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时候,林司南结束了上午的工作,脱掉身上的防护服,疲惫地揉着眉心下楼吃饭。
截止目前,院内已接受了多例J国新型病毒感染者,市政府已对民众下达预警通告,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过林司南完全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次的情况恐怕并没有那么严重。
病毒的传播需要依靠宿主,如果是在空气中或者宿主死亡的情况下,病毒也会很快丧失活性。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从发病到死亡时间极短的高致死病很难大规模流行的原因,因为或许还没等它传播出来,宿主就已经死亡了。这次的病毒潜伏期短,初期发病反应很大,是很难大范围传播的。
J国的情况,或许和当地全年持续的高温还有卫生状况有关系,估计得两说。
林司南顿住了脚步,转身向院长办公室走去。
二十分钟后。
S市中心医院,食堂。
顾少爷非常亲民地坐在一群白大褂的中间,慢条斯理地夹着铁盘子里的食物,瞥了眼拿筷子对着米饭戳戳戳但就是不动嘴的风谣:“干什么?嫌弃人家医院的食堂难吃啊?呵,成天说我二世祖的风小姐居然比我还娇贵。”
风谣一筷子直接敲了过去:“臭小子,说话之前先想想我是你的实习老师!吃你的!我等人呢!”
顾凌铎刚才被她一筷子敲掉了碗里仅有的一块肉,不悦道:“等谁?你昨天在护士站里要电话的那个男医生?”
风谣:“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顾凌铎被怼,嗤笑一声:“虽然我对你看上了哪个男人没什么兴趣,但是提醒你一句,都这时候了,不想工作只想谈恋爱,到时候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命谈吧?”
“这时候?这时候是哪时候?”风谣呵呵一声,“又去微博还是贴吧刷帖子了?作为一个记者,官方的准确命令下达之前,不信谣不传谣你知不知道?你待会儿要是又乱发稿子,我就打电话给汪主编把你踢出医院你信不信?”
顾凌铎被她噎住,既不想因为跟她争吵被赶离前线,又没法证明自己说的话,只得满肚子牢骚地低下头,用力咬着自己的筷子泄愤。
风谣收拾完对面的中二少年,脑子里却在回想昨天晚上回家之后汪清打来的电话。
“J国这边……情况真的还挺糟糕,不过我问了几个过来这边的医生,他们说国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你们别担心,不过,短时间内我可能回不了报社了,该交代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他们去做了。至于你和小顾,在医院里除了基本的工作之外不要乱跑乱逛,别作死,染上了还怪吓人的……”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说真的,谣谣,你没在这边看可能感受不到,我亲眼看着一个和小顾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在我面前合上眼睛……我一个活了快四十岁的人,差点没哭出来,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大学里了,你说我们这行多糟心啊,空长了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可惜除了这张嘴,屁用都没有……”
风谣手中的筷子重重地往餐盘里戳了一下,惊得对面的顾凌铎抬头瞥了她一眼。
这时,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那个等待已久的瘦高的白色身影,那张脸惨白如纸,脚步虚浮,简直和鬼一样。
风谣立刻端着盘子起身,对顾凌铎道:“慢慢吃,先走一步。”
林司南到达窗口的时候,那几个盛菜的大铁盆子基本上已经空了,连残羹冷炙都没剩下多少。窗口内的打饭师傅回头一看时钟,惊了:“怎么这么晚才来?”
林司南淡淡道:“值班,下来晚了。”
“这样啊……”师傅有些为难地举着勺子,看着那几个只剩下汤的铁盆子,似乎有些下不去手,“要不,你说说有啥想吃的我单独给你弄点?”
林司南的目光落在那边已经刷洗完毕摆放好的锅上,顿了顿:“不必了,我去办公室里找点饼干。”
“大中午的你吃什么饼干啊?”一个女声打断了他,随即一个大铁盘子被塞到了他怀里,他手上没劲,猝不及防间差点没打翻餐盘。
风谣望了眼他那明显没什么劲的手,自发端稳了餐盘:“走走走,林医生!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林司南一坐下,就冷不丁听到风谣悠悠地说了一句:“又抽了多少?”
他皱眉:“嗯?”
风谣的眼睛瞄着那被盖在长袖下若隐若现的带着血痂的手背:“再藏,对,再藏严实点我肯定就看不见你手上那针孔了。”
二十分钟前,原本已经准备下楼的林司南忽然折回了院长办公室内的密室中,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自顾自地将手臂接上了采血设备。
孙院长提起了昨天拿风谣采血的事:“昨天是你放跑了那个女人?她可是个记者,不怕惹麻烦?”
林司南淡淡道:“你想在医院里弄出意外失踪案吗?不怕警察?”
“只要没人知道她是在医院消失的不就行了。监控做个假很难吗?”孙院长谈起这种事居然一脸的云淡风轻,“不过说起来,她经历了这一遭居然不逃,还敢一声不吭地继续留在这里,我倒是没想到。”
“不怕死罢了。”林司南一拔塞栓,血液滴入导管,那种刺痛到仿佛骨头都要碎掉的感觉差点让他站不稳。
“这一批……抽下来的东西……请你想个理由送去专业的检验机构,分析血清里面的抗体……做成免疫针……全部送走,”他冷冷道,“否则,从此以后,你再也别想拿到我一滴血!”
