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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中国的四大名著各有各的颜色。

《三国演义》的主题是权力和战争,就像一场宏大的战略游戏。它的颜色是黄色,帝王的颜色。《西游记》是蓝色的,因为它是一本幻想之书,洋溢着孩童般的自由想象。《红楼梦》则是红色与白色。红色是现实的万丈红尘,白色则是理想的永恒之境。它被困在现实之中,却坚守着理想主义的超越精神。就这一点而言,《红楼梦》在古典小说里是独一无二的。

而《水浒传》呢?它的颜色是红色与黑色。它就像丛林里的一把刀,劈开了黑暗中的一腔血。中国小说里,再没有谁像它这样残酷,又这样浓烈。

四大名著里,其他三本都对现实有所修饰。罗贯中对现实的修饰,是为了他的正统理念;吴承恩的修饰,是为了单纯的好玩;曹雪芹的修饰,则更多是由于不忍。我一直猜想《红楼梦》原本已经写完了,曹雪芹只是出于不忍之心,才把满目狼藉的后四十回隐掉了。

跟它们比起来,《水浒传》显得更加原生态。施耐庵生动细致地描写了种种暴行,比如武松血溅鸳鸯楼、李逵活剐黄文炳、杨雄怒杀潘巧云。写下这些血腥文字的时候,作者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也没什么道德批判。在他看来,这是世界的真相。至少在某些角落里,世界确实就是这个样子,刀光凛利,血污满面。所以,作者也就这么写下来了。

当然,施耐庵也给作品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伦理薄纱,但是这些薄纱都经不起推敲,更像是作家为了讲故事而竖的一个幌子。

比如这本书曾被称为《忠义水浒传》,似乎它的核心价值是“忠义”,但这些价值真的很不可靠。就拿“忠”来说,书里的人们真的忠于君主,或者忠于国家吗?宋江临死的时候,李逵建议他再次造反,他并没有说“我们要忠于大宋”,而是说:“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造反也好,招安也好,都是基于很现实的利益考量。至于吴用,他甚至还建议大家背叛宋朝,投靠辽国。那么,他们的“忠”到底表现在哪里呢?

至于“义”,书中确实有不少讲义气的人,比如说鲁智深对林冲,朱仝对雷横,都很仗义。但通观全书,更多的还是利害盘算,一地鸡毛。秦明全家都被宋江设计害死,妻子的头颅高高挂在城头上,他真的和宋江有情义吗?再比如扈三娘,她全家被李逵杀了个精光,自己被逼着嫁给了矮脚虎王英,她对梁山这帮人又能有多少义气呢?梁山好汉结拜的时候,念的誓词是:“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这种刻毒的诅咒背后,到底是对“义”的信任呢,还是对“义”的不信任呢?整本书读下来,真的很难相信梁山是个讲义气的江湖乐土。

但是,这种主题价值的缺失不是作者的失败,反而是他的成功。按照施耐庵的本意,未必不想把故事往“忠义”的方向上去靠,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忠于自我感受。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就只能那样去写。就这样,他没能写出一本弘扬忠义的小说,而是写出了一本伟大的小说。

现代读者对此往往不太能理解。大家现在过于看重“人设”好不好、“三观”正不正,道德上很有警惕性。这么一来,读《水浒传》就很麻烦。有的读者觉得《水浒传》是经典名著,不敢去否定它,就只能忽略那些刺目的情节,刻意地去误读。他们一厢情愿地相信梁山好汉都在行侠仗义,豪气干云。其实在《水浒传》里,行侠仗义的事情极少见,更多的反而是滥杀无辜。

我们可以看一下历来的《水浒传》电视剧。最早的版本还敢表现一些人物的凶悍残忍,可随着观众的道德感越来越强,电视剧的改动就越来越大。情节越来越柔和,人物越来越正义,但整个故事也越来越平庸。

还有一些读者比较老实。他们没办法逼自己误读,于是就走上了另外一个极端,认为《水浒传》是一本三观不正的垃圾书。

我能理解这种想法,但完全不赞成。文学是不可以这样解读的。作者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道德判断,但是伟大的作者会和这种判断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他才可以用好奇的目光去审视这个世界。他要像体验善一样去体验恶,像体验光明一样去体验黑暗。他必须有强大的洞察力,同时心肠还不能太软。

最重要的是,他要忠于自我的感受,胜过世间的一切。

如果把施耐庵当作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人,我估计不会喜欢他。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我对他充满了敬仰。《水浒传》展现给我们的,不是一个“正确的世界”,而是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你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入它,观察到世界不同的侧面。有善,有恶,也有善与恶之间的种种不得已;有光明,有黑暗,也有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灰暗幽深。

