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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序
徐爱

【原文】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 。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

爱既备录先生之教 ,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爱因谓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执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谓子贡,尝曰:‘予欲无言。’ 他日,则曰:‘吾与回言终日。’ 又何言之不一邪?盖子贡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故孔子以无言警之,使之实体诸心,以求自得。颜子于孔子之言,默识心通,无不在己,故与之言终日,若决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于子贡之无言不为少,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各当其可而已。今备录先生之语,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侪常在先生之门,亦何事于此?惟或有时而去侧,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当是之时,仪刑既远 ,而规切无闻,如爱之驽劣 ,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警发之,其不摧堕靡废者几希矣!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

录成,因复识此于首篇,以告同志。

门人徐爱序。

①《论语·学而》曰:“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传习之名本此。

②赘疣:原指皮肤上长的肉瘤,比喻多余无用的东西。

③爱:徐爱(1487—1518),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姚人,王阳明早年的学生,也是王阳明的妹夫。

④语出《论语·阳货》。

⑤语出《论语·为政》。

⑥仪刑:典范,模范。此处指王阳明。

⑦驽劣:才能低劣。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 ,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 ,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 ,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 。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 ,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 ,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 ,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 。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①词章:指诗词文章等。

②居夷三载:明正德元年(1506),王阳明因弹劾太监刘瑾,被贬贵州龙场驿。王阳明于正德三年(1508)到任龙场驿丞,正德五年(1510)离开,跨三个年头。夷,古代指西南不发达之地。

③炙:比喻受到熏陶、教诲。

④藩篱:篱笆,比喻边界。

⑤謦欬(qǐng  kài):咳嗽,此处指言谈。

⑥忽易:忽略,忽视。

⑦悬度:凭空揣度。

⑧牝牡骊黄:牝牡,雌与雄;骊黄,黑马与黄马。

【原文】

爱问:“‘在亲民’ ,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 ,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 ,敬敷五教 ,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 ;‘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 ,‘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①《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②语出《礼记·大学》。

③《孟子·尽心上》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④契:音xiè,古人名,传说是舜的臣子,助禹治水有功而封于商。司徒:古代官职名。《周礼》地官司徒有大司徒,为六卿之一,掌理教化。

⑤语出《尚书·舜典》。五教,指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⑥克明峻德:《尚书·尧典》曰:“克明峻德,以亲九族。”明明德:《礼记·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德,崇高显明的德行。“明明德”指彰显崇高显明的德行。第一个“明”是动词,第二个“明”是形容词。

⑦语出《论语·宪问篇》。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 ,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 ,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①语出《大学》。

②相戾:相违背。

③义外:把义当成外在的。这是告子的看法。《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原文】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 ,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 ,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 ,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的热,便自要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①蔽:蒙蔽。

②发:兴起,显现。

③《礼记·曲礼上》云:“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朝省。”陈澔注曰:“温以御其寒,凊以致其凉,定其衽席,省其安否。”衽席,卧席。

【原文】

郑朝朔问 :“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辩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辩?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辩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 ,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 ,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①郑朝朔:广东揭阳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正德六年(1511)曾向王阳明请学。

②毫厘千里之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形容表面看去相差一点儿,实际存在巨大的误差。

③仪节:仪式,礼节。比喻表面现象。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 ,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 。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 ,也只是个冥行妄作 ,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①宗贤:黄绾(1477—1551),号文庵,浙江黄岩人,以荫入官,累擢礼部尚书,王阳明的学生。惟贤:顾应祥(1483—1565),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弘治进士,官至兵部侍郎,王阳明的学生。

②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就像喜好好的颜色,就像厌恶坏的气味。

③思惟省察:思惟亦作“思维”,思量;省(xǐng)察,审视、考察。

④冥行妄作:盲目行事。

【原文】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 ,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 ,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 ,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 ,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 ;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 ,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 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 ,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 ;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 。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 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①止至善:达到极完美的境界。《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②格物:推究事物的道理。《礼记·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③狃:因袭,拘泥。

④程子:一般指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两兄弟,此处指程颢。

⑤生知安行:“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省略语,古代以为圣人才具备的资质。《礼记·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⑥语出《孟子·尽心上》。

⑦化育:天地生成万物。

⑧穷通夭寿:穷困与通达、短命与长寿。

⑨俟命:等待天命。

⑩困勉:刻苦勤奋。

⑪影影:犹隐隐,模糊不清貌。

【原文】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 ,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 ,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①恻隐:怜悯同情。

②流行:流通运行。

【原文】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 ,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 ,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 ,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 ,‘约礼’即是‘惟一’ 。”

①博文约礼:广求学问,恪守礼法。《论语·雍也》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②夷狄:古称东方部族为夷﹐北方部族为狄。也泛称华夏族以外的各族。

③作止语默:作息起居,说话或沉默。

④惟精:精纯。

⑤惟一:专一。

【原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 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 ,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①语出朱熹《中庸章句序》。

②精一:惟精惟一,见前注。

【原文】

爱问文中子 、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 ,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 。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 ,纷纷籍籍 ,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 ,《诗》自《二南》以降 ,如《九丘》《八索》 ,一切淫哇逸荡 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昡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 。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 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 。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 ,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 ,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 ,于文、武则宪章之 。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 ,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①文中子:王通(584—618),字仲淹,隋朝大儒,著有《续六经》。

②韩退之:韩愈(768—824),字退之,唐代著名文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

③拟经:用模拟经书的手法作“经”。这里指王通所谓“王氏六经”。

④反朴还淳:复归于朴实、淳正。

⑤虚文:徒具形式的规章﹑制度。实行:德行,操行。

⑥《连山》《归藏》:传说中的古《周易》名。

⑦纷纷籍籍:形容众多而且杂乱的样子。

⑧《典》《谟》:《尚书》中《尧典》《舜典》和《大禹谟》《皋陶谟》等篇的合称。

⑨《二南》:《诗经》中的《周南》《召南》。

⑩《九丘》《八索》:传说中的上古书名。

⑪淫哇逸荡:淫邪之声(多指乐曲)。

⑫伊川:宋代理学家程颐的别号。“传是案,经是断”语出《二程遗书》。

⑬语出《孟子·梁惠王上》。

⑭语出《论语·卫灵公》。

⑮语出《孟子·尽心下》。策,竹简,上古书籍多用竹简编成。

⑯五伯:指春秋五霸——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和楚庄王。

⑰阔疏:遥远稀少。

⑱祖述:遵循、效法。

⑲宪章:遵守、效法法制。

⑳致治:使国家在政治上安定清平。

【原文】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 ,《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①事体:体制,体统。

②包牺氏:即伏羲氏。

【原文】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 ,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 ,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 ,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①语出朱熹《论语集注·为政》。逸志:超逸脱俗之志。

②秦火:秦始皇焚书。

③淫泆之词:恣纵逸乐的文词。 FjEAcsZjHzc2uoqii7hBWKyZ0iboMJ5RRy6dHoWxVNqlqJzy5efeFNuWecUOf4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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