孙院长见他是真的痛到连正常直立都无法做到了,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声:“唉,我早就说了,不绑束缚带你根本扛不住。”
说着他就要上手,却被林司南用力挥开:“滚开!”
孙院长悻悻地收了手:“可以,我答应你。不过我也真是好奇,你一个外星球的人,居然能为了一群不相干的地球人做到这种地步?你不是最厌恶这些庸碌无能的普通人吗?看来,爷爷他当真是有本事,居然把你洗脑洗成了这副模样,即便是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也依旧……”
林司南打断了他:“我说过,你不配提重华,不要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他的名字。”
孙院长一直维持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好,不提就不提,反正他也死了几十年了。”
林司南的思绪由二十分钟前飘到了更遥远的岁月中,想起了那个记忆中已经远去很久的人的音容笑貌。
他记得那个人救下他,教他说话,带他认识山中的草药。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刚离开飞船不久,按照地球人的时间来算,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来不及树立的世界观就在那个人的教导下逐渐成形,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刚来地球时的林司南是很乖的,华国话说得不是很利索,所以人安静,看什么都很新奇,偶尔会显露出与外貌年龄不符的天真。
只不过后来,一切都变了。
风谣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醒醒!回神!”
林司南回神,随即冷声道:“风小姐,我发现你不但爱多管闲事,而且还相当自来熟。但我不是,我十分厌恶像你这种自来熟的人。”
“巧了,我也是。我也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风谣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事情,“因为啊……如果管得太宽,是会害死自己身边的人的。”
林司南挑眉,打断了她的沉吟:“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自救啊。”风谣把餐盘推到他的面前,“我在被人放血啊,难道还不能反抗一下吗?”
林司南瞄了眼盘子里被风谣用筷子戳得惨不忍睹的米饭,眼角一抽。
风谣:“别嫌弃了,真没吃过。你看,全白的。”
说着,她从自己的皮包里翻出一包杂粮饼干,发现林司南在看她后,出声解释:“我减肥。”
林司南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沉吟片刻,开了口:“你如果现在离开这里,我保证之后不会再有人动你。”
“不干,憋屈!我要曝光它,我要为我流掉的上千CC的血讨回公道!”说完,她自己都笑了,似乎觉得这话太过中二。
林司南不悦了,一开口,满嘴的冰碴子感:“你昨天似乎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对啊,所以就请你告诉我抽你的血是为了做什么。我得到答案之后,兴许就不再想曝光了。”风谣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样的笑容落在对面的人眼里,就显得有些恶劣、刺眼,且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了。
林司南:“你威胁我?”
风谣弓身凑近了他一些,眨了眨眼:“傻吗?我是在帮助你。”
林司南:“我不需要。”
风谣从包里翻出手机,佯装发表文章:“没问题,那我现在就再写一篇万字长文,再取一个绝对吸睛的标题,你帮我想想,是叫‘医院内的罪恶’好呢,还是叫‘现实版血腥玛丽’好?”
“抽我的血是为了提取血清内的抗体,”林司南额角的青筋乱跳,“行了吧?”
风谣满意地收了手机:“那抽我的呢,为什么?”
她问完这句话,对面的人似乎顿了一下,于是她边等边把手伸进饼干袋里,摸了一块放进嘴里垫肚子。谈判谈半天,她粒米未进,是真的饿。
然后,她就听见对面一句淡淡的“因为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噗——”
她嘴里的饼干渣喷了对面的林司南一盘子,原本就惨不忍睹的饭现在是彻底不能吃了。
“咳咳咳……对不起,对不起,”她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缓过劲来后诚恳地问道,“我说,你这么信口开河考虑过我妈的感受吗?看你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所以你是在幼儿园里和我妈谈恋爱生的我吗?”
林司南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你爸。”
风谣:“那是,我爸虽然重男轻女不怎么管我,但我真是亲生的。”
林司南不想跟她再继续扯这些没用的废话了,豁地起身:“时间到了,我要去工作了。”
风谣一勾嘴角:“哇,那巧了,我也要工作了,顺路一起走吧?”
林司南不解。
顾凌铎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对面那个蠢货真的没救了,我现在举报她以权谋私行不行”的表情,愤愤地站在摄像机后面,瞪着坐在林司南对面容光焕发的风谣。
林司南冷冷道:“风小姐,这就是你的工作?”
风谣手上握着一支拾音棒,一脸的理所当然:“你是感染科的排班医生,我作为驻院记者对你进行采访,有什么问题吗?”
很有道理,令人无法反驳。
站在林司南背后抱着值班表,作为辅助采访人员的护士偷偷地对着风谣竖起了大拇指,表达了一下对她口才的赞美。
风谣冲着她微笑颔首。
林司南:“……”
风谣微笑:“那我们开始吧。”
林司南本以为风谣会借机提一些什么为难他的问题,结果她全程问的确实都是和现在的时事相关的问题。而且昨天被他嘲讽了“发病反应明显不抽血”之后,她回去似乎恶补了不少医学知识,今天问出来的问题也变得十分具有针对性和专业性。这让林司南从一开始的微讶,慢慢地,全身的防备都放松了下来。
最后风谣一合本子,冲着机器背后的顾凌铎喊了一声:“收工!”
