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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风车拒绝吃药,那个送药的年轻护士也懒得再动粗,病人毕竟是病人。他们有的是对付这种病人的办法。他们把药给风车拌在了饭里,这里的主食不是面条就是米饭,很少吃馒头和花卷。风车也很快发现饭里下了药,风车有时候干脆连饭也不吃了,风车觉得自己要是这样下去也许真的要疯了。风车现在住的病房有三步宽,四步长,一张床,一个小立柜,一个痰盂子,一盆永远是碧绿碧绿的塑料花,一个很小的铁皮水杯,一个也不能算大的铁皮暖壶,床头是一个可以放碗筷的漆木板子。风车吃了药呼呼大睡的时候会有清洁工进来收拾一下他的房间,病房里的清洁工一共有两个,都是男的,他们是从走廊那头开始扫起,扫到哪个病房就把哪个病房收拾一下。那些病人,一到这里就好像不那么疯了,但都呆呆的,那也只是脸上的神色,他们的眼睛却一个一个都很亮,他们的睡眠实在是太好了,可以说是太足了,都已经足过头了。所以他们好像已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十分的清亮,人人都好像是刚刚从漫长的梦里醒来,一切都是大梦初醒的感觉,所以看对面的每个人都好像是很不真实。你是谁?这里的病人最爱问的一句话就是“你是谁?”他们好像总是问不够,又好像是总也记不住谁是谁。

“你是谁?”这个病人问另一个病人。

“你是谁?”另一个病人问这一个病人。

过了一会儿,这个病人又走了过来,问另一个病人:“你是谁?”

另一个病人的眼睛十分的清亮,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风车的病房其实只给封闭了一个多星期,然后就开放了,住在不同层的病人其实都可以从自己的病房里出来到处走走,但也就是从走廊这边走到那边,走廊尽头的窗子可以看到外边的街景,所以总是有许多病友挤在那里看,但也只能是看,窗上有铁条,下边的那条街很宽,是条商业街,街上的人要是留意,就可以看到街这边从一层到三层的楼窗里总是有人挤在那里往外看,有人还看到里边的人朝他们摆手致意,或是把一只很大很苍白的手长久地按在玻璃上。

风车可以出去走走,这让他十分兴奋,他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问那些病友谁有手机,结果是他们都没有手机,风车问那些病友今天是几号了,结果那些病友都不知道是几号,他们对时间已经没有了概念。时间在这里已经停止了,他们已经不需要时间,时间已经交给医院了,或者可以说已经被医院收缴去了。

“要知道我有许多事情要做。”风车对走廊里的病友说。

“你有几件事?”一个病友笑嘻嘻地对风车说。

“我母亲死了,还停在家里没打发呢。”风车说。

这个病友就笑了起来,说:“你这家伙还没好,还得多加一片药。”

“我一起来就发现我妈已经死了。”风车又对这个病友说。

“你还得多吃几天药。”这个病友又说。

“我们家还不知道我在这里。”风车说家里人还不知道急成了什么样儿!

“你还有什么事?”又有一个病友说。

“我们单位下个月的工资,还有半年的三项补助都还没发呢!”风车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病友说你别总是打别人钱的主意,这不好。

“我不签字他们开不了工资,我是法人。”风车急了。

那几个病友就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说你是法人?什么是法人?

“我要想办法让家里人知道我在这里。”风车说,看看左右。

“你不是说你妈已经死了吗?”一个病友说。

“我家里还有别人!”风车要火儿了,但他现在已经明白发火儿会坏事,他要平下心气来和所有的人说话,所以风车又把语气放平和了,他说,我不骗你们,我那天起来,去我母亲那里,我看到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母亲已经八十七岁了,我是出来给我母亲去公墓买一块地的,这么大一块地就够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到了这里,我在这里,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好像都快三个星期了,我们家的人会怎么想,我女人会怎么想?他们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他们也许还会以为我拿了那一万块钱去旅游去了,也许以为我去了泰国。我得告诉他们我在医院。

“想不到我在医院!”风车不由得又愤怒了起来。

那些病友都笑嘻嘻地看着风车,一个病友老于世故地说:“看样子,你呀,还得多吃几天药,你说你有钱,你的钱呢?住在二十号的还说他有一百万呢。”

风车不让自己发火儿,但他还是火儿了起来,把身子一下子背了过去。

“我要找院长!要我的眼镜!要我的手机!我要出去!”

