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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人与乐

初听《未完成交响曲》,同时买了丰子恺译的《近代二大乐圣的生涯与艺术》来读,是一九四几年的事。至今不见一部较详的中文舒伯特传。手头这本约翰·里德的书,薄薄的,自然也不过瘾。一个只活了三十一岁却留下近千篇作品(而且还有不少散失了的)、全集四十大册的人,只用一两百页来交代他的生平,就像是交响乐简化为小曲了。好处是此传较新(1978年),纷纭的旧说已淘汰澄清,只叙不议,重要情节介绍得清清楚楚。其中的图片,许多是老相识,不过是很模糊的。现在看了印得如此清晰的,大有助于联想当年情景。须知这些图片虽然不是照片,却是可以作现场报道观的,是其好友们以亲身目睹为依据所作的画。总之,对于醉心舒伯特其人其乐的我,慰情聊胜无,于是在舒伯特音乐的“伴奏”下又有了不少杂感。

虽说小如《小夜曲》,大至《未完成》,在中国的好乐者中已经普及,我总觉得人们同他的音乐相知还不深是很可惜的。他那音乐是一种特别富于友情的音乐。读其传,味其乐,形成一个突出的感觉:其人可友,其乐可亲,而且对于这位再过五年便两百岁的大师,不觉其古,今天反愈觉可亲了。这感情倒不是无端而来。舒伯特那时代,平民们的音乐生活中颇有些新东西。不同于以往的以贵人为主角,以宫廷、教堂为作乐场,平民知识者的聚会交流大大热闹起来了。以诗以乐会友,诗人、乐人向他的朋友知音展示新作,“舒伯特帮”正是这种典型。

多谢他的画家朋友为后人留下写真,当年这种文艺沙龙场景,看了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有一种热烈亲切但又真诚严肃的气氛,也充满真挚的朋友之情。能不令我们神往!试看希温德所作《舒伯特晚会》(这种晚会以演唱他的作品为中心,故名):一大帮青年人挤在不大的房间里,椅子多让女客坐了,许多人站着。本应突出的核心人物被夹在二友之间弹他的伴奏。身旁那个昂着头唱他的新声的是歌手伏格尔,舒伯特的扬名是多亏了此人的。满屋子的人都专注地倾听,有些人面有陶醉之色。关于后来李斯特献技,崇拜的仕女们为之神魂颠倒的场面,也有我们熟悉的绘画。这二者的气味不一样。“舒伯特帮”中,作曲家无哗众之态,倾听者有爱乐之忱,更像是朋友、知音的交流!

从他的音乐中,从短短几分钟可了的《瞬间音乐》,到“长得要命”(舒曼语)的《C大调第九交响曲》,也都可以感受到这种自然流露平易近人而又耐人回味的特色。他那作曲的神速,似乎还胜过了莫扎特。音乐有如泉涌,不暇雕琢。这也许影响了对乐想的锤炼和乐式的完整紧凑,因而他的大型乐曲往往显得散漫、啰嗦;然由于是从他胸臆间流淌而出,也便更容易注入听者的心怀吧?

这种最宜于朋友间亲切交流的风格,尤其渗透于他的室内乐性的作品之中,例如艺术歌曲。

同是抒情,歌剧与艺术歌曲味道两样。张爱玲形容歌剧中的情感好像放大镜下的事物。更适合于抒细腻微妙之情的,是艺术歌曲。音乐与诗的亲密结合,凡是对二者都爱好的人,这应该是一个极有兴趣的话题,更何况中国的诗词古来同音乐是那么难舍难分!在西方,这种结合中碰到的问题不少,不是那么不在话下的。舒伯特诚惶诚恐地把《魔王》呈献给原诗的作者,后来连个例行公事的回音也没有,令人叹恨!尤其歌德并非不知乐(虽然被认为趣味不高)。但有一点缘故不可不知。他那一代人认为,歌曲中音乐只能是诗的淡淡的衬托,当陪客,不可喧宾夺主。因此要他赏识舒伯特采取加强乐艺的作用,使诗与乐相辅相成的努力是困难的。

