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的乐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最后以《神之黄昏》收场。写这部乐剧的他,自身不也有个“神之黄昏”?原先对他视若神明的尼采,同他分手,反过来揭露了“神”的虚假性。
历史上,还有一些其他的“神之黄昏”。
贝多芬生前倒并未成神,只有一个“人之黄昏”。临到暮年,他的音乐不为时人所喜了。一来是因为罗西尼们的歌剧风靡一世,二来是因为,他的音乐进入了新境界,有遗世而独立之趣。但贝多芬身后,虽曾几乎被淡忘,接着又被重新发现,而且愈来愈受尊崇,乃至过火到也成了神与圣了。所好,神终于复归于人。正因是人,读其传——肯于说真话的,也就不难发现不少并不高尚可敬之事。
其中对金钱的计较,事例不少。比方,在他向出版商斯坦纳推销已作钢琴奏鸣曲“作品101”的一封信中写道:“只要有六十枚硬邦邦响当当的杜卡(一种金币,按1984年价格换算,这笔钱可抵一百八十英镑),新的奏鸣曲马上搞出来。”“101”是一篇重大作品,只要看人们直呼其作品编号,而不用一般的曲题,便可知其不凡了。三十二首奏鸣曲中,还有这种别名的只有“106”。当人们倾听这样的作品时,肯定不愿它和铜臭有什么沾染的吧?
那么,应该认为是全人类无价之宝的《第九交响曲》,你想他要价多少?六百弗洛林(按照1984年的价格,相当于四百英镑)。这笔交易,他是向巴黎、美因兹和莱比锡三地的三家出版商同时提出的。
为了推销另一部纪念碑性作品《庄严弥撒》,他更是煞费苦心,采取的办法是亲自致函欧洲各国王公与名流,征求预订,这么办可以免得印(或抄写)出来卖不掉而蚀本。这批信件中的称呼以及信件如何呈递才合适,都很需要仔细斟酌一番。那段时间,我们的大师深深陷在同宫廷间文牍往还的烦冗事务之中,而且与此同时还得跟七家出版商分头洽谈。
人们会感兴趣的是,这批通信征订的对象当中有歌德和凯鲁比尼。后一位乐坛大名人,贝多芬对他非常倾倒,称之为当代最伟大的音乐家。给二公寄去的征订信都写得谦卑,可叹的是都不见回音。歌德在日记中明明记下了他收到此信。
1815年,臭名昭著的维也纳会议时期,贝多芬名利双收。由于参加庆典交际活动,得了四千古尔登银币(按1984年价约合两千零八十英镑)。
那是个什么年头?奥匈帝国的秘密警察活动猖獗,侦查对象家里字纸篓中废纸也由佣人天天呈交警方。共和主义者贝多芬耳聋心不聋。在他那“谈话册”上有一条手迹:“另找时间再谈,密探汉式尔在此!”
说到晚年贝多芬,“谈话册”是不能不提的一大话题。他不得不借助纸笔同人对话了。从1818年到1827年去世,这种册子累积下四百本。其中大部分只是对方的话,除非在公共场合贝多芬不便明言的话才写出来。但后人今天仍旧可以从这些本子上了解双方的交谈。假如“谈话册”完整无缺也未经窜改,那十年间的记录抵得一个大人物的电话录音和席间交谈的实录;再辅以信件,手书等等,要再现当事人的生活细节便足够用了。可气的是,他的门人兼秘书(有时还兼杂役)的辛德勒,偏偏干下了大逆不道之事,不但销毁掉三分之二,更塞进了他自己编造的私货。弄得这份价值连城的原始资料变得难以尽信也不足为据,并且淆乱了是非。对于贝多芬崇拜者,这位大学生、小提琴手,也是贝多芬传记早期作者,真可谓“其罪上通于天”矣!
似乎也不好一味责怪辛德勒。还在大学里读书时他便成了梅特涅的叭儿钉梢的目标,因而心有余悸。删改“谈话册”,原因之一正是当时的政治气候。但还有一部分与之无关,也被削去。辛德勒说那都是琐屑之事,则我们有理由推测,可能是他怕有损其先师形象尊严的内容。
其实,也许正是这种不加矫饰的言行,对于后人感受贝多芬的性情,让这个“人”活起来,有很大的价值。
这样的资料,幸好他还未能芟除尽净。
贝多芬确也操心于种种好像是不值得一位“乐圣”一顾的事物:住房、听差、饮食、新式磨咖啡机、可托住下部的游泳带,乃至床垫子里要重换填充物,老鼠夹子上的诱饵要添新的……他还对一种新产品无臭马桶发生了兴趣!