“你根本就出不去。”一个病友说,人又不是猫,人要是猫就好了,可以从那条缝里钻出去,这个病友拉着风车,“吧嗒,吧嗒”地朝铁门那边跑过去,跑到楼梯口的铁门前,把手激动地从铁条的缝隙里伸了出去。

“看、看、看,人要是猫就好了。”这个病友激动地说。

“人又不是猫。”风车说。

“人要是猫就好了!”这个病友更激动了。

“人根本就不可能是猫!”风车说。

“人要是猫就能出去了!”这个病友更加激动了。

风车不再理这个总是“猫、猫、猫”的病友,因为没有眼镜,他现在看什么都模模糊糊,他朝走廊另一边走,那边也是一个楼梯口,楼梯口上也有一道铁门,这道铁门可总是锁着,但也有开着的时候,比如医院里派人带他们集体去洗澡,比如医院里派人带他们去下边的操场里晒太阳,同时还唱歌。风车往那边走,那个总是“猫、猫、猫”的病友紧跟着他,在他后边说:“你出不去。”又说:“你也没办法不吃药。”又说:“他们会把药放在饭里。”又说:“他们会把药放在水里。”又说:“他们会把药放在水果里。”

“滚蛋!”

风车觉得自己是不是真要疯了,他转过身子,把这两个字几乎是吐到这个病友的脸上。

“滚蛋——”

风车又转过身子,对着铁门外拉长了声音大声喊。

“滚蛋——”

下边的那一层马上有许多人跟着喊了起来,许多人的声音。

风车忽然笑了起来,眼泪给笑了出来,流了一脸。

“风车万岁——”

风车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对着铁门外边喊。

下边的那一层马上又静了下来,风车能听到下边的人在七嘴八舌地问:

“什么风车?谁是风车?”

“风车万岁——”风车又喊,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开心了。

“你妈×,你是谁?”下边有个很尖锐的嗓子叫了起来:“你是不是工会白主席——”

风车蹲了下来,笑得更厉害了。

从这天开始,风车变得老老实实的了,变得很听话,很愿意吃药了。

“张开嘴。”那个男护士对风车说。

风车就把嘴张开了。

“把舌头吐出来。”那个男护士又说。

风车就把自己的舌头吐了出来。

那男护士就把药片放在了风车的舌头上。

“好啦,把舌头伸回去吧。”那个男护士又说。只停了片刻,那个男护士会又说:“把舌头再吐出来一下。”

风车就再把舌头吐出来。

“好啦。”那个男护士说。

但等到那个男护士一走,风车就会把刚刚咽下去的药片再吐出来,他用牙刷压舌头根部,一压一压,“哇”的一声,那药片就吐出来了。

再过些日子,那个男护士对风车说:“把手伸出来。”

风车就把一只手伸过去。

“自己把舌头吐出来。”男护士把两片药放在了风车的手上。

风车把舌头吐了出来。

“自己把药片放舌头上。”那个男护士说。

风车把药片放舌头上了。

“把药片自己咽了。”那个男护士又说。

风车的喉结努了一下。

“你再把舌头伸出来。”那个男护士说。

风车把舌头伸出来了。

“好了。”那个男护士说。

但等到那个男护士一走,风车便会把刚刚咽下去的药片吐出来。

这天,那个刘院长来查房了,刘院长胖乎乎的,态度特别和蔼,他特意多问了风车几个问题。

“你母亲还活着没?”刘院长说。

风车要发火了,但他忍住了,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要你回答我,你点头算什么?你母亲活着没有?”刘院长说。

“活着。”风车说。

“活得挺好吧?”刘院长又问。

风车快要哭了,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很好!”