尽管遭冷淡,老师萨列里(即有害死莫扎特之嫌的那个人)也告诉过他,歌德的诗难对付,舒伯特歌曲中用了七十三篇歌德的诗。其中,评家一致激赏无异辞的是《甘泪卿纺纱歌》 [1] ,词取自《浮士德》中(郭沫若译文,题《我的心儿不宁》)。此歌出名在《魔王》之后,作曲在其先,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天才之作。只消翻开歌集,便知其音乐是何等简约。歌调像支民谣,钢琴伴奏也朴素无华。然而他的音乐不是诗句的陪客,钢琴也不是人声的陪客,它们一同承担了传达诗中情境的任务。所以,说是伴奏,还不如说是人声与钢琴的“二重奏”更恰当。就在这篇纺纱歌中,琴声“唧唧复唧唧”地不仅写了景,景中亦复含情,单调的律动加重了我们对甘泪卿内心烦忧的感受。(我联想到汉朝诗《悲歌》中的那句“肠中车轮转”。伴奏不仅写了纺车的转动,也暗含着“肠中车轮转”。)

有那么一处最为评家称道的警笔:曲中人唱到中间,忽然,“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纺车停下,歌声暂歇,钢琴上那个和弦却透露出少女的心潮乍涌。于是唱出了她最动情的一句歌词。然后纺车有点结结巴巴地重复摇起,……论者盛赞这里“有音乐中最为雄辩的休止!”

总共不足一百二十小节长的歌曲,演唱时用不着布景道具和动作,却能使倾听者的心不知不觉与甘泪卿一同跳动了。舒伯特的音乐对诗意的阐发,效果之妙溢出了原诗的文字。美国乐史家朗氏以为,老歌德会为诗人的所有权担心了!(见《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从中我们也领略到舒伯特笔下诗乐综合艺术的魅力了。他的文学修养比莫扎特和贝多芬都强,这又自然得力于他那一群知交的熏陶。其中诗人、画师、演员、歌手都有,所以他为之度曲的很多是好诗。不过他也从小诗人中物色到好歌词。《磨坊女》与《冬之旅》都是谱的缪勒的诗,平庸的诗附在美妙的音乐上而共同不朽了。词庸而曲美的事,在中国又何尝找不到例子。在西方歌剧中恐怕更突出。诗乐互补,也互相牵制欣赏者的注意力,这就又同接受者有了关系。作歌者要将诗、乐综合得好,已是艰巨,舒伯特的高峰,后来者并未超迈;而我们听者如何才能一同咀嚼那诗与乐,且能将其合而为一来领略,也未必容易吧?非常可惜的是,我们虽说从舒伯特作品中多少感受到音乐之美(抽掉了诗,有些仍然是“音诗”。所以李斯特拿他的《魔王》《小夜曲》等改编为钢琴曲,我们听着就像“无言歌”了);然而,不识歌德、席勒、海涅原文,体验不到原诗语言、韵律之妙,终是缺陷,只好期待更好的译文。然而一篇信达雅的译诗,要镶到乐曲上,与原诗韵律吻合,也好唱,又成了难题!

也正因此而更叫人盼望中国诗与乐的结合。中国人欣赏自己的诗与乐,隔阂不大,综合之美又将给人何等亲切无间的感受!徐志摩的诗、赵元任之曲,《海韵》不就是一个好例子?可惜早已成了“克腊昔客”(Classic)!黄自的作品中却有词不称曲的遗憾,例如《长恨歌》。后来大兴群歌群唱之风,也是一种诗乐结合。然而那要求作更细腻抒情的艺术歌曲却始终不振。在个人回忆中,《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艾青诗,杜鸣心曲)似乎成了“绝唱”!

