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王室是周天子的本家亲戚,不过血脉关系太远,除了“姬姓”以外什么都没混到,史书中说,“事微国小,春秋无语”。
可见春秋时期其他国家争霸的时候,韩国连入场券都没领到。
后来他们家出了一个猛人,这个人决定不再躺平挨捶,要支棱起来,便跑去晋国找工作。
经过多年(也可能是几代人)的努力工作,终于被晋国赏赐了一块封地,这才有了起家的资本。
因为封地在韩原,那个受封的人便被称为韩武子,他的曾孙叫韩厥,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改称姬姓韩氏。
这是韩国的起点。
大家可能不知道韩厥是谁,其实他在“赵氏孤儿”里跑过龙套,不仅在屠岸贾大肆杀戮之前通知赵朔逃跑,并且在赵朔死后,守护了赵氏有孤儿的秘密。
14年后,他把赵氏孤儿的秘密告诉晋景公,这才恢复赵家的地位。
你看,人家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依然是历史大事件里的龙套角色。就像鸡汤故事里说的,我努力18年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却不能参与你的生活。
不过能参与历史大事件,说明会有一系列进步机会。
随后韩、赵、魏三家瓜分了祁氏、羊舌氏的10县地盘,又参与讨伐范氏、中行氏,地盘继续扩大。
到了公元前453年,韩、赵、魏联手攻灭智伯,瓜分智氏的地盘,膨胀到不可遏制的程度,书里说“地益大,大于诸侯”,可见韩氏已经有了睥睨诸侯的实力。
回头来看这些历史大事件,几乎没有一件是韩氏主导的,他们主要是用既得利益做筹码,通过一系列站队成功,混成一方诸侯的。
韩氏的地盘,也是参与瓜分失败者逐渐积攒起来的。
原本晋国是春秋时代的霸主之一,家底特别雄厚,韩、赵、魏撕咬晋国的尸体,也各自吃得满嘴流油。
公元前403年“三家分晋”以后,韩国凭借晋国留下的遗产,竟然能“伐郑,取阳城。伐宋,到彭城,执宋君……伐齐,至桑丘”,甚至在公元前375年灭了郑国,迁都新郑。
这也是韩国位列“战国七雄”的底气。
周边大国打不过,但可以吊打一些小国,属于将军里的矬子,矬子里的将军。
韩国的葫芦里有几个宝贝,基本能保证“矬将军”的地位,不至于退出“战国七雄”的行列。
第一个宝贝就是人口。
在经济重心向江南转移以前,中国大量人口集中在北方,尤其是黄河中下游地区,更是人口扎堆的地方。
这个历史规律从三皇五帝时期,一直持续到唐朝安史之乱以前。直到唐朝末年的战乱导致人口向南迁徙,再加上气温降低,江南逐渐适合人类生存,北宋时期的人口,才变成南北方大约各占一半。
所以在战国时期,人口最多的地方,还是在黄河中下游地区。
根据《史记·韩世家》里“秦拔我宜阳”“秦拔我宛”“秦悉拔我上党”“秦虏王安,尽入其地,为颍川郡”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宜阳、宛城、上党和新郑都曾是韩国的土地,而这些地方对应的郡,则是三川郡、南阳郡、上党郡和颍川郡。
这些地方有多少人口呢?
战国时期没有人口普查,我们不知道具体数据,不过西汉末年做过一次,全国总人口6000万左右,其中河南郡174万人,南阳郡194万人,颍川郡221万人,上党郡33万人,四郡人口共计622万人。
据学者估计,战国时期总人口约2500万,那么按41%的比例换算,就知道韩国鼎盛时期有255万左右的人口。
在人口就是劳动力的年代,韩国的人口不少了。要知道秦国奋斗一百多年,国土面积翻几倍,到灭国大战前夕也不过600万人口。
真要说韩国立国初期,人口恐怕不比秦国少。
第二个宝贝是铁矿。
韩国故都宜阳有一个铁矿,产量非常高,冶铁技术也非常好,结果在挖矿的同时,把宜阳和新郑也带成了冶铁城市。
有铁、有技术,一方面可以贩卖生铁,充裕财政;另一方面能打造铁制武器,装备韩国的军队。
那时候的主流武器材料是青铜,很脆,不耐用,如果大家都用青铜器作战也没什么,可要是有人装备了比较坚硬的铁器,那不就成降维打击了嘛。
所以装备铁器的韩国,在各国军队中战斗力还不错。
而且韩国把铁和技术结合起来,生产出射程远、力量强的弩,据说能射600步,在冷兵器时代,这种铁弩就是大杀器。
苏秦合纵的时候拍韩王马屁:“(韩国)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
大意就是韩国的武器装备太秀了,千万要振作起来,绝不能躺平。
苏秦是大嘴巴,游说的时候也有夸张的成分,毕竟是外交嘛,大家都理解。但是韩王竟然没有反驳,反而默认苏秦说得有道理。
那么抛开外交场合的互吹水分,间接也可以说明,韩国军队是真不错。
有一项领先各国的产业和技术,这也是韩国称雄的大本钱。
第三个宝贝是城市。
公元前375年韩国灭郑,迁都新郑。韩国知道自己的国土面积小,战略纵深不足,一旦爆发战争,极有可能出现兵临城下的局面,那么都城的防御就很重要了。
于是韩国对新郑进行大规模改造。
比如城墙要加宽加厚,绝不能让敌人轻易攻破。新郑城内也修建一座墙,把新郑分成东西两城,即便敌军攻进来,也不可能顺利占领城市,而韩军却能用分割开的城市,进行巷战。
至于外围防御圈,那就更简单了。
新郑城外有什么山头、水沟和关隘之类的地方,基本都修建了军事堡垒,派小股部队驻守。
这些军事堡垒和地鼠似的,单独拎出一个来驻军不多,可成百上千个堡垒加起来,就是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
如果某个堡垒遭遇攻击,其他部队可以迅速赶来援助。
猛虎架不住狼多,就问你怕不怕?
