功劳,那倒也不尽然了。1802年4月此作问世之后,很快便流行开了。爱好者显然热度颇高,竟至弄得贝多芬向他的高足车尔尼发了一通牢骚,说什么“我还有比它更好的作品呢,大家为什么只注意它”!
纪念《月光曲》二百周年,我也有个人的感慨。从一个乐盲变成乐迷,《月光曲》是我听的第一首大作品,那是六十几年前之事了。找了这首曲子来作为读乐第一课是无知可笑的。今天要是有谁找我“导游”,我绝不会叫他先听此作。因为《月光曲》虽然在三十二首奏鸣曲中不是最艰深的,却也不是很好懂的。想当年我一买来《月光曲》的唱片,如获至宝,开始虔诚地倾听,哪知茫然不解,如读天书!当时如此,毫不足怪,但几十年来,反复细听无数遍,也看了乐谱,又在琴上学弹了前两章,以音符论,几乎熟得听上句便知下句了。但坦白地讲,并未读通,食而不知其味!
当初决心要听《月光》,是受了一篇音乐故事的诱惑。说是乐圣月下漫游,听到一位盲女在习琴,他恻然心动,乐兴大发,乃于琴上即兴弹出了这一曲,湖光月色,景中人、情都被他收进了曲中云云。
平生买的第一套唱片也便是《月光曲》。当然是那种老片子。哥伦比亚公司出品,十二英寸的大唱片共两张,正反共四面,《月光》占了三面。独奏家是美国人鲍尔 ,他是帕德雷夫斯基的门生。
虽然《月光曲》并未带我向音乐之门靠拢,我没有丧气,反而激发了更大的好奇心,因为它让我发现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艺术,不管它怎样深奥难测,但明明是言之有物的,值得去努力探究的。所以后来虽然知道了故事是子虚乌有的,我对编造者只有感激而毫无怨言。
想来像我这样上了那篇美妙谎言的当的人不在少数,由于此作出版时是题献给一位伯爵小姐奎恰迪 的,许多人也便向曲中去寻觅恋爱的情节。不过据研究者考证,那也事无确证。1803年便嫁了个花花公子的伊人在贝多芬去世多年后依然健在,有个传记作者曾去访问过她。问起《月光曲》创作背景之事,她说:“写此曲的那时,贝多芬心上并没有我这个人。”
《月光曲》突破前规,用慢板乐章来开头。其中意象,如要同什么浮云掩月、湖上恋歌附会,自不太难。但有研究者发现,贝多芬对莫扎特的歌剧《唐璜》深感兴趣,特别注意其中某一段音乐,曾经亲自抄写下来,那是一段哀伤的音乐。写《月光曲》时可能受了那音乐的影响。那么有人听《月光曲》第一乐章,觉得是一曲送葬的哀歌,也就不奇怪了。叫人想不到的是柏辽兹对《月光曲》别有会心,据说他从中感受到了阳光!总之,《月光曲》的创作意图迄今难有确论。
当年初听,对第一章尚且跟景物对不上号,听到小快板的中间那一章更是摸不着头脑一片茫然了!虽然李斯特形容此一章的警句是看到过的,“它是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朵小花”,仍觉无从捉摸,不知它在说什么。垂老之年才听出些味道,渐渐地特别欣赏这短小精悍、密度很大的乐章了,觉得它简练含蓄,语短情浓,贝多芬是在用宣叙风的语言悄然独白。音乐既不像老式的小步舞曲,又不是他后来常用的谐谑风,介乎二者之间,兼有二者之趣。
三章合起来听,首章如歌,次章如话又似舞,末章则如激情之剧,对比之鲜明很容易引起注意。但是要连贯地通观全曲,综合地领略作者乐想的整体构思,那就谈何容易了。比如评家要我们注意,中间乐章开头的那支主题是从首章开始处的低声部演化而来,又如独奏家肯普夫分析说,末章的急风暴雨临近结局前,突然肃静下来,转为柔板,低声部接连两小节轻奏两声八度音程,此时,贝多芬的内心听觉很可能返听到了第一章里那一串三连音的幽灵般的回响。
肯普夫认为,过度流行,哪怕对于最伟大的作品来讲也是不利的。他是说过多的重复演奏和听赏会损害作品的严肃性与新鲜感。《月光曲》正是过度流行过度重复演奏与听赏的一个好例子。经历了二百年而未丧失其新鲜感吗?不知道!很可能是由于它的又有魅力又并不好懂,才维持了它的新鲜感,正因为不好懂,便有悬念,叫人听了仍要听,也淘汰了那些漫不经心不求甚解的伪爱乐者。
凡是广泛流行的作品,便会有将其改编、移植的要求,爱好者有要求,也就会有市场供应。《月光曲》第一章正好又是颇适合拿来改编的。曾听过一张老唱片,弦乐演奏高音部中如歌的主旋律,中声部的三连音之流则仍用钢琴。个人的感受是这样的改编令人气闷,毫不足取。却也可以更加显出原作在钢琴化这一点上的成功。难怪论者指出,此曲在有的方面启发了印象派乐人。
有人将中间乐章改编为弦乐四重奏。那也许倒颇可发挥原作那抑扬顿挫如诉如舞的情绪,可惜至今无缘一听。
难以设想的是另一种改编,据说是有人拿首章改成加了乐队来合唱《慈悲经》(弥撒曲中的一部分)。这又说明那种从第一章中听出葬礼哀乐的不是个别人了。
说不定更有助于寻绎作者本意的一事是,竟有人试图劝说贝多芬自己来给首章中的旋律配上歌词,而他本人也答应了。由此看来,当时有的人是把它当无词歌来听而作者自己也好像是心里有潜台词的了?此事未能实现,真是乐史中一大遗憾,否则,也就可以省掉许多人索隐与猜谜的麻烦了。
有件事说来有乐史意义,值得一提。用羽管键琴演奏《月光》的录音,没听过,但我觉得那是不妨来想象甚至试验一下,同钢琴上的效果做个比较的。《月光曲》二百年前发表时,附有说明:“为钢琴或羽管键琴而作。”更有趣者,按创作时间早迟来排,《月光》是三十二首奏鸣曲中第十四首,但前面那若干首都注明“为羽管键琴或钢琴而作”。这种次序的挪动绝不是无关紧要的,这说明在作者、奏者与听者心目中,偏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经历了将近百年的马拉松竞赛,钢琴这新锐的乐器终于领先了。人们可能会想不到,写《月光曲》之际,贝多芬使用的一架瓦尔特牌钢琴,音域仅仅有五个八度,那音域同一架幼儿园老师弹的小风琴是一样的。
贝多芬虽然在羽管键琴和钢琴中优选了后者,但他对当时那种钢琴的表现能力是绝不会满意的。钢琴制造日新月异,贝多芬也不断地换新产品。他一生中用过五架,一架比一架音域宽、音响好,虽然可怜的乐圣听觉每况愈下。写《月光曲》时他的听力刚出毛病不久,最后一架布罗伍德琴到他手中,他已经快全聋了!
我想,纪念《月光曲》问世二百年,我们也应该纪念钢琴出世的三百年。
六十几年前,本人用一架手提唱机放《月光曲》,音响微弱,音质走样,更糟糕者,那速度虽可调节,一定是不精确的。我的爱乐启蒙的第一课便从此开始了!
美国学者、钢琴教育家恩斯特·克勒默认为,《月光奏鸣曲》的艺术生命再延续二百年是没问题的。
但愿如此!本人也愿在风烛残年中继续并未修完的这一课:倾听《月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