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英国来,真像个摸不清的梦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出的呜呼哀哉了!
“我们的文明比你们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欧洲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撇着嘴对洋鬼子说:“再说四万万人民,大国!大国!”看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么有劲头儿!
“要是‘老的’便是‘好的’,为什么贵国老而不见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答:“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饭桶,再添四万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些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凡是上西洋来念书的,都是以宣传中国文化为主,念鬼子书不过是那么一回事;鬼子书多么不好念!)听了这类的话,只好溜到中国人唯一的海外事业,中国饭馆,去吃顿叉烧肉,把肚子中的恶气往外挤一挤。
马则仁先生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由这两层“老”的关系,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钉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他到英国来,真像个摸不清的梦:作买卖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来看不起作买卖的人。发财大道是作官;作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不高明!俗气!一点目的没有,一点计划没有,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已到了英国,”坐腻了,忽然这么想:“马威有机会念书,将来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饭吧!哈哈!……”除此以外,连把窗帘打开看看到底伦敦的胡同什么样子都没看;已经到了伦敦,干什么还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不但没有看一看伦敦,北京什么样儿也有点记不清了,虽然才离开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楼南边有个饽饽铺没有?想不起来了!哎呀,北京的饽饽也吃不着了,这是怎话说的!这么一来,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别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饽饽!
题目为编者加。选自长篇小说《二马》,写于1928年,
后发表于《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