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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听德彪西

当此新的世纪刚开头之际,返听20世纪前夜问世的名作,再臆想一番,今后这个世界上的音乐究竟往何处去的问题,很有意思。

20世纪的前夜是19世纪的“世纪末”。那在文化艺术史上是重要的一页。因为,即以音乐而论,20世纪新潮高涨,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从那时便已经露出苗头了。

并无资格高谈乐史,只有一点老乐迷的个人体验不妨一说。朋友们在倾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和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这两曲的时候,可能没有注意到,虽然手法与风格截然不同,这两部经典之作却都是在1894年里同听众见面的。

试再仔细端详,《自新大陆交响曲》是恪守着德奥乐派的家法,风格上是浪漫派与波希米亚民族色彩的结合,基本上是老派的音乐,然而《牧神午后前奏曲》则无论从结构、章法、和声、配器等方面都远离了老传统。无怪乎此曲一奏,乐坛轰然称奇了,当然也立即招来了正统乐人与听众的非难嘲骂。

1894年是什么年头?正是古老中国落后挨打的“甲午战争”之年,离开现在似乎遥远得很了!奇妙不可思议的是,这两部已成经典的作品,今日的许多爱乐者照样爱听,并不会觉得是古董。

本人同它们的初次接触是在20世纪的40年代。当年的欣赏能力是“初小”程度。《自新大陆》既好懂又好听,把我迷得满脑子成天响着它的美妙的旋律。至于《牧神》,我当然不能深知个中之趣,但使我非常惊喜的是,在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德沃夏克等的音乐以外竟还有这种面目不同、风味不同的音乐!在对照与比较之下,想象中的音乐宇宙陡然扩张,对自己所未知的天地产生了极大的向往。以此为机缘,从此便开始了对德彪西作品的追求。

也真是巧合,20世纪50年代初,我再一次和德沃夏克与德彪西同时碰了头,又获得一次从对照比较中咀嚼品尝不同流派音乐的好机会。其时我发现,德彪西的《g小调弦乐四重奏》上海有旧片子可淘,立即把它函购到手。此曲我渴慕多年了!放到唱机上一听,大出意料之外,简直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我本以为它既是发表于《牧神》之前一年,即1893年,应该比《牧神》要好懂一些,但是却正相反,《牧神》的乐境我觉得不难进入,《弦乐四重奏》则晦涩古怪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虽然诚心诚意反复倾听,对我依然是一部天书。

由于音乐品格与创作意向有所不同。原意只为少数知音知己而作而演奏的室内乐作品,比起为了与大庭广众共赏而作的管弦音乐来,欣赏起来常常有更大的难度。然而就在同一时期,我又听到了德沃夏克的《F大调四重奏》(又有“美国”或“黑人”的绰号),此曲和德彪西的《g小调四重奏》又都是1893年的同龄儿。我先前在收音机中只是惊鸿一瞥般听过一次便心醉了,此时买到了从捷克进口的粗纹唱片,一遍复一遍地听,越听越要听,把片子都听坏了!(后来我又托友人从东德买来了一张密纹片。)

又过了好多年,我读钢琴家阿图尔·鲁宾斯坦自传,书中谈到和小提琴家伊萨依的交往,有这么一段很有趣:“有一次,几个朋友拉了德彪西的《g小调四重奏》,那就是作者题献给他的。听了之后他很欣赏他们的演奏……但是使大家感到不解的是伊萨依告诉我们,他听不懂这种音乐,因为对他来说,太摩登了。”

伊萨依说这话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打得激烈,这首作品已经问世十多年了。既然连这样一位大演奏家又兼作曲、指挥家的乐坛名宿都觉得它太摩登,20世纪50年代的我,幼稚无知,读不懂“天书”,又何足怪,大可不必脸红了。但是这其中反映出前两个世纪音乐文化变迁之迅猛,新旧乐潮共处相争,是乐史上前所罕见的。

听不懂《g小调》,我倒并未气馁,只是努力提高自己的“听功”,几十年来把德彪西的重要作品几乎都搜求来反复听过,尽管仍有许多作品食而不知其味,或费解,或听了不喜欢,但我可以为自己庆幸的是,听懂了的也还不少。垂暮之年,只要有听乐的时间和兴会,德彪西的作品常常是最想听的。而且像《牧神午后前奏曲》《大海》这样的重大作品,每一重温,总是会听出一些以往轻轻放过的地方,新的感受层出不穷。

