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试过,让印第安人听西方音乐,最受欢迎的竟是莫扎特云云。而年轻时的我竟听不懂他的音乐,只觉得平淡无奇。后来慢慢品出味道来,这座山峰便在心目中不断升高。
读其乐,从莫名其妙到其妙难言,这事还同一个问题有关:标题乐与“纯音乐”。
初知乐趣,只觉得标题乐中风光无限,听那无背景的“纯音乐”,失去了向导,茫然寻不着路。但是跟踪标题有时也并不轻松,有点被动。联想不合辙,思路不通,便像一部小说缺了页。听标题乐久了,发现了莫扎特,有进入新天地之感。
这新发现开始于听《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作品K.301)。既无文学性标题可资联想,自然便只好去直面那音乐的本文了。感受与思索的方式也起了变化。头脑放松了,自在了,这样也便让那音乐俘获了。
在其小提琴奏鸣曲集中,这首1778年之作只是个小弟弟,短短两个乐章。在这种室内乐性质的场合,提琴也换了腔调。既不像拉协奏曲时那么过火,也不像奏小品时的卖娇;而是朴素而自然地吟唱。钢琴如同双人舞中的一员,一搭一档,十分妥帖。整个儿是活泼泼一派生机的流动。勉强打比,像一对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在专心致志地玩耍,叫人看得心花怒放,“恨不得一口水吞下去”!
这是解脱了视觉的拘束,陶醉于音乐自身中所体验的一种“狂喜”(ecstasy)。
他有一首《长笛竖琴二重协奏曲》,听时也有此体验,虽然此曲并不受人重视。
这两种乐器他并不喜欢,撮合在一起是事出偶然。那时他在巴黎,曾上一个伯爵家教小姐学作曲。父女俩是这两种乐器的爱好者(竖琴一度成为富贵人家流行家用乐器)。此曲便是应约为他们写的。听上去毫不复杂。看总谱,也不见密密麻麻的音符。显然照顾了贵人的业余演奏水平。有段佳话人所共知:奥皇嫌他用的音符太多,他顶了回去:“陛下,不多也不少!”听这首协奏曲,虽有点委屈了本来大可炫技的长笛与竖琴,你并不会嫌音符少了。但要我描述自己的感受,却苦于词穷语塞。其实这也正该是“无标题音乐”题中应有之义。
他留下大量的协奏曲。论者以为,其中最好的若干首,可以同他最好的交响曲相提并论。协奏曲中,又数那些为钢琴而作的最精彩。
那时候,钢琴还是种新兴乐器,刚刚取代了羽管键琴的地位,但是自身尚未发育成熟。莫扎特当小神童时,起先弹的还是羽管键琴,1764年到英伦,才初次接触这新乐器。即便后来他所弹、也为之作曲的钢琴,音域也才同今天我们小学里的簧风琴一般,只有五个八度六十一键(现代钢琴七个八度还多一些)。踏板是“钢琴之魂”,当时也不完善。要同当代的钢琴比音量,莫扎特用的琴像个小孩子。比音色则各有千秋。当时管弦乐队也处于青年时代。就连单簧管这样重要的角色也多亏他的赏识才受到重用。
以这样的“发展中乐器”为表现工具,他谱制了许多神奇的乐章。今日的钢琴与乐队,当然可以再现和发挥其意图,也有些好古求真者主张,用当年那种乐器才能表现他的风格,更够味。
二十几首钢琴协奏曲中,后八首最成熟。如第二十首d小调的,19世纪以来演奏得最多。一听便叫人想到贝多芬的音乐。贝多芬也深赏此作,不但演奏过,还配了华彩乐段。
第二十一首(C大调)由于有部电影配乐中用了一段而大为风行。其实它那稀世之美还要靠广告招徕?听那慢乐章时,我像走进一座殿堂,庄严静穆,不期而然凝神敛息,从心底欢喜赞叹。
有人说这些协奏曲要当歌剧来听。如果作为比拟,那我看第二十五首(K.503)可说最像歌剧了。第一章里有的地方像《费加罗的婚礼》中一幕将终时的多声部重唱。七嘴八舌,汇成一片喜剧气氛的高潮。第二章“行板”,很可以当作一首女主角声情并茂的大咏叹调来听。
古典协奏曲与歌剧之间是有渊源的。莫扎特本来也是写歌剧的大师。不过我想,将歌剧情景套在“纯音乐”上,好像又把它变成了更实在的标题乐了。我于是只去沉浸于音乐之中,不作他想。听他的音乐,陌生时只觉得平淡无奇,老是重复一些乐汇,像口头禅似的。相交既久,便发现那种种材料经过他用古典风格的“格律”安排得如此顺畅妥帖,音乐成了活的图案,活的建筑。愈熟习,愈觉其境之深。平淡化为了神奇。但是他在想什么,说什么?这种“纯音乐”又怎么听才好?