虽然有赵元任等的实践,朱自清等的议论,新诗同音乐竟“老死不相往来”似的,连自古相传的旧诗咏哦调都用不上,诗家同爱好者彼此只靠视觉和难得的朗诵来交流、共振了。新诗如何“载歌之翼”(一首海涅诗、门德尔松曲的歌)而飞向更广大的人群?诗人卞之琳的名篇《断章》,视读美不可言。据说有冼星海谱的曲,可惜至今不得一读。真想知道这首看上去无法音乐化的诗,他是怎样处理的!(后来虽然觅得此谱,却唱不出味道。)

回顾自己同舒伯特的“交往”,是从听《未完成》开始的。当时虽极无知,却也感觉到了它和贝多芬的交响曲是那样的不同。人们对它听得太耳熟,可能反而很少去想想它的不凡之处。切不可忘了,1922年的这部作品,竟是比贝多芬的《第九》早一年出世的。而这两部交响曲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写的。也可见,他虽然那么羞怯,简直不敢对他的前辈作平视,同居一城中,碰头的机会不少,却直到贝多芬病危才去病榻前见了一面,随后又成了三十六个火炬执绋者中的一员;然而他又是这样的不肯亦步亦趋而敢于自抒其性灵!这部色彩瑰丽的“大乐”(交响曲早期的中译名)真是道地的浪漫派音乐。前无此作,后来者也难以为继了。因为虽然他为浪漫派交响音乐开了个好头,但后人的交响思维常常不得不去借重文学了。而《未完成》又何尝使听者要乞怜于文学形象,编一个“标题”?也难怪有的论者说,它表现的是作者的幻想世界了。朗多尔米在其乐史中给舒伯特的笔墨不多。但他有一篇《舒伯特与贝多芬比较研究》(有傅雷遗译,《音乐译文》1980年第六期)很可一读。不过此文中把舒伯特看作一个超脱现实的艺术家,则又似乎难信。我宁取朗氏之说:“他所结识的是一些不满现实的文人”“逃到了他们的自己的诗的世界,在那里他们能自由地表达他们的思想”。其实人们只消记起那是梅特涅猖狂的时代,他同他的朋友尝过铁窗风味,他的朋友遭到流放等等,也就够了。

《未完成》在故纸堆中沉睡了四十三年之久,世人才听到它。已完成还是未完成,也从此成了学者们探究的课题,直到前些年他一百五十周年祭时还又提起。从交响曲写作的常规以及留下的谐谑乐章残稿来看,自然是“未完”有据。有人的推测是:后二章是有的,被误放到别的作品中了。戏剧《罗莎蒙德》中的间奏曲,有一篇可能便是《未完成》的第四乐章云。颇有意思的是,从19世纪以来,有人为之续完。1971年还有这种“红楼圆梦”式的尝试。这种多此一举的尝试令人想到浮吉尔遗稿中残句,“后人搁笔不能足成”(钱钟书语)。

较后出的看法是,作者自感“意尽”,无意再写下去了。所以朗氏主张,应该把原来那个不恰当的曲名取消。这又似乎可以联想到《红楼梦》,后几十回是迷失,还是作者有意搁笔呢?

其实舒伯特的“未完成”又何止这一部。确实未能完成的交响曲便有两部。其中一部只有草稿,便得了个“草稿交响乐”的曲名。还有一部《加斯腾交响曲》下落不明。一篇弦乐四重奏也叫作《未完成》。还有一些断简残编。所以那以勃拉姆斯为中心编成的四十大本全集并不全。1978年开始发行的五十一张LP 唱片恐怕也如此吧?

在有关他的若干附会之谈被澄清的当中,也有不幸的新发现:他是染上了花柳病的!有人还据此推想,《未完成》也与此有关,因为得病与写作同时,后来不愿再引起回想,遂不再写下去了。这真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比莫扎特还要短命的他,带着那么多来不及动笔的乐思长眠地下了。墓碑上题着:“……埋葬了更美好的希望”,舒伯特正是一部更伟大的“未完成”之作。

【附记】

2002年出版于德国的一本舒伯特作品选中有一则有关他的交响曲作品的信息:

研究者指出以前人们以为已失踪的《加斯腾交响曲》,其实就是原列第九的《C大调交响曲》。现在重现编排,《未完成》应是第七(原为第八),而《C大调交响曲》改为第八。

[1] Gretchen am Spinnrade ,现在通常译为《纺车旁的玛格丽特》,下文出现的《甘泪卿纺纱歌》也为同一曲子。 7lFRRLGro753V9nMyAfq6OAMeZPuenRYdA4+cPf2q2pN7ttn4VdW3InWHXzk8K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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