暮年听德彪西,有一曲特别令我刻骨铭心,这就是他的《长笛、中提琴、竖琴三重奏鸣曲》。几十年前根本听不到这个作品。如今几乎所有名作都灌了唱片,物不稀也便不为贵,似乎它也不被大家注意了,这是极令人可惜的。爱听德彪西而疏忽了这一作品,我想是不能深知其晚期乐境之纯与深的。它是诞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杀伐喧嚣中的一曲纯乐。

虽然第一乐章以《田园》为题,这一首奏鸣曲却浸透了悲凉的情绪,这是不难解释的。法兰西民族遭了大灾难,自己又生了癌症,从肉体和精神上折磨着这个身心交瘁的艺术家,他怎能欢乐!何况不甘守旧敢于求新的他,前半生在学院派笑骂声中走他自己的路,后来虽享盛名,又在险恶的人海中饱受了风波之苦。在一篇乐评中,他激赏一位咖啡馆里卖艺的提琴手,说是此人举弓一试,便把听众带到了森林里,奏到动情处,听者会身不由己地掏出肺腑深处的隐痛,尽情一恸,云云。这些奇警之语也正道出他的心灵是何等的敏感深情,而这一番话也恰似在为这篇悲凉之音作了注脚。

此曲我听到的录音不止一种。有一套EMI出品异常精彩动人。三件乐器的通力合作简直可认为无毫发遗憾。其中的中提,由梅纽因担任。有几处是中提领唱,那声情之美,立刻叫我想起了上文说的那位咖啡馆艺人。梅纽因的弓子在弦上的悲吟,“真像是就在听者的神经上擦过一样”(此乃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名句)!

人们往往只欣赏管弦乐的配器,却忽视了室内乐的配器。德彪西此曲配器之妙也可令人心醉。首先,把这三件乐器来撮合在一起,为特定的乐想服务,这就不简单。由于长笛、竖琴都是乐器中的殊色,中提的音质特别富于个性,三件乐器的色香味绝异而又颇难调和,要在重奏中处理得宜,显然是个难题,此种搭配,似乎找不出前例。

更可叹赏者,虽然选了这“三美”,作者却并不用来炫色。他只是让它们以自己的语言来说话而已。长笛和竖琴在曲中都以素朴的语言含而不露、哀而不伤地抒发着悲凉之情,绝不卖弄姿色,你倒会忘了它们本是华美的乐器了。

中提本性偏于忧伤,更是发挥着它苍老的本色,时而曼声咏叹,时而用拨奏来同竖琴形成微妙的音色对比。大家知道,拉弦乐器上的拨奏这一手法古已有之,到了现代更有极大发展。德彪西1893年发表的那首《g小调弦乐四重奏》中已经大用特用了。这种拨奏,不是故弄新奇,它不同于弹拨乐器,别有意趣,不可代替,值得仔细玩味。

整个听来,三件乐器的织体巧妙而自然,浑然一体,斑斓如古锦。反复倾听,你会有多方面的感受。它虽然宣泄了作曲者的满腹愁肠,却又绝不像浪漫派末流的滥无节制。既不失他固有的清新,又比他中年之作多了几分典雅纯静。令人于深切的感动中不禁要从心底默然赞叹:“大师乎!大师乎!”

百年已逝,德彪西的创作已在时间法庭和广大爱乐者中接受了考验。原籍匈牙利的美国音乐学者保罗·亨利·朗于1941年写了一部《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书中对德彪西作了令人信服的评述。但这部写三千年来西方音乐史的名著,写到德彪西也便戛然而止了,对尔后的种种新派音乐不置一词。

个人听乐六十载,也只是从莫扎特听到德彪西,这自然是浅陋不足道。但于短促惶遽的人生中能够做到这样,自己觉得还是值得引以为莫大的幸事。 YX6oBIf8LmoAneROIPO4mFmNuIYsP2JeUzB9Rrp/Hu/sONRe8dt+20wG+c9oJT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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