从他的好读杂书也可知其思想与兴趣之多面。“谈话册”中有他的“欲读书目”,其中包括了烹调、植物学、禽鸟学、马车制造、旅游、医药。人们也了解到,这个人涉猎了康德和谢林的高深的哲学著作,虽然他连乘法都搞不清,计算5×17,只好把17连加5次。
莎士比亚,他恐怕读得并不多,但在他用的摘句本上,荷马的诗句抄了不少。对荷马描述日常生活细节之生动,大为钦佩。
虽已近“黄昏”,且遭时人冷落,他雄心犹在。死前四年还曾告诉别人:“我已经写的,并非自己最想写的。写这些,无非是要钱用,不过这也不是说我写作只是为了钱。等过了这段时间,为了乐艺,也为自己,我要写《浮士德》!”
遗憾不遗憾,不仅他终于未能了此宏愿,而且《浮士德》的作者对他的这个愿望竟是那么冷漠!(歌德所期待的人是莫扎特。)
恐怕,最显得“人”与“神”之不和谐的画面是在《第九》行将脱稿之际,他却面临着一场家庭官司。这在“谈话册”上留下了印记。辛德勒用笔同老师“耳语”道:“女佣人对我讲,她家太太手拿通火条,守在门廊中,准备用它对付您。我不知所措,只得编了个谎,骗您说令弟想睡,不能见您。”
此处牵涉到他弟媳。他看不起这婆娘,所以在他想去弟弟家探病时,几乎演出一场闹剧。
如此欠雅的小市民气,同无比崇高的《第九》,岂非构成了人间的奇特的别一种交响?而此种精神上的地狱,不也更加反照出《第九》之诞生真正是一种奇迹?
其实这部伟作首演之日的情景,也绝非如《欢乐颂》里为之高唱入云的那种和谐。当时,“谐谑”乐章奏到定音鼓戏剧性地插进来,这前无古人的手法,立时博得掌声如雷,把演奏也打断了。“再来一遍!”买不起好票的后座听众禁不住喝彩了。待到掌声第五次爆响,临场督察的“警犬”也狂吠了:“肃静!”
然而也真有点讽刺味,贝多芬动不动便想去找警方来处置他同别人的纠纷,这种脾气真是很不那么民主了!对听差是如此,对亲属他也如此,听到弟媳品行不端,偷人养汉,他便曾诉之于警方,要求干涉。
对于王公大人,他不屑效歌德之低首下心,这是美谈,然而对佣人这般粗暴,又很不像个向往平等博爱的公民。有个场面,辛德勒是在场目睹者,简直应该收进西方《世说》。那次他一进老师家门,只见两个仆人都溜了。原来夜间有过一场大吵,闹得四邻不安。起因只是夜餐难以下咽,便把已上床的仆人叫将起来训斥。辛德勒等只听见房门紧闭的卧室里,哼唱夹着咆哮与顿足之声,乐圣正唱着一段自己写的赋格曲。
仆役都是些混蛋,一无例外,这就是贝多芬的看法。他有时甚至并不顾忌动拳头,也不管人家是男是女。用现代人眼光看,最不堪的是他让佣人相互监视。他写信给某夫人,请其协助训练女厨子以对付管家的。“将不时予以奖赏,惟此事切勿使其他仆役得知!”
撕毁《英雄》题献词一事,美谈已成常谈。其实并不足以完全说明他对拿翁、对民主共和的态度。因为,后来他对波拿巴的看法又有改变也是事实,而人们或无所知,或避而不提了。1809年他在维也纳指挥了一场音乐会。那位法国皇帝原定要御驾亲临的。对此人,他纵然不像歌德那样保持着永远而且绝对的崇仰,却也怀着一种钦慕之情。1809年一位造访过他的法国军官告诉人:“他几次向我谈到皇帝了不起。我以为,假如皇帝把荣誉军团勋章颁赐给他,他必定引以为荣。”
如果认为此话出自拿破仑部下之口,难以尽信,则在1801年,贝多芬的确曾有意于将《C大调弥撒》题献给皇帝。而且后来又曾对车尔尼说过:“此人,我曾觉得受不了,不过现在的想法不同了。”当时是车尔尼陪他上咖啡馆,刚巧一份报纸上有司各特《拿破仑传》的出版广告。车尔尼指给他看,他说了这番话。时为1824年,“滑铁卢”已过去快十年了。
也就在这年,复辟了的路易十八收到《庄严弥撒》征订函后,答赠金质奖章一枚。贝多芬似乎灵机一动,马上写给《维也纳邮报》一信,建议发表一篇报道:“发此消息,对鄙人与法君均有价值。此举足以显示,他乃一位慷慨的君主,也是有教养的人。”
有关《英雄》题献问题这桩公案,斯特拉文斯基说得最干脆:题献给谁又有何干?最重要的在于他的作品!
在贝多芬晚期之作中,有些不协和音,刺耳得厉害。论者以为:像这样一个聋子在心想其乐时受得了的,许多听神经健全的人都感到吃不消!
贝多芬本人,不也正是一种响彻了不协和音的奇妙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