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一晚上都没睡好,凌晨三点多就醒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睡着,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既然睡不着,风车就起来了,喝了一杯每天早上必喝的白开水,然后去遛他那只小狗。天还没有大亮,他带着小狗出去,先去了前边,然后才去后边母亲那里,风车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只不过是这天要比平常早了些。他轻轻开了母亲的家门,母亲的家里光线很暗,风车轻轻推开母亲房间门的一刹那,头皮猛地一麻,母亲在床上躺着,两只手握成拳头,头朝一边歪着,嘴巴微微张开着。风车在那一刹那感到了不祥,他过去,低声喊了一声妈,母亲没有一点点反应,风车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风车摇了摇母亲,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下子醒来,风车再摇摇母亲,感到母亲的身子已经僵硬了。然后,睡在另一间屋子的弟弟听到了风车的尖叫。紧接着,风车给他女人拨了电话,风车在电话里的声音极度慌乱,他说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妈死了!风车的女人在电话里说你别瞎说,这种事你也瞎说!这时候风车已经哭了出来,声音很可怕:“我妈真死了——”接下来,风车给他的大哥打电话,但怎么也打不通,他想他的大哥这时候可能已经去了公园,这时候正是人们去公园锻炼的时候,风车又给他的二哥打了电话,他二哥还在睡觉。然后,风车就拿着那早就准备好的一万块钱出了门。他二哥对他说大哥那边他去通知,买装老衣服和操办别的什么事他和老大去做,风车的二哥要风车赶快去一趟公墓,把那边的事赶紧定了,这地方讲究办这种事越早越好,最好赶在天亮之前。公墓那边的事早就问过了,一万块钱的费用包括挖坑儿、封土、立碑和用大理石装饰坟堆,一万块钱什么都有了。
“咱们各做各的,你赶快去吧。”风车的二哥在电话里说。
风车怀揣着那一万块钱急急忙忙出门了,他的神色让所有人看了都觉得这个人肯定是出事了,走路不像个样子,从马路这边过到马路那边去简直是横冲直撞,而且他还戴着一副墨镜,当然没人知道风车的墨镜是一副近视眼镜。风车从小就这样,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所以他妈才叫他风车。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开,风车是坐十五路车,十五路车是二层大巴,他其实是应该坐在一层的,一层也没有多少人,零零星星几个人,可他就是闲不住,即使出了这种事,风车的两条腿也总是闲不住,虽然一个人一辈子也只能碰到一回母亲去世。风车还是迈着大步上到了大巴的二层,二层上坐着三个年轻人。事情便发生了。风车坐下了,他坐在靠中间那一排,他刚刚坐下,那三个年轻人便马上挪了过来,一个,坐在了他的后边,一个,坐在了他的前边,另一个,要他往里边挪挪,然后就坐在了他的旁边,这样一来,风车就动不了啦,如果说有路可逃,那就只有车窗,从车窗子跳出去。
“把钱拿出来。”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说了话,同时,凉凉的,风车感到脖子那地方凉凉的,他马上明白那是刀子。“把钱拿出来。”这个年轻人又说了一声。但这个年轻人忽然想笑,他听见风车用很可怕的声音说:
“告诉你,我妈死了!”
“你说什么?”这个年轻人说。
“我妈死了!”
风车又大声说,他受了刺激,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说我妈刚刚死了,我要去给我妈办后事,我妈真的死了,我要到公墓去给我妈买一块地。
“谁知道你妈死了没?”坐在前边的年轻人说你最好是把钱都拿出来。
这个年轻人这么一说,风车就哭出了声,他说今天早上他去他妈那里要比平时早得多,去了,结果发现他妈已经死了。“真死了,人已经硬了。”
“你妈死了,你坐车干什么?”坐在风车旁边的年轻人手里的刀子松了松。
风车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要给他妈买一块墓地。
“那你身上一定带了不少钱吧?拿出来!”坐在风车后边的年轻人恶狠狠地说。
“拿!”坐在风车前边的年轻人说,也恶狠狠的。
“我妈死了!”风车大声说,他这次是冲着车窗外边说。
