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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贝多芬

一个贝多芬,从何说起!

20世纪70年代,为了纪念他,发行了两种唱片全集。有一套共一百一十张。不吃不睡地听,足足可以听五天五夜。

关于其人其乐的书,自从他一死,便左一部右一本地出。翻开音乐词典,贝多芬这一条目后面开列的重要参考书目,密密麻麻的小字排满了五六百行。

为他作传的,并不都是专治乐学的人。我有一部译为俄文的“贝传”,“文革”中斗胆夹带到“充军发配”的乡间,另外还有两本贝多芬九首交响曲的钢琴改编谱(封面上的头像用浓墨涂抹了)。这本大部头的传记,作者是曾任法兰西总理的赫里欧!

更何况,他是“乐圣”(不知谁给加的冕,可能是东邻扶桑人的创作,再引进过来的),我辈爱好者只是凡人。

然而既然听了几十年他的音乐,竟似在他门下出入得熟了,总该说点观感。我向来以为,真正的乐人,主要是为不懂作曲的人说法的,更何况贝多芬。他之不同于前人,正在于从高贵的听赏者转向了凡众。凡人完全有资格谈谈贝多芬。

可笑得很,促使本人去叩乐圣之门的,是乐迷们津津乐道的那篇美妙的假报道:月光曲的故事。客里空 往往很起作用,而况编得巧妙。原先我是音乐的不良导体,更不识古典音乐为何物;一读丰子恺的书,心想人间真有一种音乐,能兼有诗与画的效用?不能不听个分晓。乐迷生涯便以这首费解的奏鸣曲为开始。

《月光》编号是“27之2”,是他较早时期之作(绝笔编号为135),按说要比以后的作品好懂吧,其实不然。

四十八年前开蒙第一课的印象,至今回味无穷。一架手摇的老式留声机,上紧了弦。期待奇迹出现的心情,也正如那上紧的弦。我要“按图索骥”,等着那唱片上幻化出一幅“情节画”:湖光、月色、茅舍、乐圣神思飞越地即兴弹奏、盲女面有狂喜之色……

奇迹没有出现,但我有了一个大发现:世间确有一种艺术,听不懂,但肯定不是在骗你。

硬着头皮再听。后来听得把崭新的唱片都让钢针刮得毛糙沙哑了。到目前为止,此曲听过多少遍已无从统计。然而还是觉得它费解,尤其那短短的第二章。李斯特比之为“两个深渊间的一朵花”的,有谐谑曲味的小步舞曲。

美妙的故事不足为据,行家的诠释也帮不了忙,无法与作者产生交流默契。“一篇锦瑟解人难”,但好像也不完全妨碍你去爱读《锦瑟》。

但我此刻急于向同好者说明的,其实是“圣”门并不难入。

就在反复倾听却看不见“月光”也听不出作者的心里话的同时,借到另外两套唱片。一听之下便被俘获了。一首是《爱格蒙特》序曲,一首是《田园交响曲》。一首火热如夏,一首则和煦如春。听前一首,体验到一种观看史剧的激动;从后一作中,读到一首田园诗。

《爱格蒙特》这首压缩得很紧密的“史诗”,从那一开头几个沉重如山的和弦,到曲终的凯旋高歌,一听便“跟”上去了,一点不“隔”,虽然并不想去图解它。

没想到《田园》虽然是交响曲,却那么平易近人!虽然作者意不在刻画,也不想让听者看画,然而在第二章的《溪边》,我的确追随着他漫步所之,自在徜徉,目睹了如画,又胜于画的自然风光。不止看到了什么,还呼吸到了什么,心神俱爽!既意识到那大境界,又时而瞥见诸多细节。比真画更活,比真景更多点难状之情。

作者激发了你的情绪,也便打开了“信息库”,记忆、联想、想象,顿然联通了,活跃起来了。作者导游,却又任你遨游。

然而我又觉得,“田园”不止是一幅音画神品。假如听来听去,只顾玩赏景物,却不曾感触到此中有种欣然蔼然、乐水乐山的情怀,又隐隐可见一人,胸襟博大,注视、谛听着造化万物;那么我说,你还是未曾得其真味。

自从听了托斯卡尼尼指挥的《田园》,后来再听别人指挥演奏的,总是“若有所失”。那气度与味道的不同,似乎常常是由于在速度、节奏、抑扬顿挫的分寸的掌握上有小出入。听卡拉扬的录音,总不解他何以要在第二章开快车,匆匆忙忙,领着大家走马观花。托斯卡尼尼的(也是作者的)那种从容,不见了!