顾凌铎打了板,关掉摄影机:“没看出来,你做这些事,还挺专业的?”
风谣呵呵:“那是因为从前我带你出去采访的时候,你小子都找各种理由推脱不去,所以直到现在你才第一次看到你的实、习、老、师的实践教学。做人懂点感恩吧,大少爷,也就我能忍你,要换别人,早就一脚把你踹回你市长爹那儿去了!”
这位“市长爹”就是顾凌铎的逆鳞、死穴,一提他就黑脸。果不其然,顾大少爷黑了脸:“呵,也不过如此啊,有什么好嘚瑟的?”
林司南从椅子上起身,冰冷而礼貌地询问道:“现在你的采访任务也完成了,我可以回去工作了吗?”
风谣看了排班表,她知道林司南下午其实没有门诊排班,但还是微笑地扬了扬手:“请便。”
林司南毫不犹豫地走了。
风谣和顾凌铎两个人一起,花了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将信息整理好,然后由顾凌铎主笔新闻稿。
顾凌铎拎着键盘,语气尖酸:“呵,弄机器是我,写东西也是我,你就拿个话筒整整资料?风小姐您可真是会好好地使用实习生啊。”
风谣将原本要说的那句“写完把你自己的名字署前头,就当为上次的事情补过”的话,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改口:“就你能!嘴里的事比手上的事还多,活该现在还过不了实习期!”
顾凌铎哼了一声,继续“啪啪”敲字去了。
风谣回想起林司南中午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关了资料文档,点开网页,输入“人血治病”,结果搜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恐怖惊悚小说。她想了想,又删掉,改输入“血清抗体治疗”。
这回有结果了,说是动物在得病痊愈之后或者多次接种纯制抗原后,身体会产生一种特异性的免疫机制,这种动物的血清提炼出来,就能做成免疫球蛋白针。
血清免疫球蛋白?
风谣看着那行字,默默思索。
如果按照林司南说的,抽他的血是因为他对这个病存在特异性免疫,那他是得过这个病又痊愈了,还是被人打了无数针抗原?
随即她又否定了第二个猜想,现在那个病毒的DNA链条都还没析出来呢,哪来的纯抗原啊?
那就是得过病痊愈了获得的抗体?
可为什么又要抽她的血呢?她好像没得过这个病吧?还有,林司南那句“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如果不是在开玩笑,那又是什么意思?
晕了晕了,她揉着眉心,胡乱地翻着网页,刚好刷到之前搜“人血治病”的一个怪志论坛的热帖,百无聊赖间点了进去,决定看点刺激的东西缓解一下心情。
一条条帖子刷过去,全是些一看就知道是胡说八道的连边际都没有的“秘闻故事”,偏偏每个发帖的都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是亲身经历或者亲眼所见。
风谣嗤笑一声,越看自己唯物主义的信仰就越发坚定。
她耐着性子看了三个故事,终于觉得没意思了,胡乱滚了几下鼠标,准备关掉这个帖子。
这时,滚动的鼠标忽然一顿。
“咔嗒”一声清脆的鼠标双击响,风谣往电脑前凑近了些,想要辨清屏幕上刚刚吸引到她的内容。
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发帖人大概是用了机器扫描的方式,才将这张照片传了上来,并像她刚刚看到的那三位帖主一样,配了一段长长的文字描述。
其实这个帖子讲了什么并不重要,吸引到风谣的是那张照片。
黑白照片的背景有些模糊,但隐隐能看出是在一个宅子的大门外面,因为她能勉强分辨出两人背后立在宅子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
一个成年人搂着一个小男孩,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而这两张笑脸,她都很熟悉。
小的那个的照片被放在怀表里被她贴身带了许多年,至于大的那个,她两个小时前才刚刚采访完且目送他离开。
风谣的心忽地跳了一下,她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翻出怀表里的那张黑白单人照,靠在电脑上,挡住孩子所站的那一边。
纹丝合缝。
原来怀表里这张所谓的单人照,是裁剪下来的半张照片,只是搁在那里面的时间太长了,后背的石狮子还有边界都被磨得有些看不清了。
她点开私信栏,直接私信了那位发帖者:“请问您这照片哪儿来的?”
发帖的人回复得很快,但是估计以为她也是个质疑照片是PS的杠精,口气不是特别好:“就是上头写的那个来法!爱信不信!”