经过多年经营,韩国形成以新郑为中心、周边城市为据点、遍地军事堡垒为基础的军事防御体系。
这套军事体系和铁王八一样,谁来啃都要崩掉大门牙。
我灭不了你,你也休想灭了我,哎,就是玩儿。
按道理说,立国之初的韩国基础条件不错,甚至一度和秦国不相上下,不说强势崛起争霸天下吧,起码也能做个地域性强国。
最后怎么就混成战国最矬的国家了呢?
我始终相信,地理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韩国处于中原的核心地区,这地方在历史上属于“四战之地”,凡是以中原做根据地的势力,基本没什么好下场。
所谓“得中原者得天下”,并不是说以中原为根据地的势力能得天下,而是说中原作为地缘战略的支点,可以做强大势力进攻的跳板。比如三晋攻楚要经过中原吧,秦国伐齐要经过中原吧,楚国问鼎天下要经过中原吧?
处于这种位置,韩国注定是天下强国的眼中钉。
除了中原以外,韩国北部的上党地区,更是重要的战略地区。
山西号称“表里山河”“俯瞰中原”,吕梁山和太行山处在两边,让山西成为相对封闭的独立地理单元。
谁要是占据山西全境,便能四面出击争霸,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可以退回山西,封住两座大山和黄河,谁都进不来。
春秋时期的晋国、五代十国的沙陀、民国的阎锡山,都是利用山西的地理条件,数十年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韩国没有山西全境,却割到了上党地区。
这地方在太行山南部,属于易守难攻的战略高地,韩国有了上党地区,足以利用地形威胁赵国和魏国。
于是赵、魏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不喜欢韩国,最起码不喜欢拥有上党地区的韩国。
得罪了天下各国,韩国的日子很难过。
你可能有疑问:“东汉末年,曹操也是中原势力,为什么他能东征西讨,最终统一北方呢?”
这个问题也简单。曹操的个人能力固然很强,但曹操成功的主要原因是,除了河北袁绍以外,周边势力都没有整合起来,而且袁绍的动员力远远不如曹操。
比如关中的董卓残部,凉州的马超、韩遂,南阳张绣,徐州的刘备、吕布,不仅个人能力不如曹操,武将也不如以曹氏为核心的团队,甚至境内的门阀士族,也没有像颍川士族一样整合起来。
这样的势力,根本不是曹操的对手,所以曹操才能逐渐灭掉周边势力,集中力量和袁绍决战。
可以说曹操处于四战之地,却除了袁绍以外,没有与之匹配的敌人。
现在韩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论国家的实力和资源整合力,哪个国家都不比韩国差。
韩国想改变命运,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自我阉割,心甘情愿地做大国的狗腿子;要么积极追求进步,向四周扩张。
国家和人一样,但凡有的选,谁愿意躺平挨捶呢?于是韩国选择追求进步,争取做一个大国。
公元前351年,韩国拜申不害为相,开始变法。
看到这个时间,恐怕你也想到了,此时的秦国正在进行商鞅变法。也就是说,韩国和秦国是同时变法的。
我们知道,商鞅变法彻底改造了秦国,把秦国的土地、人口、军队、贵族和地理都整合在一起。而且商鞅在变法的过程中,秦国用授田、军功爵的方式,让无数农民和军人受益,培养起和变法荣辱与共的利益集团。
不管什么时候,这些人都不可能反对变法,要不然到手的利益就得吐出去。
这才是变法成功的关键。
大家可以注意一下,中国古代王朝能不能变法成功,有一个关键指标,就是有没有一个因变法受益的利益集团。
如果没有,那就非失败不可,王安石就占了这一条。
而商鞅变法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有一个庞大的受益群体,才形成不可阻挡的趋势,越滚越大,最终彻底改变当时的中国。
韩国变法,恰恰因为没有培养起利益集团,最终才会失败。
申不害是法家的术治派,讲究强化君主集权、君主用权术手段驾驭群臣、用法令整顿官吏,清理贵族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套手段见效快、火力猛,但是仔细想一下,法令都是有利于君主的,没有一条让大臣受益,更没有打通人民阶层跃升的通道。
好处都让君主占了,黑锅全让大臣背,人民被迫成为沉默的看客,谁脑子进水了支持变法?