《爱格蒙特》《田园》消除了“仰之弥高”高不可攀的顾虑。又陆续见识了一些别的大师的作品。从比较之中越发感觉到他的磁力最强。如同在群山中,人总要注视那巍巍主峰。

而《第九》又一下子把我领到了风光最胜的绝顶!这首作品,早就心向往之了,初次见面是从广播中偶然听到。是托斯卡尼尼指挥NBC乐团演出实况的录音,当时还不知有慢转密纹唱片,而这个录音却是不中断的。如此宏大的一座“流动的建筑”,当时幼稚的我自然不可能听明白,然而那非凡的气象,一听便产生了磁力般的效应。面对的是难以言说的庄严、深沉,可又觉得它是可亲近的,正如初读《战争与和平》的印象。

听了慢乐章开头的一支主题,何等真挚、诚恳!只觉得五内熨帖,仿佛心房受到按摩一般。但它又是沉思的音调,像罗丹的“思想者”那样沉思;迫得你也要去深思。

听着整个慢乐章展开,人像是升腾到了太空,浩浩茫茫,人虽渺小了,心却在飞扬起来,令人不能自已地要俯仰今古,要“独怆然而涕下”!

自那以后,一晃十几年过去,才有机会反复细听魏因加特纳等人指挥的录音。体会当然又不同了,但初次印象所形成的基调,始终在起作用。

“作品101”等几首晚年写的钢琴奏鸣曲,“作品135”等最后几部四重奏,至今仍不能“进入角色”,虽也硬着头皮倾听过不少遍,真是惭愧!可自慰的是,其他最重要之作大部分已经相识了。可以像回想故人的性情、举止、音容笑貌那样来回味了。

我总觉得他是个最雄辩的大师。他的思维、语言逻辑,令人信服,有时简直不可抗拒。如像《悲怆》《暴风雨》等作,假如你能在听熟之后还能到琴上去弹弄一番,即便是像萧伯纳那样,不正规地弹;由于自己参加了创造,你会更强烈地感受到那逻辑力量的势不可当。那些“动机”,短小而又密度极大,在他手下步步紧逼地展开、演进,释放出极大的能量。

听他的前人之作(例如莫扎特),是另一种逻辑,美的逻辑;而他,是力的逻辑。听他后来者之作(例如浪漫派人),更为精致了,但常有为文章而文章之感,再也感觉不到他那种逻辑力量了!有些人的作品并非不美,却似一泓不大肯流动的水。而贝多芬的乐流,虽不总是激流瀑布,也必是汩汩的溪泉,是活水。

驱动这流动不息滔滔雄辩的音乐之流的,是一股强劲的力。我之要倾听贝多芬,主要便是被这股力吸引,这也便是他的魅力所在。

固然可以从乐理上的“和声功能”“曲式结构”等方面做出技巧上的解析;不懂这些“语法修辞”,也不一定妨碍你去体验这股力。这种力,单凭技艺,是炮制不出的。但也决非天授。我信服罗曼·罗兰的说法,那是从那个大时代中汲取得来的。

我愿将“乐圣”想作乐界的摩罗诗人。他的音乐感人至深,正在于“摩罗诗力”。如鲁迅所云:“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劲者”“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他是以自然之天籁,发大时代之心声!

不应该只是在听《英雄交响曲》的时候才记起那个大时代。《九三年》《双城记》之类文学作品,似乎只不过在“隔岸观火”而已。而从巴士底之攻陷,到梅特涅的猖狂,贝多芬是狂风暴雨时代的见证人。

史书记事不尽可信,更无力再现历史情感。文字总是抽象的,却可以找到一种办法去释读历史情感:音乐中记录下的虽无实在之事,却有可味之情。音乐中有历史感情的化石。听前代之乐,同时便在读史,听史中人的心曲。

照这个路子去听贝多芬精心“录制”下的彼一时代的声音,在听《莱奥诺拉第三序曲》时,自己正是被这种历史感所激动了。

此曲早年听过,但只是一瞥。那年有个难得的机会去听上海工部局乐队的演奏。迟到一脚,站在门帷之外听里面的乐声。节目单上它是第一曲。20世纪50年代初,偶然淘到一堆半旧的唱片,有布鲁诺·沃尔特指挥的此曲,才得以细读。

瓦格纳说,同这首序曲相比,整部《菲岱里奥》歌剧简直不算什么。恐怕并非夸大其词。

一部歌剧,为它一而再再而三制作四首序曲,空前绝后,谁有他这般认真?而况其中至少三首都是杰构?而《莱奥诺拉第三》又是三首中最精彩的。它名为“序”而如此完整,实为一部交响诗;所以论者认为,放在剧前或幕间来演奏,都是不合适的了。

