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问修养的强调与“主题先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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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艺术门类相比,书法大概是最注重学问修养的;即使与各传统艺术门类相比,书法也是最注重学问修养的。中国画也讲修养,篆刻也讲修养,但中国画有一个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的描绘要求,篆刻则有一个刻制奏刀的技术过程。不比书法,写的就是汉字,是汉字就要成诗成文,直接面对的就是学问本身。因此,说书法重学问并无贬低其他艺术的价值的意思,但书法之对学问修养有着义无反顾、刻骨铭心的追求并将之引为自身基础的一个有机部分,则是毋庸置疑的。一个艺术门类竟然是以文学(古典文学)为自身基础的重要(甚至是主要)部分,除了书法之外还找不到相同的例子。别说是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看也是如此。
故而自古以来,书法家们强调学问修养成为天经地义;只要是书法界的有识之士,谁也不否认学问修养对书法的重要支撑作用。随着宋代士大夫文人对书法的占领,书法在稍稍摆脱工匠、贵族、官僚影响之外,更多地依赖于综合的文学修养的鼎力支持。这个文学修养,当然首先表现为古典诗文的修养,当然也包括笼统意义上的文史修养,再扩而大之,在宋代这个士大夫空前活跃的时代,它也还包括诗书画印一体化的综合立场。比如黄庭坚评苏轼,就有如下一段名论:
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它人终莫能及尔。
《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九
这一书法史上独特的、延续上千年的优秀传统,受到了学院派始祖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先生共同的重视。记得潘天寿先生过去有过一个著名论断,后来成为我们书法研究生在1979年入学考试试题的内容,即“不须三绝而须四全”之论。“四全”之说是指“诗书画印”,这当然也是地道的学问。此外,潘天寿先生在他的《听天阁画谈随笔》中提道:“画事,学术也。”把艺术的绘画看作是“学术”一道,实在可以看出前辈们对古代书画艺术的特有的观察立场与把握方式。潘天寿先生的名言,天资、功力、学养、品德四者齐备,方可登峰造极,其实也是极强调读书与学养的重要性。至于沙孟海与陆维钊先生,不但大力提倡,更是亲身实践的先驱。比如,陆维钊先生本来虽有绝高的艺术才华,书画在很早就极有造诣,但他的本职却是教授古典文学的,并且,早在少年时代,他就曾对清代词有过极深的资料收集与研究之功,还曾经追随一代词宗叶恭绰编纂《全清词钞》。叶恭绰《矩园余墨》有言:
其始同人分任初选,而余任夏选。……及余旋沪,遂誓毕其役,延陆微昭助任编次,大体粗完。
《全清词钞序》
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在杭州大学中文系执教时,孜孜收集几十年的清人词集仍常伴他左右。后来到美院来主持书法篆刻专业,直到去世,才由陆师母将这批十分珍贵的清人词集捐献给南京大学图书馆。区区如我从事的词学研究,其实也还是得益于他老人家的点拨呢。
沙孟海先生对学问修养的强调重视,不但可以从他精通古器物学、古文字学、古金石学等的积学中体现出来,而且能从他那一手汉魏风骨的文章中体现出来。更直接的证据,是他那一篇十分著名的信札《与刘江书》:
一般书人,学好一种碑帖,也能站得住。作为专业书家,要求应更高些。就是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事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当前书法界主张不一,无所折中,但如启功先生有学问基础,一致推崇,颠扑不破。回顾20年代30年代上海滩上轰动一时的人,技法上未始不好,后来声名寂然,便是缺少学问基础之故。这一点我们要注意。
可以说,对学问修养的决绝的、义无反顾的追崇,是早期学院派三位奠基者的共同信念与具体目标。
随着时代的变迁,随着书法对学问的认识日渐趋向于更艺术化的新的理念,如何继承老一辈学院派书法大师对学问修养作为书法支撑的基本理念,并使它在新的时代要求下继续生存甚至发扬光大,便成为我们面临的严峻课题。事实上,我们在目前的书法活动中已发现“学问修养”越来越受到冷遇甚至被遗弃。比如,在目前的展览会体制笼罩下,书法已成为一种视觉展示形式,学问之有无其实无关紧要。一个不学无术的“书法家”,只要抄一首唐诗不出错别字且笔法过得去,仅凭作品就无法判断他的“不学无术”。这样的作品与学富五车的书法大师的作品并驾齐驱,怎么看也是让人觉得有问题的。但事实上,在目前动辄数以千万计的书法大众队伍中,“学问修炼”上还很欠功夫但出手写字却过得去的何啻千百?十几二十岁的书法初学者,不注重学问积累仅凭作品技术(它是可以苦练而成的)闯关夺奖的例子又何啻千百?于是,学问与书法作品之间的割裂,使展览会体制下的书法家的学问变得可有可无,变成一种空洞的奢侈,甚至成为一根缺乏实际含义,但可以随便“打人”的棍子。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三位大师对学问修养的强调要么被阉割,要么被废弃,要么被作为奢侈品装门面,除此之外几乎乏善可陈了。
基于此,我们认为应该把潘、陆、沙三位大师所强调的,由于当今文化环境变迁、价值标准变化而黯然褪色的“学问修养”进行重新定位,使他们的这种极有价值的倡导在新的时代下有更充实的精神延续,而此中的关键点应是对“学问修养”的含义进行新的时代界定,“学问修养”必须落实到具体的作品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落实到书法家这个人。
1.关于“学问修养”的时代定位,主要是指从过去以文史学养为中心的古典形态,转向现在的以书法学科知识为中心而以文史学养为基础的时代形态。古代书法并不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它是人们从事文史研究工作的一项基本技能。因此当然也就不可能产生“书法学养”这样一种特殊的学问结构。以宽泛的、综合的文史学养来代替之,既是一种唯一的自然选择,又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无奈应对。但在今天,书法已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它已形成了自身学科知识的边界、内核、结构形态,那么,学问修养当然应该先以此为准。过去是自己没有只能外借,现在是自己拥有了便以自己为中心。但由于自己拥有的书法学科知识从本质上说还是属于人文艺术学科,它的全面基础也还是“文史学养”,因此重视、提取书法学科知识并以它为核心,不但不会影响过去古典文史知识对书法的支撑,相反只会使广泛的文史知识对书法的支持更准确、更有针对性、更具体而有效。也即是说,在现在强调书法学科知识结构在一般文史学养中的核心地位,并不是否定过去古典型“文史学养”的既有作用,而是把它的内部结构进行特殊的符合时代的调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强化了学问修养的意义,使之成为现在书法家创作时的“必须”。“学问修养”从曾经可有可无的状态,到我们提倡强调使它成为今后书法家创作时绕不开的“必须”,这样的强调与提倡,难道不是在上承潘、陆、沙诸位大师的精神并将之发扬光大吗?