这种变法就是走邪路了。
没有培养起变法的利益集团,结果就是韩国只强大了15年。
申不害变法的同年,“国内以治,诸侯不来侵伐”,申不害去世两年后,便出现“秦来拔我宜阳”的黑色幽默。
所以说,依赖于强人的政治,必然随着强人的离世而落幕。政治这东西终究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而韩国变法失败,便没有四面出击的国力,进而不能打破地理格局的制约,只能困在中原挨捶了。
公元前307年,秦国斩首6万,攻占宜阳。
我们前文说,宜阳是韩国的冶铁重地,产业和技术占韩国的半壁江山,现在秦国攻占宜阳,相当于夺走韩国的产业链、高新技术和原料产地。
失去宜阳的韩国,还是当年有望崛起的韩国吗?
而有了宜阳的秦国实力大增,后来秦国的军工发达,尤其喜欢用弓弩破敌,极有可能是吸收了韩国的军工技术。
此消彼长之下,韩国算是彻底走下坡路了。
于是韩国的生存之道,便从正面硬抗,转型为背后搞阴谋,只要能让韩国避免亡国的命运,什么事都能做,什么话都能说,总之一个字——“苟”。
你说节操,韩国会问你:什么是节操?
比如长平之战的起点,就是秦国要攻占上党,然后以上党的战略高地为桥头堡,威慑赵、魏、韩三国,慢慢经略中原。
韩国知道打不过秦国,上党郡守便投降赵国,玩了一把祸水东引。那意思就是,上党送到面前了,赵国想要不?想要就帮韩国攻秦。
结果赵国被坑惨了,赔进去40多万人。
秦始皇继位以后,天下各国都知道,秦国肯定要发动灭国大战,大家的好日子都不长了。
怎么才能续命呢?韩国的办法还是苟。
韩国派水利工程师郑国入秦,劝秦国修一条水渠,好处非常多,秦国尽管放心。
其实就是忽悠,水渠是不是对秦国有利,韩国根本不关心,只要能以修渠的名义,消耗秦国的人力物力就行。
秦国君臣被忽悠了,开始动工修渠。结果水渠修好以后,可以灌溉4万顷田,以至于“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
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史记·韩世家》的后半段,基本就是一部韩国的血泪史,司马迁的笔调冷峻,语言精练,没有任何个人感情,但读起来还是感觉很惨。
(桓惠王)九年,秦拔我陉,城汾旁。
十年,秦击我于太行……
十四年,秦拔赵上党,杀马服子卒四十余万于长平。
十七年,秦拔我阳城、负黍。
……
二十四年,秦拔我城皋、荥阳。
二十六年,秦悉拔我上党。
二十九年,秦拔我十三城。
……
(王安)九年,秦虏王安,尽入其地,为颍川郡。
韩遂亡。
随着各地被秦国占领,韩国的人口也成了秦国的,那么人口优势便不复存在了。
而国家领土逐渐丢失,让韩国的战略纵深进一步缩小,千辛万苦打造的新郑防御体系,面临困局。
破城灭国,只是时间问题。
其他各国被灭起码能挣扎一下,韩国连挣扎都没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
一个国家可以存在几百年,但改变命运的机会,可能只有一两次,抓住机会龙飞九五,抓不住就彻底完了。
韩国唯一可以逆转地理劣势进而改变国运的机会,就是申不害变法。
结果由于路线选择错误,韩国终究没能强大起来,原有的国家优势,也被秦国逐渐夺走。
可见在国家转型的关键时期,走什么样的道路,决定了什么样的结局。
商鞅变法在改造国家的同时,照顾了大臣、贵族和人民的利益,形成举国一致的利益共同体,这才是变法滚滚向前的最强动力。
申不害变法主张强人政治,几乎没什么受益者,一旦强人退去,国家富强的成果也付诸东流。
对比秦国和韩国的国运,其实就像孟子说的两段话: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