风谣没法子,只好耐着性子把那个冗长的故事读完。
发帖人讲的是自己听家里人说起的一个故事。
八十多年前,发帖人的太爷爷是当时照相馆里的一位照相师傅。那会儿相机还是个稀罕玩意儿,只有极少的富人家和进步学生们会用到,穷人家则迷信,以为那东西能摄走人的精魄,不敢用。
那会儿方圆百里有一个大户姓风,他太爷爷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一是因为这个姓少见,二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据发帖人的太爷爷回忆,那一年正逢战乱,城镇内基本上所有的公共场所都被敌人占领。大家都缩在屋子里不敢出门,相馆也就几乎没了生意。
那年清明,第一道新茶刚刚上市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光顾了照相馆。当时接待他们的照相师傅,就是发帖人的太爷爷。
这两个人照相师傅都认识,小男孩是附近有名的风家的小少爷;年轻男人也熟悉,城里有个从前线伤了手退下来的军医姓孙,多年来一直四处游走,这两年云游到了他们这儿,就在城里挂着幡看病,头疼脑热、接骨、取枪弹都能看,诊金要得极少,有时碰见真困难的,干脆就连诊金都不要了。孙大夫出诊的时候,这个年轻男人就站在他后面,拿着个药杵子帮着捣药。话虽然少,但他对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笑脸模样,加上人长得也俊,即使一双红眼睛有时看着吓人,但孙军医说了,人家是天生的,不是妖怪,居民们就开玩笑,管年轻人叫“小菩萨”。
于是师傅看到两人,笑着招呼了一句:“哟!小菩萨和风小少爷什么时候也认识了!”
年轻男人便笑着回答他:“重华说这是我接的第一个病人,一定要留个纪念。”
师傅了然地点点头,孙军医断了一只手原本看诊就不大方便,儿子的年纪又小,暂时继承不了他的衣钵,能挑大梁的就只剩下这个他常带在身边的年轻男人。
大家都以为年轻男人是孙军医的徒弟,早先总是“小徒弟小徒弟”地叫他,后来孙军医站出来纠正了,说年轻男人是他的至交好友。
仔细想想也是,年轻男人一直管孙军医“重华重华”地喊,好像从未叫过他“师父”。
照相的时候小男孩很害羞,不敢贴年轻男人太近,师傅就逗他:“你喜不喜欢这个大哥哥啊?要不要靠得离他再近一点?”
小男孩怯怯地点了点头。
年轻男人听了轻笑一声,俯身蹲下来想把小男孩抱起来,小男孩却害羞地扭开了:“哥哥你抱不动我的!”
说完,他捏住了年轻男人的一个衣角,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年轻男人笑着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位置定好了,师傅站在相机背后,把头钻进了黑布里:“好——现在我倒数三下,别动——一、二、三……”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在两人的笑脸上。
故事一直到这里都是温馨的,但为什么会被帖主放到惊悚帖来呢?变故就出现在照完相的半年之后。
风家那个找他看病的小少爷那天照相的时候看着没什么大碍,实际得了怪病。
最开始的时候人看着恹恹的不是特别有精神,之后就是常常头疼脑热,喉咙肿得有个桃子那么大。年轻男人依着法子治,总不见好。
后来,风家有个留了洋回来的子弟说请个洋大夫来看,结果洋大夫来了一瞧,当时就摆着手说这是什么血病治不了,屋子里一片愁云惨淡。那年轻男人站在旁边半天没吭气,忽然一声不吭地就拿刀在自己胳膊上划拉了个口子,拿碗接着血给那小少爷灌了下去。
说来也神奇,高烧不退的小少爷喝了他的血后没多久就退烧安睡了。
风家的人本以为没事了,结果不到一天,小少爷的鼻子又开始流血,止都止不住。风太太看见小儿子的血流得满床都是,差点没哭厥过去。
年轻男人又割了手,这次大概保了没几天,又复发了。
先前没能给小少爷治好病的洋大夫听说了人血能治病的事,以为是什么愚昧唬人的假法子,想回来教训他,结果正撞上年轻男人给小少爷喂血,当场就取了碗里剩的那一点点带走检验。
三天不到,检验结果出来,洋大夫兴冲冲地跑回了风家,说这是什么“医学奇迹”,说年轻男人的身体构成与常人完全不同。
总之具体怎么不同人家没传出来,师傅也不知道了。
但是他知道的就是,洋大夫把年轻男人和小男孩全身换血了。小男孩换血之后不久痊愈,而年轻男人被抽走了那么多血,居然也没死,在屋子里躺了几天之后又能成功下地跑跳了。
人血治病的传闻就这么风传十里八乡,后来又变成了可以包治百病、长生不老,简直就成了话本小说里写的唐僧肉。
若搁在现在,年轻男人最多也就是被一些科研机构找上门请求捐点血做样本研究什么的。
可那是什么年代,到处都在打仗,哪里都不安全,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被什么子弹炮弹之类的东西打掉半条命。消炎药和抗生素也被军方严格管控着,普通人家想治病要么去黑市上买,要么就只能躺着等死。
没人会想要等死。
于是,他们想起了年轻男人那被传得神乎其神、能治百病的血。
有一天早上,师傅站在照相馆门口,忽然看见孙军医疯了一样从门口跑了过去,他的妻子在后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着他。
师傅叫不住孙军医,但是拉住了他的妻子:“出什么事了啊这是?”
