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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乐风色香味

当初听西方严肃音乐,是从德、奥经典作家开的蒙,无形中也便将这些同“西洋音乐”画了等号。待到听了格里格的《培尔·金特》组曲,惊诧于有某种很特别的东西扑面而来,仿佛有未曾见过的色,有可用鼻子深嗅的香,有可吮可咂的味。

听得多了,也便自以为尝到了民族乐风的色、香、味。

格里格虽是挪威乐派巨子,同时代人德彪西却不大看得起他,在乐评中有所讥弹。但德彪西有句话说得隽:听格里格之作如嚼雪中之果。这话正道出了我自己的感觉。

格里格所作,无论是李斯特激赏不已,看着手稿便弹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还是小提琴奏鸣曲和收在《抒情曲集》中的那些小品,常常叫我感到一种可喜的冷味,似乎音乐中挟着令人心神清醒的北国之风,于是便容易联想到(想象中的)挪威的大自然,严酷又自有其明丽的风光。

要举例说明这微妙的冷色冷香,《致春天》是很合适的。钢琴黑键上叩出的曲调与和弦,玉洁冰清!当那含有增五度音程的和弦响起时,竟如咽寒泉,沁骨清甜!

再举一首咏春的作品为例:辛丁(C.Sinding)的《春之絮语》。他也是挪威乐人。此曲有译为《春之声》的。其实同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春之声》正好是两种“温度”。

此曲虽嫌单薄,且意犹未足却已收场,但那北欧味是听之不厌的。曲中大有生机萌动、融雪化水的意象。译名如借用陈歌辛所作《春之消息》这抗战之初曾经流传甚广的歌名,倒也颇切。

也是北欧作者,但比前两位气象阔大的是芬兰的西贝柳斯。格里格的曲中有春寒,西贝柳斯的作品中则有北国严冬、寒凝大地的冷味。

“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王安石这一联竟可借来套在这位崛起北方的交响乐大师身上。他不但善画荒寒之境,听其乐章,往往寒气逼人,又总是含着犷悍倔强的精神,显出一种壮美,绝不觉得枯寂消沉。

西贝柳斯不但爱用突如其来的强奏,又颇喜用老长的一大段渐强,酝酿气氛。听时不免想到罗西尼的渐强——别名“轧路机式渐强”,在他的歌剧序曲中常见。可是两者很不相似。后者是一伙人玩笑着拥上前来,前者却是“暴雷雨岸然轰轰而至”(某诗人的警句)。

也许由于北欧乐风的对比,后来又感受到乐中之热,主要便是西班牙音乐。音乐调色板,好比是画家的调色板,也好像冷暖色都齐全的。

但首先接触的是并非西班牙作曲家们写的许多“拟作”。这类“拟作”多极了。虽然是临本摹本,仍然从中感到有地中海吹来的热风。

初听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西班牙随想》,便同那瑰丽的彩色一起,感到了这种热。可以说这是夏天的音乐。

这位管弦乐配器大师,工于调色傅彩。他写的配器法中,提供了关于取得配器最佳效果的比例之类的配方,如同画家调色之有比例。他的许多效果辉煌的乐曲,我是始爱而终厌之。因为,漂亮极了的旋律徒然变换着用和声与音色编织起来的行头,但是乐意却并无进展。

然而至今仍愿一听这部随想曲,就为了重温那热风给我的感受。

罗曼·罗兰赞为“更加德彪西”的拉威尔,听他的作品,虽有独特的精致,往往嫌他冷漠。但那首《波来洛》,也曾因其中有热而爱听,还觉得,不难译之为视觉形象:

大队人马,头顶烈日,踏着烫脚的沙石,鸣金伐鼓,由远而近地行进在西班牙山谷间。

前面提到两种渐强,《波来洛》中也有一个漫长的渐强,全曲就是在渐强中开始,一直到结束的。是在转动着配器万花筒的同时,逐步升级地加温,末了的不协和的高潮,喧嚣聒耳,也便达到了令人烦躁的高温。

拟作听得多了,渐渐失却新鲜感。即使听萨拉萨特作的西班牙舞曲,也没听出什么新意思。直到听了阿尔贝尼兹与法亚,才算尝到了原味。

同是一首《塞维里亚舞曲》(阿尔贝尼兹作),听钢琴上的原作似乎钢琴声也西班牙化了。可后来听到吉他上弹这一曲,其味更浓,前者的效果顿然减色。此无他,作者虽为钢琴谱曲,心里想的一定还是他们民族的喉舌:吉他。

同是南欧,意大利风的音乐似乎不够热,而只能说是有某种暖味。柏辽兹的《罗马狂欢节》序曲一开头,圆号与黑管吹出一个极有味道的单音,由弱而渐强又转弱,引出英国管主题,一下子造成了喜逢佳节、满城阳光的气氛。曲中便有此暖味。柴科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曲》中又是一种暖洋洋而懒洋洋的味道。这些自然也是异邦作者的“拟作”,然而听意大利民歌,所得印象也相似。

法国的古诺、马斯南的音乐,听时如手抚天鹅绒,一种舒舒服服的暖,且有脂粉气。有时好像到了俗媚的边缘。比才的音乐当然是暖的,是正常的体温那种暖。它的美,真可以说是洋溢着生命力的“健康美”!