“没死吧?”刘院长又问。

“没死。”风车说。

“看、看、看,他好多了。”刘院长对旁边的护士和医生说,“脑子这种东西,只要睡好了就不会有毛病,所有精神方面的毛病都是睡不好引起的。”这时候风车说话了,风车说:“刘院长,我要求出院,我已经好了。”

“你好多了。”刘院长说。

“把手机给我,我要给家里打电话。”风车说。

“这个还不行。”刘院长说,“你还需要稳定稳定。”

“我要手机!”风车一下子就火了。刘院长一般是不会到病房的,也不是天天都会查房。风车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风车说我们单位还等着我回去给他们发工资呢,还有半年的三项补助。他们都等着我呢。刘院长不再理会风车,他已经朝外走了,他想不到风车会一下子从后边揪住他,把他的领子从后面一下子死死揪住。

“给我手机,给我眼镜,给我钱,我要出去!”

风车一下子就暴怒了。刘院长挣脱不开风车的手,他的脖子给勒得够呛。那两个手里拿着短胶皮棍的男护士跑了过来,风车只觉得头上“嗡”的一下,眼睛里便满是灿烂缤纷的节日烟花,人跟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这时间很短,风车很快就又睁开了眼,他看到了两只眼正盯着自己看,是刘院长的那两只眼,刘院长的眼睛被他自己的近视眼镜放大了。但这两只眼很快离风车远了,刘院长又直起了腰。

“病情又反复了。”刘院长说。

“我没病!”风车大声说。

“你母亲还活着没?”刘院长问风车。

“我妈死了,我那天早上一去她就死了!”风车说。

“不是你害死的吧?”刘院长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是我害死了妈,我领她去镶牙馆,那里的台阶太高,我领她去超市,那里的台阶太高,我领她去理发馆,那里的台阶太高,我把她的心脏给累出病了,我把她的心脏给累破了。”风车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大叫起来,他从地上跳起来,把双手一下子举过了头顶,然后再重重地甩下来,再举起来再重重地甩下来:“你们让我出去,我妈现在还在家里躺着!我妈等我回去!我们全家都等我回去。我妈还没下葬呢!你们让我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换药吧。”刘院长不再理会风车,他一边走一边对身边的医生和护士说。

风车一下子跳了过来,从刘院长后边,一下子跳到了刘院长的面前,“噗”的一声,风车把一口唾沫吐在了刘院长的眼镜上。“最起码,你得把眼镜给我吧!我什么也看不清!”风车大声说,声音大极了,一层和二层都听到了。

“再这样下去,不是你母亲死不死,而是你要没命了,你不要胡闹。”刘院长说。

“我?”风车简直是要发疯了,他突然大声地喊:“风车万岁——”

风车这么一喊,下边的病房马上就有了反应,下边的一个尖嗓子马上喊道:“你妈×,你是谁?你是不是工会白主席——”

围在刘院长周围的医生和护士突然都忍不住捧着肚子嘻嘻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们开始分食口香糖,一人一片,是那个个子很小的护士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的口香糖。这些人的嘴巴都一齐动了起来,胖胖的刘院长的嘴巴也在动着,他也在笑,他说了一句什么,风车没有听到,但那些医生和护士听到了,刘院长忍不住笑着说:

“其实咱们精神病医院挺好玩儿,这些病人跟小孩儿差不多。”

“您眼镜上还有点儿唾沫星子,我给您擦擦。”刘院长身边的一个护士说。

“让他住下去吧,一万块钱可得让他住一阵子。”刘院长又说。 UTfV5AhY+lJVoi1EPkXhoLRA4T4af5Z7amzZOK3OkrKB/Qc0BkSungP0ZybQz9Q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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