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他生前身后,我想到父亲的时候,最常有的感觉是惊奇: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我不是感叹他的学问有多好,文章写得有多好,而是惊讶还有这么好的人。
我当然知道,作为一个儿子,用“好人”来形容自己的父亲,这没有什么意义,在今天更是如此。在一个假道德、非道德、反道德、后道德混杂的时代,对道德的冷感和犬儒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对道德理想主义依然抱有信念,因为我身边确实有一个真实的例证。
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也是接触过他的所有人的印象。
中国人有替他人扬善隐恶的习惯,通常对文化老人会有溢美之词,但是我看别人写他的文章,深知对他的所有美好回忆都是真的,而且只是沧海一粟。
惊讶之余,必有疑惑。我常常想他那样的人究竟是怎样炼成的。是父母教的吗?好像不是。他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他的父亲是一个威严而粗暴的小军阀,民国时代做过上海警备司令兼上海警察厅长和上海卫生厅长——我小时心目中标准的“坏人”。是学校教的吗?他初二就肄业了,其后全靠自学。
那么是另一个巨大的熔炉吗?他确实像同时代的许多青年,响应了时代的强烈呼唤。对于家族,父亲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羞耻感和赎罪心,这种原罪的意识,从20世纪40年代接触革命思想,到“文革”中的吃尽苦头,一直到发家致富光荣的改革开放的今天,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还有家国之耻。父亲说,他当年跑到解放区,是因为家不远处和平桥就是日本宪兵队,每次经过那里都要向日本人鞠躬,感觉非常屈辱。他总是绕道跃龙桥,避开日本人。他也不喜欢蒋介石,因为常去邹韬奋的生活书店看进步书籍,特别在青年会图书馆(在大世界隔壁)看了华岗的《大革命史》,痛恨蒋的屠杀,从此对国民党幻灭。
但是最直接的动因,是一本叫《罪与罚》的小说,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2010年的时候父亲有一天打电话说他把这本书的英文版又看了一遍。他还告诉我,当年他投身新四军,最初不是因为读了马克思的书,而是因为震撼于《罪与罚》呈现的罪孽。无论如何,推动父亲一路走来的是一种对人间的绝对正义的追求,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道主义者。
还有音乐,终生自学,终生挚爱。战争年代,父亲在部队所到之处,会寻访当地音乐人,向他们请教和借乐谱抄写。在他的行军背包中,还放着德沃夏克《自新大陆交响曲》的总谱。原江苏文联秘书长章品镇先生是他的革命引路人,1945年他们一同从上海坐船到苏中分区参加新四军。两人相约仿效巴托克,随军每到一处,即以纸笔记录当地民歌。我曾见他们在异地交流采风的信件。对于他们那一代的文艺青年来说,革命是最浪漫的诗篇;对父亲来说,革命是最宏伟的交响乐章。
雨果在《九三年》中说:“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我父亲的一生,实践的就是雨果的这句名言,并且再加一句:在这两者之上,还有一个绝对美好的音乐。
严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