孙军医的妻子答得语无伦次的,嘴里却不停地念叨着:“快,快,快拉住他……杀人了,杀人了……”
师傅一头雾水,但还是听她的话追了上去。随后,他便看到了此生中最为骇人的一幕。那一天看到的场景几乎成了他忘不掉的梦魇,即便已经老到动不了了,只能躺在摇椅上扇着风乘凉的时候,他仍然会说起这一幕。
年轻男人被找到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腰上被斧头劈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身上都是斑驳的刀伤,还有不少如野兽撕咬过留下的痕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皮。
孙军医赶到的时候,他就躺在田埂边的泥地里,一双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空,已经没有生气了。几个面黄肌瘦的人围趴在他腰上裂开的大豁口上,贪婪地用舌头舔着流下来的血。
孙军医悲鸣了一声,还健全的那只手拎着柴刀就冲了上去。
满脸是血的恶鬼们见到砍向自己的柴刀,忽然又变回了人,惊慌如鸟兽般散去。
孙军医用力按住了一个人,厉声逼问是谁让他们这么做的。
被按住的那个人慌张地说不知道,他们来的时候年轻人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知道这血能治病,就扑上去舔了,还说有好多人直接张口去生撕,不独独是他们。他们真的只是舔了一点点血,和他们没有关系。
那人说话的时候,嘴角还犹然沾着一抹已然干涸的殷红。
孙军医松了手,跌倒在地上。烈日下蒸腾的土腥气、血腥气、腐臭气混杂在一起,熏得他眼睛都无法睁开,止不住地咳嗽、干呕,哑着嗓子干号着,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发帖人最后用太爷爷告诉他的一句话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在这个故事里,没有真凶,也没有主谋。只是我们谁也不知道,那层光鲜的人皮揭开来之后,里面包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风谣关闭了网页,猛地起身,屁股底下的椅子直接翻倒在地,一声巨响把边上工作的顾凌铎吓了一跳。
顾少爷拧着眉毛:“你干什么呢,一惊一乍的!”
她揣着怀表快步走了出去:“有急事。”
顾凌铎一脸的莫名其妙。
风谣觉得,自己的胸口似乎郁结着一团挥散不去的浊气,说不出是惊疑还是愤怒。帖子里描述的那个疑似林司南的年轻人躺倒在泥地里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循环播放着。
照片是她爷爷传下来的,必然是真的,但如果发帖人说的也是真的,那就和林司南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对上了——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然后也就能解释怀表壁上的“赎罪”二字了。
虽非直接加害者,却是那场罪恶的始作俑者,按照爷爷的性格,的确足以为此愧疚,终其一生都无法忘却。
可是……
她又不由得犹疑,如果按照故事里的说法,林司南当时就应该已经死了啊……那现在这个在她面前的人,又是谁?
思绪混杂间,她已经走到了林司南的办公室门口。
那扇门紧锁着,她敲了两下,没有等来林司南,却招来了护士。
护士:“风记者,您找林医生吗?他去院长办公室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护士说完,就听到一向礼貌爱笑的风记者面色微变,低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就匆匆奔了出去。
林司南正在密室内给手上那管新鲜的热血封口的时候,就听到外间办公室的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了。
风谣居然有胆子什么也不拿就直接闯到院长办公室,但好在她运气好,今天下午孙院长刚好不在院内,否则真不知道这一时义愤之举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林司南听到外面传来“砰砰”拍墙壁的响动,还有风谣那明显有些失控的声音:“你出来!我知道你们在里面!”
他放下手中的试管,按开了内侧的门,对她淡淡道:“这里只有我,没有其他人。”
但紧接着他便一怔,因为面前的女人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上来就要扒他的衣服。
她要确认他身上的伤。
林司南到地球一共九十八载,因故昏睡了三十八年,余下的清醒时间共计六十年,见过无数外向奔放的女人,但是像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上来就要扒他衣服的,眼前这位是第一人。
不过,饶是如此,他面上仍然很是平静:“你这是干什么?”
风谣已经把他的上衣整个掀了起来:“护士站的那些妹妹没传出来吗?我对林医生垂涎已久,一时没忍住,抱歉抱歉。”
林司南:“……”
上衣被卷起来,底下的皮肤倒是比露在外面的手背要干净光滑许多。林司南很瘦,虽然有一些肌肉线条,但并不是特别明显,而且似乎是因为不怎么见光,他腹部的肌肤白得有些发透。上面好像有一些采血产生的小针眼,但绝对没有帖子里描述的那个腰部大豁口的影子。
风谣凑近了一些看,嘴里嘟囔着:“怪了……”
微热的呼吸扑在他的小腹上带来了一股奇异的反应,林司南身体一僵,他闭了闭眼,似乎是在强行压抑情绪:“看够了吗?”
风谣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很尴尬,立刻起身站直,假笑:“啊……看够了,看够了,林医生身材真好。”
林司南冷漠地审视着她:“你来做什么?请你说实话,我讨厌撒谎的人。”
风谣盯着他,审视了片刻,长久养成的职业素养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她得出了结论,必须要说实话,刚才那种插科打诨的方式继续用下去只会引起他的反感,面前的人是真的讨厌人家糊弄他。
于是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块怀表,当着他的面翻开了盖子,亮出了里面的照片:“你认得这个吗?”