听了曲中对光明的颂赞,对正义打垮邪恶的欢呼,倘非冷血动物,岂能漠然?尽管该剧还是那种邪不敌正、善恶有报的“拯救”“大团圆”的套子,人们还是可以透过这些,听到更普遍更深沉的东西,永远可以同新的史实联想,注以新的激情。每一听它,便觉得置身于那个时代气氛之中,一片光华灿烂!曲中的主要主题端丽庄严,而又朴素之极。听了真是令人血脉贲张、心头发热。关键处,象征着救星来临的号声响起,只用了三个音,不可能再简单了。尽管曲中情节与此处的上下文都已听熟,可那种强烈的戏剧性屡听不衰。然后是长篇大论的欢声雷动,强音再强音,没完没了。听者如果身心投入,不作旁观,只觉得尽情尽兴,毫无多余重复之嫌。

为什么同是巨人的歌德,听了《命运》(少年门德尔松在钢琴上弹给他听的),又是惊惧又是反感?可以联想那个值得收进西方《世说》的场面:路逢一伙权贵,两人的态度一亢一卑。这显出贝多芬这位时代之力的秉赋者,绝无奴颜婢膝;而拖着庸人辫子的歌德,当然受不了那“摩罗诗力”的震撼了。

真的英雄诗篇,自然是英雄时代的回音壁。相形之下,勃拉姆斯的交响曲,不免外强中怯。理查德·施特劳斯的《英雄生涯》,技巧虽尽其能事,可那自我拔高的“英雄形象”,纵然声势不凡,反教人掩口胡卢。

贝多芬的“诗力”,从青年时便已显露。听第一和第二交响曲,一种英武的气概和前人大不相似。到他晚年,饱经世变,应该“醇化”了,可是听《第九》,又何尝有衰竭之感?他胸中还是一团火。第一章惊天动地,一波一波,十荡十决,真如指挥他的音响大军打一场超过波拿巴的决死战。这当然不同于《一八一二年序曲》中的战斗场面,但是比实战有更大的震撼力。(打个岔。他也有描摹实战之作:《惠灵顿交响曲》。当年热闹过一时也就束之高阁了。人们有耳福,今天还能一赏这部庸俗之作,卡拉扬指挥的。其实,不听也罢!这岂不也可证“乐圣”不是圣人?)《第九》中感人至深之笔太多了。例如在第一章的“激战”中,忽然透出一支主题,特别感人。那是“副部”开始处的一支主题,英国音乐家托维说它“慰藉如歌”的。说它“如歌”,不如说它“如话”,真乃明白如话,却又感人肺腑!叫人只能感叹“不可说,不可说”了!所谓“宇宙间之至文”,《第九》等作是完全评得上的。将其录音作为地球文化代表载入1979年发射的宇宙船,持赠外星世界中人,也是完全配得上的。

自从中国知道有其人,不同的译名出奇的多:悲多汶、裴德芬、贝德花芬(徐志摩用过)等等,最怪的是“白提火粉”,王光祈译的。现在又有“悲多愤”,好!他悲天悯人,他为人间的不平而愤,他自己是个悲剧人物,而又发愤著乐。

悲与愤,长燃他心头之火,这两字,为巨人画像点了睛,“传神正在阿堵中”!

巨人常被圣化、神化,他也在劫难逃。刚解放那年,收到远地邮来的一本大书,不胜惊喜。是友人费了大劲帮我借来的《音乐的解放者悲多汶》。可惜没啃完便只得寄还了。(那译文也实在“艰深”!)

美国人夏弗莱这部大著,据说是继《音乐的创造者贝多芬》《音乐的战胜者贝多芬》两部“贝传”之后的又一“里程碑”——也可谓“贝多芬神话”的“里程碑”!其后,“贝多芬学”发展,神话热降温,学者们要让圣者返璞归真。可怪者,力图做到这点的泰耶尔,以寻根究底的精神搜罗抉剔了大量资料之后,发掘出他不愿正视的某些史料,正写着的“贝传”,中途搁笔了。

可见,我们还是以凡夫之心去平视他为妙。不但可以直道所感,又为何不可议论其所失?《惠灵顿交响曲》这种作品大可不写。即使是那些杰作,难道就都完美无瑕?《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末章,我有时略去不听。《皇帝钢琴协奏曲》,自是辉煌,但多听便觉得有欠深刻,还不如第四首协奏曲。《命运》了不起!也总感到末章终曲无乃把话说得太长了,前三章的咄咄逼人反而淡化。即使对神圣的《第九》,也不是“无毫发遗憾”的。前三章立起了三座山,到了压卷的一章,我们期待着一个新的高度。为何作者始终有个想法,要改写最后这一章?可知他自己是不完全满意的。只可恨这也许更善更美的一章,连同他酝酿的《第十交响曲》甚至《第十一交响曲》交响乐,一同入了土!如其要排一排古来有哪“十恨”的话,这无论如何是一大恨! jV4ZYJcC/qzYAJbXbyw3HgQ54MdNe8kr1qDcUbjGcAj3dKBZxW0zdUsJ1Z/Mrg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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