伟大的文学,不是让你变得单纯,而是让你变得复杂。

而只有在认识到世界的复杂之后,我们的道德也才有真正的意义。

* * *

在不同的读者眼里,当然会有不同的《水浒传》。而在我的眼里,《水浒传》首先是一本关于人性的小说。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宋江、武松、鲁智深、林冲……作者把他们放在非常极端的环境里,然后冷静地去描写他们的反应。写到最后,这本书就成了一个宏大的人性博物馆。这有点让我想起中学里见过的解剖青蛙。在电流的刺激下,青蛙发出种种悸动,最终暴露出生理的秘密。

作为一本小说,这样做确实是残酷的,但也是伟大的。

中国古典小说跟西方文学不一样,它很少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写。人物的心理主要通过语言和行动来表现,而且语言和行动还不会写得太满,要有很大的“留白”。说起来,这有点符合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很多东西是隐藏在文字之下的。

我举一个例子。晁盖和宋江的关系到后来有点紧张,作者不会直接说,晁盖和宋江两人不对付了!他只是安排很多细节来暗示这一点。比如说金毛犬段景住送给梁山一匹宝马,结果半路上被曾头市的人抢走了。这匹马并不是送给晁盖的,而是送给宋江的,因为“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这个时候,晁盖的反应非常激烈,破口大骂:“这畜生怎敢如此无礼!”表面上看他骂的是曾头市,实际上呢,很难讲。

极少下山作战的晁盖,这次非要带兵打仗。宋江劝他别去,晁盖说:“不是我要夺你的功劳!你下山多遍了,厮杀劳困。我今替你走一遭!”寨主和副寨主之间谈到“抢功劳”的话题,已经是一种强烈的暗示了。

晁盖在曾头市中箭身亡,临死前他又留下那个著名的遗嘱:“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这又是对二人关系的一种暗示。

除此之外,书中其实对此还有几处暗示,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如果我们只看正面描写的文字,晁盖和宋江的关系始终非常好,情深义重,情同手足。只有把这些暗示聚拢来,我们才会看到隐藏在文字下面的东西。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这样“留白”?为什么他不正面交代:晁盖和宋江关系恶化了!

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我们可以为此找出很多原因。但对于作者来说,可能有个最简单也最现实的理由:真实世界就是这样的。没有人能开启上帝视角,洞察别人的心理活动。也没有人会在你耳边提醒:“看,晁盖和宋江有矛盾了。”你只能从对话和行动里自己去领悟。

这就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解读空间,而这种解读需要一定的生活阅历,需要对人情世故的体会。我们在四十岁的时候读《水浒传》,和二十岁时候的感受完全不同。年轻时候,我们多半只会感受到快意恩仇、慷慨激昂。可是等我们在人生这个大染缸里浸泡多年以后,就会从《水浒传》里读出种种的无奈、挣扎、隐忍、妥协。几条猩红的血路,一地破碎的妄想,还有那消逝在风中的深深叹息。

* * *

这是一本解读《水浒传》的书,更准确地说,是一本解读《水浒传》人物的书。因为我对人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事件本身的兴趣。

《水浒传》有一百零八将,其中大多数都不值得去仔细分析,事实上也没法分析,因为他们的形象太单薄了。毕竟人物如此众多,施耐庵纵然才大如海,也无法个个都顾得到,所以很多好汉都面目模糊。谁知道龚旺是什么性格?丁得孙又是什么性格?至于什么邹渊、邹润、孟康、侯健,也无非都是一些人名符号。施耐庵拿他们去凑齐一百零八这个数字而已。

所以,我只选了十几个最立体、最鲜活的人物。怎么取舍,当然也是有点困难的。宋江、吴用、林冲、武松,这些人物肯定要写,没有任何问题。但也有一些人物虽然有点意思,为他们专门写一篇似乎又犯不上。比如说柴进、戴宗、公孙胜、花荣,都是这种情况。写到后来,我一度有点犹豫,打算把最后一篇留给卢俊义。易中天老师看了我以前的几篇文章,建议我把卢俊义换成史进。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易老师对人物确实看得很准。卢俊义虽然位置重要,出场次数也多,但从本质上来说,他就是《水浒传》里的一个工具人。而史进却有强烈的个性,符合成长的逻辑,富于少年的魅力。所以,我选择了史进。从写作时间上来说,《史进:十八岁的少年血》就成了这本书的最后一篇。

这十几个人物,每个都有很独特的地方,我对他们也有不同的感受。当然,我是有偏好的。比如我最敬爱的是鲁智深,最同情的是林冲,最悲悯的是武松,最厌憎的是石秀,而最好奇的是宋江。对每个人物,我也都有自己的感情投射。就像写到朱仝的时候,我心情激荡,有一种巨大的悲伤感,觉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我努力去理解他们的心理,推敲他们的行为,分析他们的性格,搞清楚他们何以会如此行事。

但是这里就牵涉到一个问题:施耐庵写《水浒传》的时候,真想那么多了吗?