在风谣的预计中,林司南无外乎两种反应:第一种,平静地否认,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第二种,脸色大变,然后质问她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了,如果林司南能告诉她,这其实与我无关,只是一个和我长得像的祖宗,这样的话,她就能对这个世界的迷惑和震惊少一点。
可她独独没有料到的是这种情况。
只见林司南一脸意料之中地抬眸:“都知道了?”
风谣哽了一下:“林医生知道我为什么要掀你的衣服了吗?”
他淡淡道:“看看我的腰上有没有一道被砍刀劈出来的大口子?”
饶是事实如此,但是听到林司南用这种毫不在意的口吻说出来,或许是因为那帖子的画面描述得过于惨厉,而他又如此平静,她的心“突”地停跳了一下。
风谣艰难道:“你……活了这么多年?”
林司南淡淡道:“我是外星人。”
风谣无语:“你咋不说你是大罗金仙呢?”
林司南:“神仙是你们地球人臆想出来的,但是在宇宙中,地球之外的生命体是真实存在的。”
风谣对着他摆了摆手,背过身去:“对不起,请让我先冷静一下。”
林司南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虽然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够搞笑的。
她大概安静了十几二十分钟,在此期间脑内天人交战,三观濒临重塑。
风谣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死瞪着林司南:“你不是在耍我,对吧?”
林司南冷漠地望着她:“信不信随你。”
终于,她似乎勉强相信了一点点:“好,我信你……那么,你的伤呢?”
林司南:“消失了。”
风谣一怔:“消失?”
林司南的眼神有些微微放空,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十分遥远的事情:“那次事情之后,我没有死,而是昏睡了大约四十年,从棺木里爬起来之后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变了。”
地球公历1980年。
S城,城郊,雨后。
一只沾着湿泥的手从一株小苗下“噗”地冒出来,惊得旁边正在啄草籽的鸟儿“咕咕”两声腾空飞起。
刚才冒出手的那片地方忽然裂开,土块四下飞溅,土地破开后裸露出的棺木里,爬出了一个浑身是泥土,穿着破破烂烂的殓衣的人。
林司南皱着眉头看着殓衣下自己光整如新的肌肤,一时间有些疑惑。
自己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这是怎么了?身上的伤呢?
随即,他想到了自己应该去找他的挚友孙重华,如果说在这个星球上还有什么人是和自己有关联的,那就只有重华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依照着记忆里的路线回了城。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世上的时间已经流逝近四十年了。
林司南进了城,却发现这座城市早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街边的茶肆、店铺消失了,变成了一些他没见过的直筒状的东西,到处都装着明亮的玻璃,墙上写着一排排的大字……应该是字吧,因为他勉强能认出几个来,但大部分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行人的打扮纷繁怪异,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他正迷茫地张望着,街上的人也在好奇地扭头看着他。
大白天一个浑身脏兮兮还穿着寿衣的人,精神出问题了吧,真可怜。
一群大学生下了课正好出来,迎面便撞上了这么个可怜的“精神病人”,同情心和正义感瞬间上头,一个胆子大些的凑了过去:“你好,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林司南此时正迷茫,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霎时如惊弓之鸟,反应十分激烈地往后面退了一大步,警惕地望着面前的那几个大学生。
昏迷前几乎是被众人“分食”的记忆,使他对与人的接触有了一种本能的排斥。
大学生也被他这样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自己刺激到他了,连忙后退:“你别害怕、别害怕,我们不是想要伤害你。”
林司南听着这个大学生说话带着一股浓浓的北方官话的味道,奇怪他们怎么会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从刚才的惊惶状态中恢复过来后:“嗯,我知道。”他说话的口音带着一股浓浓的本地味道,几个大学生听得有些含糊,其实不怪他们难听懂,四十多年前各地的官话发音本就各不相同,并不像现在这样有通用的普通话。
不过虽然难听懂,但他们到底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几个大学生对视一眼,觉得面前这个“疯子”目光清明,看着似乎不像太疯的样子,于是问他:“你的家在哪里?是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你吗?”
家……
他想起了重华的医馆地址,准确地报了出来。不知道自己在下面睡了多久,这地方变化太大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不知道重华搬家了没有,要是搬家了该怎么办。
一个大学生听完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地方,但是那里好像没有你说的那个医馆。”
这时,边上的一个人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哎!我知道你说的医馆!我妈跟我说过!以前她小的时候那里是有一个医馆的!里面坐诊的是个前线退下来断了手的军医,你要找的是这一家吧?”
林司南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重华,连忙说:“就是他,能带我去找他吗?”
说话的大学生带林司南去了孙家现在的住址。去的路上,他告诉林司南,孙大夫已经离世三十多年了。孙大夫去世的时候,儿子还小,妻子无力继续经营家里的医馆,就关了,几年后碰上改制,就搬到了工厂里生活。儿子成年后也进了厂工作,但前几年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逃跑的时候不慎摔死了。儿媳妇忍受不了被人指着鼻子说是“贼老婆”,就改嫁了。
“现在,孙家还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孙子了。”
推开昏暗的筒子楼里那扇被油烟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木门后,林司南见到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正艰难地佝偻着背,坐在竹椅上择豆角。
大学生一进去,就轻声唤了她一句:“奶奶,你看我们把谁带回来了?”