“我妈真死了!”风车又冲他旁边的那个年轻人说,风车的脸上都是泪,风车的表情给这三个年轻人的印象是,这个人可真是悲伤坏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就是这时候把命没了,也无所谓了。这三个年轻人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况,还没碰到过被他们打劫的对象是一个刚刚母亲去世的人,这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这时候,下层有了动静,有人要从下边上来了,下边的人听到上边的动静了,下边的人要上来,却被坐在风车后边的年轻人跳起来拦住了,这个年轻人说:“哥们,哥们,唉,哥们,他是我们的人,他是神经病,动不动要打人的,他说他妈死了,他妈活得好好儿的呢,他妈是我姑姑,他是精神病,所以他这么早就把黑墨镜就戴上了。”要从下边上来的人就又犹犹豫豫退了下去。大巴没有停,一直往南开,一直开,一直开。这时候那三个年轻人开始动手了,那个要从下边上来的人把他们那一点点刚刚从心里冒上来的怜悯心一下子弄得无影无踪。两个年轻人按着风车,他们马上知道了风车身上有钱,而且钱还肯定不会少,而且知道了风车的钱就放在胸前,两个年轻人已经把风车按住了,风车的手紧紧抱着自己,而且发出了更大、更怕人的叫声。手里拿着刀子的年轻人这时候都开始考虑该不该捅风车一下子,他还没有捅过人,刀子在他手里从来都是吓唬人的,这让他感到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捅什么地方。一般的人,只要是一见刀子便会马上服服帖帖,但风车已近疯狂,他叫得更加凄厉了:
“我妈死了——我妈死了——”
车也就在这个时候停了,坐在大巴下层的人其实已经给110报了警,他们已经感觉上边出了事,而不像上边的年轻人说的那么简单。车停下来,警察从下边冲上来的时候,那三个年轻人已经飞快地离开了风车,那把刀却给放在了风车的身边。那三个年轻人对从下边冲上来的警察说这个人可是疯子,上来就拿出刀子不让人靠近,我们要下去他也不让我们下。风车呢,声音依然很大很怕人:
“我妈死了——我妈死了——!”
“你说什么?你好好说话。”一个警察对风车说。
“我跟你说我妈死了!”风车说。
“你摘了墨镜说话,现在天还不算太亮。”一个警察说。
警察把风车和那三个年轻人都带到了那个一般人谁也不愿去的地方。风车一下车就说你们得马上放我走,我得去给我妈买片墓地。你们得放我走,马上放我走。有一个警察说我看你脑子有问题,不是我们及时出现,你那一万块钱早就让他们三个给洗走了。警察是做什么的,警察的眼睛简直是神了,他们几乎一下子就可以分辨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再说那三个人早已经在局子里挂过号。风车在那几个警察面前突然又哭了起来。风车说什么?他说他想起来了,他母亲是给他自己害死的。他这么说话的时候,那几个警察的神色马上紧张了起来,想听听风车是怎么害死的自己母亲。风车说,就在前几天,他带他母亲去镶牙,风车语无伦次地说他想让他母亲再镶一口假牙,好好儿活到一百多岁,风车说的都是实话,但那几个警察还是听得很困惑。风车说来说去,说来说去,那几个警察才算听明白个大概:也就是,前几天,风车带他母亲去镶牙,那个镶牙馆就在风车家院门口的对面,他是走着带母亲去的镶牙馆,但母亲是太老了,走得太慢了,风车一次次地催促母亲快走,再加上母亲还要上镶牙馆那个台阶,那台阶也太他妈陡了;去了镶牙馆还不说,他还带母亲去了超市,超市的台阶也很陡;去了超市还不行,他还带母亲又去了理发馆给母亲理发,理发馆的台阶也很高很陡。这把他母亲给累坏了。
“把心脏给累出毛病了,也许心脏都破裂了。”说到这里,风车开始号啕大哭。
“你母亲现在怎么样?”一个警察问风车。
“我妈昨天还活着。”风车说。
“你身上装了多少钱?”一个警察又问风车。
“我身上没装钱。”风车是语无伦次了。
“我们刚刚把那一万块钱从那三个年轻人手里拿回来给了你,你怎么说没有?”这个警察说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们要首先知道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你们得放我走。”风车说。
“我们这里也不可能让你多待。”一个警察说这里又不是看守所,起码是没食堂。
接下来,风车又坐上了110的车,在车上,风车又一次次地说他把母亲害死的话,而那几个警察却不再听,他们已经用电话和某个地方联络过了,他们要对风车负责,这样一个人,身上装着一万块钱,精神状态又是这样,他们为他担心。车跑了一阵儿,后来终于停了下来,车开进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院子里有一个圆圆的大花池,花池里有一些去年的已经干枯了的花草,直到后来,风车才知道这地方是精神病院。
“你们要送我到哪儿?”快下车的时候风车问。
“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一个警察说。
“公墓又不在市里。”风车说。
“你还不到去公墓的时候,别看你一大早就戴了黑墨镜。”一个警察笑了一下。
“我这是近视镜。”风车说他一共有两副近视镜,只不过最近那副无色的坏了,所以他现在白天黑夜都要戴这副,风车甚至提议让那个警察戴戴试试,那个警察摆了摆手,笑了笑。
“妈的,一大早碰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