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听音乐如东风之过马耳。从二十岁起,乐盲一下子成了乐迷,越来越迷,虽说只满足于站在象牙塔的高门槛之外,做一个窃听者。
事情是从无意中读了一篇贝多芬月夜漫游为盲女在破钢琴上即兴创作、弹奏《月光曲》的故事引发的。因此我也就执迷不醒地做了几十年的“钢琴梦”。
李白有句诗:“处世若大梦”。像许多“难友”一样,本人也未能逃过一场梦魇,那恶梦的惨苦是绝未预想到的。更没想到能从其中走了出来,尤其没想到,忧患余生竟有美事:我圆了“钢琴梦”。
1995年写这本小书,正是我躲进小楼埋头乱弹琴之时,弹得如痴如醉,忘了时间,忘了煤球炉上的饭锅,焦味扑鼻,救已无及。乱弹琴,我不怕别人笑话,只怕邻居叫骂,因为萧伯纳就是这样弹而且成了乐评家,我不想当乐评家,更不想当演奏家,只求自得其乐。
前此几十年中,虽是只能在钢琴入梦时才能享受它,但也到处留心有关的资料,看了不少洋文的。咬牙订购那部二十大厚册的《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大辞典》,首先就为了其中介绍钢琴的资料,有人说是“最详尽的”(其实不然,读了仍然不过瘾)。“乱弹”之余,兴奋之极,便想将自己腹笥中收罗的那些信息同别人共享。但我并不想冒充内行,所以用了个“乱谈琴”的书名。本来名副其实,可惜老版没采用。
一弹指间又沧桑,造化弄人,不许我多享“乱弹”之乐。帕金森病害得我双手报废,写字、拿筷子都手不从心,遑论弹琴。辛辛苦苦花了几年功夫练出来的百来篇小品(还包括“月光曲”的前两个乐章),全都一江春水付东流!
《一千零一夜》中有一篇故事,构思绝妙,讲一个老实人被并无恶意的王子捉弄,让他接连地处于困境与好运之中,叫他疑心自己是在不停地做美梦或恶梦。几十年前,有一位笔名奚若者用文言译的《天方夜谭》译文别有风味。这篇的题目是《非梦记》。
现在,有机会为这本《乱谈》正名,固然聊可自慰,但重读其中有些难逃似是而非之讥的议论,我倒又想把书名改成“钢琴梦呓”了。
200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