当年俄国民族乐派的人,嫌柴科夫斯基的斯拉夫味不够。我却不爱听强力集团中人之作,觉得还是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有味。这种不同于西欧的俄罗斯味,印证、补充了我从俄罗斯文学中所得的印象。

有一个好例子。曾听苏联人演奏的《悲怆交响曲》。最动人的倒不在那恸哭的最后一章,而是在第一章里。当第二主题呈示的时候,恰似什么剧中女主角悄然登场,吞声无语……演奏者将力度、速度与“呼吸”掌握得极有分寸。再听别国乐队奏此曲,往往魅力大减。于此也可见出,还是本民族的人更深知其味。当然不尽如此。

提到德沃夏克,首先涌上心头的必然是《自新大陆》。因为自从有了读乐的爱好,便同这部最为大众化而且最经得起听的交响乐结下了深交。也是它,加深了我对民族乐风的兴趣。单是唱片,前后便买过不同版本的好几套了。

曾有一位乐评家,赞赏了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却又遗憾于不能重新活过,好来重享一次初听时的新鲜感。这,我有同感。但我觉得,自己无须这样来领略《自新大陆》之美,虽然反复听过大约已有千遍了。

《自新大陆》迷住了我,原因之一便是其中大量的美国黑人与印第安人音调。那五声音阶的旋律,我们中国人听来尤其可亲,简直如闻乡音但又难于认同。

同样包含了这种音调的是他的《F大调弦乐四重奏》。此曲既有个“美利坚”的标题,又得了个“黑人”的外号。

早年虽从收音机中初识其面,只是惊鸿一瞥,从此再不能忘。到了20世纪60年代初,不顾当时的禁忌,辗转求友人从作者故乡买来了袖珍总谱,又从东德买来了唱片,才解了渴。这两件东西来之不易,历劫幸存。虽谱已重装,片也磨损,而那音乐仍如《自新大陆》一样,永葆其新鲜感之青春,且愈听得熟也愈觉其味之醇了。

德沃夏克作品中的异域音调,其实都是采了花来自己酿的蜜,和他自己的乡音融而为一的。到了《斯拉夫舞曲集》《传奇集》中,更是放声唱他本民族的歌了。

听他的《狂欢节》《在自然中》这两首序曲,青春气息熏人欲醉。在《弦乐小夜曲》中,他敞开怀抱自抒其内心的愉悦,使旁听者也成了“知情人”!

要我这德沃夏克迷把所感都倒出来,即使纸墨不限,词汇也不够用。至今想起还有点怃然的是,1949年夏,在拙政园中向一位我尊敬的音乐学者请教:他认为德沃夏克如何?回答是“不怎么喜欢,嫌他粗!”

民族风的作品,有些主要以其触目的色彩吸引我。德沃夏克的迷人处并不在其色与香,而是颇难形容的一股民族情味。勉强说:温柔敦厚,热在其中!

掉头再听已经习以为常的德奥乐风又如何?有对照,新感觉便出来了。听它们,往往简直使人忘了有色彩这事。或者可以说,如读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又是别一种色彩感。从巴赫、莫扎特到贝多芬、勃拉姆斯,都是这别一种色彩感。正如德国民歌,朴素无华也正是其特“色”。

引起自己继续思索寻味的是:文学艺术的民族之异,异中见同,渗透交融,那色香味就更不好分辨了。

巴赫、亨德尔、莫扎特,都从当时影响很大的意大利音乐中取精用宏,化为自我;贝多芬与他们一脉相承,吸取营养。然而世人倾听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既想不到意大利,也忘其为德、奥了。岂但如此,我们中土人如其听出了意思,也会浑忘其为西洋之乐了!

色香易辨,知味实难。肖邦的作品我深爱,好多是可以共鸣的,偏偏听不出他的马祖卡中的波兰乡土味!英国民歌极喜唱,埃尔加、戴留斯的作品,也能辨出一点英国味来。然而听沃恩·威廉斯写的《田园》,茫然不解。

这自然要怨自己浅陋。由此推想,对于其他作品的感受,会不会竟是隔靴搔痒乃至盲人扪象?

反瓦格纳健将、音乐学者汉斯力克说过:多少年后,易卜生的诗剧要借格里格之乐而传。我正是靠了格里格才略识《培尔·金特》的民族味(虽然评者以为,配乐其实并未传出原剧的辛辣)。在我辈真是要感谢人类有音乐这种无需翻译的语言了。

德彪西的《伊贝利亚》,也写了西班牙。似乎不难解。此公平生只到过法、西边境上,一观斗牛之戏。但法亚说他写得比自己同胞的作品还够西班牙味。如此说来,我这海边拾贝者,凭借音乐语言,加上其他媒介,在意想中参与民族乐风色香味的盛宴,也不必自疑其虚妄了。 ZaBrL5MYAaRox88SA+gH22Y1lkmecVbGgDcFYAzVGvYabb2xUaw5/zyuF5x1hd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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