竹椅上坐着的老太太抬起头,一眼便望到了站在大学生们身后,比他们足足要高出半个头的林司南,腿上的豆角筐子一滑,“哗啦”撒了一地。她认出了这个丈夫当年的挚友,这个当初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亲人。
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有时候起身快了连站都站不稳。
“司南啊……你是司南吗?”
林司南慢慢地走了过去,蹲下身去帮她拾着地上的豆角,许久才道出一句:“姐,你老了。”
老太太流着泪,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从外面跑了进来,看着家里满屋子的人蒙了,嘴里喊着:“奶奶……”
林司南回过头去,他仿佛想起了当年重华刚有孩子的时候,抱着自己的儿子向他炫耀的场景,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当初那个小小的婴儿也已经成了父亲。
他看着那个小男孩,露出了自回归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林医生,林医生……”风谣看着眼前的男人明显跑神的样子,无奈地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咱们今天一共交流过两次,两次你都跑神了。对不起,我说话就这么烦人吗,让你多一秒钟都不稀得听?”
林司南回神,冷脸:“知道自己烦人,看来你对自己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知。风谣小姐,我听说你很喜欢教训跟着你的那位姓顾的实习生多管闲事,但在我看来,你好像应该先教育一下你自己。”
风谣点了点头:“这你都知道,看来林医生对我很是关注啊。”
林司南:“……”
其实冷脸和嘲讽这招对风谣这样的人来说作用确实不大,一是他们自己本身就挺精于此道,二是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这种经历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早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我倒不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其实最开始缠上林医生无外乎是害怕,觉得既然林医生愿意救我,或许和那帮做人血实验的人有本质区别,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但今天再来……”风谣回想起那描述得血淋淋的帖子,霎时心口一堵,“我想,大概是一时意气吧。”
林司南听懂了,但并不领情:“你知道了那些事情,所以同情我?谢谢,但我不需要。”他的嘴角刻薄地勾起,似乎所谓的同情,在他眼中是虚伪而可笑的。
风谣:“我想说,这世上除了同情这个词以外还有一个词叫共情。我曾经经历过和你一样糟糕的事情,我看着我的同伴因为我年轻时的任性和愚蠢而丧命,当时的我就和你一样绝望、厌世,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说着,她的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零碎的画面,走道、风声,喘息……
风谣摇了摇头,驱散这些画面,伸手抽掉了怀表里面的照片,露出了藏在背后的两个字。
“另外,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想这两个字大概也是交代给我的。这是他的遗愿,无论你是否接受,我都会去做到。”
林司南怔怔地望着怀表上刻着的“贖罪”二字,用力之大、刻痕之深仿佛可以看出当时刻字之人是多么懊悔。
那件事情之后,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亲历者的发声……
他伸指揉了揉眉心:“当年的事……和他一个孩子没有关系……没必要,没有必要这样。”
风谣望了眼密室内堆积着的密密麻麻的红色试管:“你同意他们抽你那么多血,是不是因为这次的传染病,你的血可以拿出去救命?”
林司南没说话,风谣当他默认了。
风谣:“你说我身上流着你的血,之前孙院长也确实抽了我的血,那我的是不是也可以?”
林司南抬眸:“你想做什么?”
风谣面向他,微笑地伸出手。
“既然我的也可以,那抽我的吧,就当是还当年你救我爷爷时换的血了。他那个病搁现在不就是白血病吗?有概率会遗传的。要不是你给他换血,没准儿现在也遗传到我身上了,说不准我早就病死了,哪儿还能生龙活虎地蹦跶这么多年?你相当于给了我一条命,我还你也是应该的。”说着,她跺了下脚,一副懊悔的样子,“不过啊……早知道我的血这么管用,汪清去J国之前我就应该给她放上一保温杯让她带走。那样不但能保护她,没准儿还能救不少人呢!”
林司南冷笑:“你不怕人家把你当血包用,把血抽干?就像我一样……”
风谣一听就知道这是他的心结,挑眉:“你都这么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了,我自然也相信自己吉人自有天相。我是非常怕死,但我从不杞人忧天。”
林司南微讶,他对这位风记者的印象仅停留在一个行事油滑、伶牙俐齿又极爱管闲事的软文写手上,虽然大多人都愿意在不损害自己太多利益的情况下,给予他人一些小恩小惠,但一旦碰上玩命的事,立刻果断说再见了。
风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他也只是惊讶了几秒钟不到,便淡淡地回绝了她:“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在不损害健康的情况下抽出来的那点血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而我不一样,我活得太久了,久到我已经有些厌倦这个世界了。或许这血继续放下去,很快我就会重新陷入长眠……那样的话,也不错。”
风谣挑眉:“所以你放血救人,只是因为活着太无聊了?”