一个古代东方的嵇康说“声无哀乐”。一个近代西方的汉斯力克,也说音乐美与情感无涉。中国人早就形容音乐“累累如贯珠”。汉斯力克则说人们听音乐时种种想象无非是比喻而已。李斯特断言,一切音乐都是标题乐。反对者却抬出莫扎特为“纯音乐”的典范。裴特主张,诗、画都应该像音乐那么纯。萧伯纳反其意而言之,说什么音乐越向文学靠拢,越不纯,越好。
有情还是无情?有形还是无形?有标题还是无标题……音乐学者的论难,可把我们难住了!只得存而不问。
莫扎特的高明之处在于既为内行说法,也为外行考虑。有封家信中谈到他刚谱成的钢琴协奏曲:许多地方只有内行才知其妙。外行也会喜欢,只不过莫明其所以然。
我安于做后一类听众,以宽容的态度读乐,扩大“听野”。但我要学着不依赖于文学与视觉,倾听那本文,以求深入其境。
读怀素《自叙》和赵佶草书《千字文》,那飞舞的线条,黑白相生的“色彩”,尤其那一股奔腾向前的动势,真是把人魅惑了!此时,语言又何足以如实地描述心中感受!说此中有音乐,倒毋宁说它本来自有其语言。于是乐之为乐也似乎可以理解了。音乐形象的疑难也不妨从中国古来的哲学、美学中借个词来说明:“无形之相”。
只是不管怎样的“纯音乐”,又怎能纯到遗世而独立?听其乐不能不想其人其世。总觉得,他那三十六年的一生虽促如朝露,却又正处在一个耐人寻思的时代。
玛丽·安托瓦内特走上断头台,莫扎特才死了两年。小神童在奥宫中摔了一跤,上去扶他起来的正是她这位当时的公主。看这蒙太奇,便可想见他是生活在一个方生未死,也是行将洪水滔天的时代。那不也是一个大有悬念的时代?
神童无非是活玩具,让贵人们狎弄。(我笔记本中夹着几十年前抄下的一份神童献技节目单。刁钻古怪到简直是折磨人!)长大成人,又成了俳优之流。穿上号衣,坐于盐瓶以下,夹在贴身男仆与厨师当中吃饭。这耻辱,海顿不得不忍受,贝多芬决不肯,莫扎特也不怎么甘心。于是大主教家管事的奉命给他屁股上一脚,踢出宫门。这一脚,未能玉成他做一名自由乐人,反而沦为卖脑汁的乐丐。如果无人订货,便只好让美妙的乐想胎死腹中。遗稿中有些只开了个头,写了若干小节便搁下了。这并非由于灵感枯竭。前述的那首二重协奏曲,订购者竟赖掉稿酬一半,理由:让你到府里教课已是天大面子!
这个不世出的大天才,五岁有一种成人般的老成,三十岁又像个孩子般调皮。这是一个不喜读书而从小便行万里路,见大世面,深识世态,尝过甜酸苦辣的人。家书中脏话连篇,喜欢跳舞甚于音乐,打得一手好弹子,又参加了秘密的共济社。
这样一个不大“纯”的人,写的音乐有时如此纯真!然而他最后也最深刻的三首交响曲,倒不是有谁订货才作的。从那下笔如有神的速度(有一说是两个星期!),足见其为不吐不快的内心冲动的产儿了。其中g小调的一首,第一章几乎自始至终是那三个音组成的动机的悸动,怫郁之情简直要喷溢而出。无题,其实有题!有人把它的四个乐章翻成四篇爱情故事,那便俗不可耐了。听这首交响曲的第一章,也不会不令人想到贝多芬《命运》中那响彻全章的四音主题。
中毒身亡之说早已澄清。风雪中葬身贫民墓地之事,也是被文学化了的。其实,埋骨何处等等,已是寂寞身后事。可叹的是把可能问世的好音乐给埋葬了。全集编号编到K.626。让一个抄谱熟手抄,也得多少年才抄得完(理查德·施特劳斯之父语。他是吹了几十年的圆号手)!但从他后期作品的越发显得深刻,可知春蚕到死丝“未”尽!同他并世而早些的海顿,给他以影响又反过来受他影响。比他小十几岁的贝多芬,《第一交响曲》中有莫扎特的面影,可又分明是新的英雄气概。这正是前后浪相催相激!作为历史痴想:让莫扎特多活二十年,时代狂飙吹拂他,乐艺新潮鼓荡他,人们会听到他的《英雄》他的《合唱》,而又完全是他的自家面目吧。萧翁认为,做总结比开头难。他认为莫扎特是总结者,而贝多芬是开创者。这位为古典乐派做总结者,披襟敞怀,迎一代新风,也是很可能的吧?
他出生那年(1756年),脂砚斋正三批《石头记》。待到《安魂曲》绝笔,高鹗已作《红楼梦》续了。那时节,东西方都处在一个从“烈火烹油”朝“忽剌剌大厦将倾”质变的密云期。莫扎特的生平,后人可以按年月细编年谱。曹雪芹的一切,我们渴想了解,可又何处钩沉!一个的肖像传世颇多,尽够我们揣想其神情笑貌。一个只发现一幅,且不一定是真容。最要紧者,一个的作品有精心编订的全集,而后四十回《红楼梦》原稿,已成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莫扎特幸还是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