我觉得没有。

我相信他是凭着直觉去写的。不过作为超一流的作家,施耐庵对世情和人心具有深刻的洞察力。所以他会本能地让人物这么说话,这么行事,让他们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行为逻辑,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写,他可能并没有仔细推敲过。

小说写作教程会告诉作家应该这么写、那么写,好像每一段话都应该有明确的意图,每一段情节都应该起到具体的作用。实际上,顶级作家不可能如此写作。如果每写一段话,都明确知道自己这么写的目的,那他最多是个二流作家。

我们解读的东西,往往是作者无意识的直觉产物。有时候,冰山理论不仅对读者成立,对作者也是成立的。解读者的任务,并不是还原作者的想法,而是尽可能地揭示这座冰山。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解读可以随心所欲。

有人在分析《红楼梦》《水浒传》这些经典小说的时候,特别热衷于阴谋论。他们喜欢脑补书中没有的情节,编造出一个个惊人的阴谋,好像越是骇人听闻,越能显得自己独具慧眼。在我看来,这种解读方式非常糟糕。经典小说有多重性,我们确实不能傻乎乎地相信书中的字面信息,但也不能像创作同人小说一样,天马行空,无中生有。

就像有人在“解读”晁盖之死的时候,就认为林冲受宋江指使,毒死了晁盖。因为书中说晁盖中箭后,“林冲叫取金枪药敷贴上,原来却是一枝药箭”。不久晁盖就死了。可见金枪药里大有问题,必定是林冲下的毒手。要按这种“解读”方式,我们可以随便脑补,可是,这样信口开河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要保持一份谦卑。解读不能脱离原著,也不能违背人情之常。在各种各样的解读里,最贴近文本、最符合常识的解读,往往也就是最好的。

解读不是猎奇。它是对文学的一种认知。而对文学的认知,也就是对世界与人心的认知。

* * *

最后,我要解释一下这本书里牵涉的《水浒传》版本问题。

《水浒传》有很多版本,但大致来说可以分成两个系统,一个是简本,一个是繁本。简本和繁本到底谁先谁后,学术界争论得很激烈,这里也不去管它了。总之,简本的文字比较粗糙质朴,更像是说书人使用的大纲。繁本的文字就比较生动细腻,很有文学性。我这本书是建立在繁本系统上的。

繁本也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其中最重要的有三个。

第一个是容与堂百回本,也叫《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这个版本的文字可能是最接近原貌的。大家在书店里买的《水浒传》,一般都是拿它做的底本。我引用的《水浒传》文字,也是以这个版本为主。不过需要说明一下,容与堂百回本自称是李贽评点的,但到底是不是,学界是有争议的。很多人说这本书其实是一个叫叶昼的人评点的。李贽名气大,叶昼想多卖几本书,就假托了李贽的名字。不过即便是叶昼伪托,他肯定也仔细揣摩了李贽的思想和笔调,因为这本书的评点文字和李贽的文章非常像。为了简便起见,我在这本书里,还是把容与堂本的评点者认定为李贽。

第二个重要版本是金圣叹的七十回贯华堂本,也叫《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七十回本写到梁山大聚义就结束了,没有招安的部分,更没有征辽国、征方腊的情节。金圣叹眼光独到,才气纵横,所以这个评点本影响非常大。但是金圣叹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不老实。他往往根据个人喜好,乱改原文,还非说市面上流行的都是“俗本”,他是按照“古本”改的。其实他哪里见过什么“古本”?就是自己动手改的。不过确实也得承认,金圣叹的有些地方改得还真是不错。

第三个重要的版本是袁无涯刊行的百二十回本,也叫《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这个版本的重要性,是它比容与堂本多出了二十回。这二十回讲的是征田虎、征王庆的故事。我只在写燕青那一篇的时候,引用过这个版本的文字。百二十回本也自称是李贽评点的,但按学界的意见,多半也是伪托。所以我在提到这本书的时候,为了不和容与堂本混淆,就把它的评点者认为是袁无涯。

此外,在这本书里,我还提到过余象斗和王望如。他们是历史上比较有名的《水浒传》点评者,但他们使用的版本没有太大重要性,余象斗点评的甚至还是简本,这里就不多做介绍了。 8NhnU59Quubnc1s84GvEMeSRjir6HkTFNCTEcNkwX7MypudMIdknb58U0sWeTZ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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