林司南淡淡道:“所有人的时间都在流逝,只有我的时间是永远停止的。现在你站在我面前,但终有一天你会消亡在这个世界上。棺材合上封盖,黑纱罩住未亡人的面孔,碑文上刻着你此生的故事。你们终会有那么一天,但是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有。”
风谣的脑海中仿佛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一个永远在这世间孤独漂泊着的人。亲朋离散,挚友辞世,现世凋零,沿着一条遍布风雪、没有尽头也没有未来的路,就这么遍体鳞伤、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他将永远那么年轻,但心却早已老去了。
“要是真到那么一天,你就去我碑前放束花,告诉我你真的成功地熬死了我。再然后,隔几年呢,就到我坟头去同我吹吹牛,说说这世上的新鲜事。这样等我到了地下,也能成为百万阅读量的好写手了!就像你说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像你这长生不老的老妖怪……”风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她明白,这就是她此时此刻的心声。
“活着多好啊,”她叹息着,“我还嫌活不够呢……你要是真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就……就把我当成你活着的意义吧……我不嫌你烦。”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一愣。
风谣是震惊自己竟然在情绪上头的时候说出了这种简直比深情告白还要重一百倍的话,而林司南则是瞳孔微微一震,看不出他眼底是什么情绪。
他只觉得好像喉间被人猛地灌入了一口烈酒,有种火烧一样的灼热感从唇齿间一路烧进腑脏。
那头已经回过神来的风谣开始疯狂地解释。
“呃,那什么,从事记者这个职业的人呢,就比较容易感性,呃……情绪化。”风谣看对面那人表情古怪,再加上自己细品那几句话,简直尴尬到不能听,只好搜肠刮肚地组织措辞,“这个,这个情绪化呢,就有点像咱们平时喝醉了,它,它那个,上头,对!上头你能理解吧!我中午赶稿子没休息,这个下午啊,精神就特别不好。这个精神一不好呢,就容易出现像刚刚那样的上头反应……所以啊,刚才那种是正常现象。对,正常现象,没什么的,不用太在意,哈哈哈……”
林司南:“哦。”
风谣解释的声音一顿,尴尬道:“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啊?”
林司南的表情重回冷漠:“意思就是,你还打算在这间密室里待多久?还想被抓住放血吗?”
风谣反应过来他们现在是在孙院长的办公室里,相当于刚刚那段时间她是在虎穴门口和人家谈人生理想,怎么就能心大成这样!不要命了吗!
林司南见她愣怔,毫不留情地扳过她的肩膀,生硬地直接将她往门外推。
风谣:“哎哎哎!你轻点!这是活人不是铁人啊!”
“嘭!”
办公室的大门在她面前被重重甩上,差点没碰到她鼻子。
风谣悻悻地擦了擦鼻头:“看着挺弱不禁风的,怎么劲儿这么大,吃什么长大的啊这是……”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顾凌铎写完了稿子,不情不愿地传给风谣。
其实她离开之前,大致的内容和框架基本上都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转化成文字而已,以顾少爷的文笔和才华,这种小事不在话下。
风谣收到文件后大致扫了一遍:“嗯,没什么问题,发晚间吧。下午我手机响过没有,报社里面有没有说有需要立刻去采的短讯?”
顾凌铎:“没有。”
风谣看了眼钟:“那你今天早点下班吧,没事了。”
顾凌铎:“哦,谢了。”
他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双肩包,摄影机支架留在这里把门锁好就行,镜头被他拆下来装进了摄影包里。
这时,他听到那边“啪啪”打字的风谣忽然开口:“小顾啊,我知道你同情心比较旺盛,共情能力也比我强,现在我有个事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啊……”
顾凌铎:“麻烦省掉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好吗?”
风谣停了手,“咻”的一声把椅子转过来:“如果有一个人他经历过一些毁灭性的打击,却仍旧外冷内热、心地干净善良,你会不会心疼他,对他产生亲近感?”
顾凌铎完全没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这是你的什么人物采访新选题,还是你的软文新编素材?”
“嗯……算是吧。”
顾凌铎挑眉问:“多严重的毁灭性打击?”
“家破人亡?五马分尸?天煞孤星?”
顾凌铎:“……”
风谣期待地看着他:“快说啊,你怎么看?”
“不愧是你编出来的软文素材,一点写实性都没有。”顾凌铎走过来一把握住风谣的肩膀,“这种人搁现实里早崩溃进精神病院了好吗?”
风谣:“所以……如果有这样的人,你也会对他产生亲近和好感?”
顾凌铎咧了下嘴:“如果真有这么虎的人,我会直接管他叫爸爸。”说完,他直接翻了个白眼,似乎是想表达风谣的故事编得未免过于扯淡。
风谣那边却已要到了答案,眉开眼笑,明显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安下心来:“啊……我就说,我当时的反应肯定是人之常情,不是什么别的意思,果然合情合理啊……”
顾凌铎没听清:“啊?什么当时的反应?”
风谣:“行了行了,走吧,你听错了。”
顾凌铎一脸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办公室。
当晚,风谣正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睡得正香,忽然一阵长铃惊醒了她。
风谣一看来电显示,打了个哈欠接通电话:“小顾你干什么啊……有什么事情明天说不好吗……”
手机那端是顾凌铎急促的声音:“别睡了!快起来发简讯!汪主编把她在J国那边拍的素材全传回来了!还睡什么睡!快起来写稿子!”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公历2030年1月23日01∶55。她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