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九点钟,乐华和大文把寄给李先生的信稿拟好了。他们先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然后互相批评,这几句是不用说的,那几句是可以归并到哪里的。批评过后,再商量哪一段应该在前,哪一段应该在后。造句也共同斟酌,由乐华用铅笔记录下来。他们的心思很专一,淡青色的月光充满庭心,有好几种秋虫在那里叫,在他们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当一个拟成一句句子,另一个给他修正了,彼此觉得满意的时候,兴奋的微笑便浮现在两人的脸上。从前在小学校里,有时也共同作文,全级的同学合作一篇文字;可是,他们感到今夜的共同写作,那种趣味是绝端新鲜的。
他们的信稿是这样的:
敬爱的李先生:
我们进第一中学校一个星期了。这里的情形,大略已经知道。今天国文先生出一个题目,教我们写信给母校里的先生。我们知道你是刻刻记念着我们的;就是国文先生不出这个题目,我们也要写信给你了。
这里教我们功课的先生共有七个,人都很好,待我们很和蔼。但是教英文的一位周先生是河南人,他说的虽然是国语,我们却不容易听懂他的话。我们想,往后听惯了一定会懂得的。现在每逢英文课,我们就格外用心听。
各种功课,我们都不觉得难,不过科目多了,需要预习和温习的多,自修的时间也得比以前多了。我们是走读的,在学校里,每天上下午有两点钟的自修时间,回家来又自修一点半或两点钟,也就弄得清清楚楚,没有积欠了。
这里的同学大半是从别地方来的。他们把本乡的各种情形告诉我们,我们的见识增加了不少。我们也把S镇的大略告诉他们。他们听到镇上的那个和尚寺还是唐朝的古迹,都说有机会总要去看一看。
这里校舍很宽大。四面房子,围着中间的花圃。靠东的房子是大会堂,西北两面是教室,南面是办公室、会客室等等。宿舍在后面,是两排楼房。运动场在大会堂的东面,陈设着各样的运动器具。我们最欢喜玩篮球,但是还不大能够掷中;在一个星期里,乐华只掷中了两回,大文只掷中了一回。
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拿起笔来写信,只写了上面的一些,却又好像已经写完了。到底当面谈话要好得多;你说几句,我们说几句,可以把积存在胸中的许多话说个畅快。什么时候能到你那边去玩几天呢?我们常常这样想。你很忙吧?你是常常忙着的。希望你抽出一点忙工夫来给我们写回信。我们接到你的回信,就像和你当面谈话一般地快活了。你爱我们,一定肯依从我们的要求。
校门外池塘里的荷花还没有开完吧?你说过的,清早起来,站在池塘边,闻那荷叶荷花的清淡的香气,是一件爽快不过的事情。这里校舍虽然宽大,门外却没有池塘,想到这一层,更深切地忆念你那边了。
学生周乐华、张大文同上
乐华看着信稿站起来,嘴里说:“请爸爸看去。”
大文转身先走。两人踏着高兴的步子来到枚叔的书房里。枚叔正在那里看新出的《东方杂志》,听了两人的陈述和请求,便把信稿接在手里,同时说:“你们两个人‘合作’,论理应该比独个儿写要好得多。”
乐华和大文就站在枚叔的身边,两人的眼光跟着枚叔的眼光在纸面忽上忽下,好像唯恐有什么错误漏了网,不曾被发觉出来似的。
枚叔看完了,抬起头来对着两人说:
“这封信写得还好,只是有一个错误,必须修改。”
“在哪里呢?”大文带着惊诧问。在他的意思,经过两个人这么仔细商量,该不至于有“必须修改”的错误了。
“爸爸且不要说出来,待我再来看一遍。”乐华的眼光重又在纸面巡行,结果却无所得,回答他父亲的是疑问的瞪视。
“就在第二节,”枚叔指示说,“这一节里,讲到的是中学里的先生。你们以为把讲到先生的话写在一节里,就是有条有理了。不知道这不能一概而论。按照意思讲,开头说七个先生人都很好,待你们很和蔼,接着用‘但是’一转折,下面便应该是某一个先生在某一点上不大好的话了。可是你们却说周先生的话不容易听。这并不是他为人不好,也并不是他待你们不和蔼呵,怎么能用了一个‘但是’,就同上面一句话连起来呢?”
乐华点头说:
“我明白了,这个‘但是’是用错的,这里用不到转折。”
枚叔又给他们解说道:
“作文和说话是一样的,在承接和转折的地方最要留心。一句里边有几个词儿不得当,还不过是一句的毛病;承接和转折的地方弄错了,那就把一段的意思搅糊涂了。这须得在平日养成习惯,每逢开口说话绝不乱用一个承接的、转折的词儿,一定要辨别了前面后面的意思,拣那适当的词儿来用:这样,作文的时候自然不会用错了。”
“那么就把‘但是’两个字去掉好了。”大文急于把信稿修改好,他悄然说。
“去掉固然也可以,”乐华想了一想说,“但不如把位置调一下。说周先生的话不容易听,说我们听的时候格外用心,这都讲的我们做功课的情形。正好归入第三节里去。爸爸,你说对不对?”
枚叔点头称是,接着说:
“此外讲到校舍的一节呆板一点,不过这算不得毛病。就全体看来,还有一个批评,就是表达情感不充分。你们和李先生是非常要好的,写信时应该有深切地表达情感的语句;这封信的第一节和末了两节里有这类的语句,但是都淡淡的,说不上深切。”
“爸爸说得不错,”乐华恍然说,“刚才我们仿佛觉得还有话要说,可是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就把这情形老实对李先生说了。现在听爸爸说了,才知道这原来是嫌自己表达情感不充分的一种心理。”
“你们能感到不满足,就好了。这原不是多想便可以成功的事,也不全关于学力。特意求深切,结果往往平平;有时无意中说几句、写几句,重行回味,却便是深切不过的了。关于表达情感,常有这等情形。将来你们写作的经验多了,也就会知道。”
“那么这封信要不要寄出呢?”大文问乐华。按照大文的意思,如果重行写过,能够比这一封好,他是情愿再费一两点钟工夫来起草的。
“那当然寄出,”枚叔抢着回答,“你们有这一些意思要告诉李先生,现在把它写在纸上了,为什么不寄出呢?我刚才说你们表达情感不充分,这是深一层的责备。依一般说,这封信清楚明白,末了两节又有活泼趣味,也就可以了。你们究竟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呢。”
乐华说:“我们下一次写信给李先生,仍旧先给爸爸看;希望听得爸爸说‘比较前一回进步了’。这一封呢,依刚才说的改一下,就寄出吧。”
大文这才定了心。他偶然抬起头来,看见窗外的月光,便自言自语道:“明天还得作《新秋景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