2.关于“学问修养”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主要是指在过去,由于书写本身只是一种技术文化的展现,它是为反映书法家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审美趣味服务的,作品本身的不独立、可重复,使“学问修养”成为书法家自炫高深、自抬身价的装饰品,但于实际的作品却并无多少作用。
那么,在目前书法艺术已从文人书斋走向“公众媒体”的展览厅,对这种以“人”为主的立场势必要进行调整。没有一个观众会在半天时间观看一个书展几十件几百件展品时,去追究书法家个人有多少学养;也没有一个满腹经纶的书法家会每天站在自己的“唐诗一首”的作品前向观众喋喋不休地介绍,因此任何一种学问修养,如果不落实到作品中来,在书法立场上说就不具有意义。人有学养但不一定在作品中表现出学养,古诗赋一流的专家在抄一首唐诗时,基本上无法展现出其学养的深厚,因为一个高中生也会抄,但作品有学养则人(书法家)必然有学养,因为作品是人创造的。那么在现在,我们既然在展览厅是观赏书法作品而不是观赏人,则我们只关注作品中的学养,只要有了它,书法家的“人”的学养自在其中。
作品中如何才能体现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先生极其重视的“学问修养”呢?仅仅抄唐诗宋词是抄不出学养的。自作诗当然是一条道路,但它的学养也还是宽泛的文史学养,是文学家的而不是书法家的。那么,以什么样的方法来体现出书法家的学问修养呢?应该给它建立一个“通道”,使它成为一种创作要素,而不仅仅是一种点缀。抄唐诗还是抄自作诗对书法而言都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它还不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创作要素。那么,这个“通道”在哪里?
我们想到了艺术创作中的构思与主题。
创作之所以不同于习作,就是因为它是有明确的构思规定的。书法之所以过去不被认为是艺术,正是因为它不需要主题与构思。但现在,当书法走向展览厅,成为美术观赏品之时,作品中是否有思想,便成为它能否拥有深度的唯一标志。
一般意义上的学问修养,是针对书法家个人的。在教育学意义上说它当然很重要,我们可以说某人有学问修养,却无法说某件作品有学问修养。而具体的构思、主题,恰恰是将学养落实到作品形式、技巧中,这是第一。第二,具体的构思、主题是否还是在学问修养的范畴之内?比如没有学养,有无可能提出好的有深度的“主题”?显然不能。因此,强调主题至少不但不与学问修养的笼统的古典要求相违背,并且还极大地彰显了学问修养在书法创作过程中的存在价值,成为针对书法创作作品的最好评判标准。它,应该被看作是对既有的古典学问修养的专业立场、专业高度的提升。
但这也意味着,既有的学问修养的知识结构与创作运作,在新的时代要求下也必须做出相应调整。不落实到作品主题上的学问修养,对书法而言当然意义不大。但并不是任何学问修养都可以很轻松地转换为作品主题的,要使它得到顺利转换,则需要对书法专业知识与创作环节进行更专业更细致的认识与把握。对一个学者而言,学问修养是题中应有之义,当然无须多论。但学问能否落实到具体的书法主题上去,更关键的则在于对书法学科专业知识的重新吸取,又因为书法学科知识也是近几年才慢慢成形、被建构起来的,因此对于我们这一代书法家而言也还是新的存在。对它的重新吸取与运用,又成了这个时代书法家、书法学者的一个新课题。在这样的循环链接的递进过程中,我们深深感觉到“不断学习”的重要性。这些知识与要求,真是时时更新、时时需要去学习掌握啊!
主题是对宽泛的学问修养的浓缩与提炼;
主题是对抽象的学问修养的具体展现;
主题是对古典的学问修养的时代应用;
主题是对永恒的学问修养的瞬间体现;
主题是对全面的学问修养的焦点确立。
主题依赖于学问修养的坚实支撑,但又是提升学问修养的一条主渠道。它是书法中学问修养内涵的“脸面”,它是落实到具体作品形式之中的、最书法化了的学问修养!它是学问修养在这个书法时代所获得的最有力强调与最完整的承传!
“主题先行”是学院派书法创作模式中的第一个原则,这即是说,“主题先行”口号的提出,表明学院派书法认为,它在本质上应该是“学问修养”传统的“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