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刚入西泠印社之时,就有心从事两位日本社员长尾甲、河井筌庐的研究。河井筌庐是明治、昭和时代日本印坛的领袖,又以与吴昌硕的师生关系,向来为人注目。而长尾甲从事篆刻既少,在中国又先是服务于商务印书馆,与艺术界也素少往来,故而知其详细者不多。以后入西泠印社理事会,遍访社中诸师友,对长尾甲,也大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来日本后,即把对长尾甲的研究放到议事日程上来。先是在书店买到长尾甲的《中国书画话》。以后,与杉村邦彦先生交谈时,问起长尾甲赴华的情况,承他相告许多珍贵传闻。七月赴京都,又承杭迫柏树先生相谈关于长尾甲的具体情况,虽还不能说是资料齐全,却也有了一些过去没有的体会。日本书法界对故去的书家研究十分详细,但关于长尾甲,既无年谱也无传记,显然在学术上也还是个空白点,筚路蓝缕,先把有限的资料综合起来以见大概,恐怕也是个较可行的方法。
先整理出长尾甲的略历:
续 表
以此表推算,长尾甲在中国逗留将近十二年之久。这个时间跨度不容我们对他有丝毫忽视。
在日本人看来,长尾甲可算是明治时代学术界的巨头。著名学者吉川幸次郎即认为,明治时代如夏目漱石、森鸥外是倡导西洋学的健将,而要论到汉学,则首推三人,即内藤湖南的史学、狩野直喜的经学和长尾甲的书画艺术学。三人的共同点是与中国宿耆名流交往甚密,如民国史学长老张尔田即引内藤湖南为“平生第一知己”。狩野直喜的经学,更是被王国维写进诗中:“君山博士今儒宗,亭亭崛起东海东。自言读书知求是,但有心印无雷同。”至于长尾甲,因为滞留中国十二年,当然交往更见密切。据说他初拜见清朝公使黎庶昌时,黎问他何以衣着单薄,可感寒冷?他竟书八字:“寒士惯寒,那怕衣单。”用韵贴切,使黎大为吃惊。此外,他与郑孝胥为刎颈之交,也是当时士林逸话。
长尾甲赴华的原因,据说是由于“教科书事件”。但他一到中国,进入商务印书馆这个中国最大的权威出版社,并执掌编译之后,不但于编译业务建树甚多,而且也还关心国计,好建言以军事教练为学校正课设置、改革农业技术等等。并成立诗社,广邀诗友。我想,长尾甲与吴昌硕的关系,应该是从诗社中来。他不攻篆刻,书画也仅仅是爱好而已,但吴昌硕却为他刻了好几方“无闷”印,足见交情莫逆。吴昌硕喜为诗,与长尾甲以诗交,应该是最有可能的——不但如此,连狩野直喜也认为:“日本人中能知清朝诗者,唯长尾一人而已。”由是,内藤湖南致力于对章学诚史学的研究,而狩野直喜致力于对敦煌发现古书的研究,长尾甲却是以对清诗的研究带动对中国书画的研究。他们都可算是一流的文人士大夫,即使与中国同行相比也毫不逊色。
关于长尾甲的经历,还有以下一些内容也不可不知。一是他曾与冈仓天心共同创办东京美术学校,并任中国诗文课目的教授。后来的一代风流如横山大观皆受其恩露。长尾甲在归国后能在艺术界如此活跃,想必与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们尽力推扬分不开。二是他曾任第五高等学校教授,曾与夏目漱石同事。漱石所作汉诗,还曾请长尾甲修改。文人本相轻,有此逸兴,诚属不易。三是他赴上海之后,在商务印书馆主持编译,当时正值清末变科举为学堂,各新式学堂急需教科书,在辛亥革命前的中国初等、中等教科书,即是通过长尾甲编纂而成。就此而言,他对中国教育事业也有功匪浅。
长尾甲能进入西泠印社,当然是因为吴昌硕的介绍。但他不比河井筌庐,他不搞篆刻,但身份却比河井筌庐高。西泠印社在早期虽以印学为宗旨,但更像古代士大夫结社唱酬的格局。以邀集名流为己任。是故长尾甲侧身其间,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至于他的《中国书画话》,实是他的各种讲演的记录整理。如《中国南画》是昭和七年(1932)八月于京都博物馆的讲演;《书法讲话》是昭和九年(1934)八月于平安书道会的讲演;《碑帖概论》是昭和十二年(1937)三四月于平安书道会的讲演;《文房琐谈》是昭和十三年(1938)于多田黄山氏社中讲演。从讲演角度来看,亦是地道的中国文人大夫风。如书画并讲,讲中国画只讲南宗,而不涉日本已习惯了的北宗水墨画,这些都是中国画在当时的立场。长尾甲既以“中国通”自诩,又在中国长住十二年之久,一流的中国艺术家们对他必定有甚大影响。
长尾甲留存至今的史料极少。即使是擅写年谱传记的日本学者,对此也徒唤奈何。究其原因,一是他的长子长尾尚正原本继承父志,在东方文化研究所即今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工作。本来要整理父亲遗著,不料战争骤起,尚正被征兵,于昭和十九年(1944)末入海军,一个月后的二十年一月即在台湾战死。二是长尾甲的遗留资料本拟出版,昭和二十年(1945)大阪被大规模空袭,出版公司和印刷工厂被炸成一片废墟,这些珍贵材料也化为乌有。遂使一代英杰的踪迹不能得窥全豹,实在是中日两国近代交流史上的一大憾事。由此而联想起河井筌庐也是在战争末期昭和二十年(1945)三月十日东京大空袭时身亡,而河井家的重要文献史料也化为灰烬。两位西泠印社的第一代日本社员,竟都因战争而遭厄,怎不令人痛恨战争,而感慨日本军国主义残害人民!若不然,关于长尾甲和河井筌庐,今天该有多少重要的研究可以充分展开?
西泠印社孤山上,有长尾甲所题“印泉”一石。石壁间字迹娟秀,的确是正宗的汉学风范。在中国,除了《西泠印社志稿》上载有他的大名之外,这一方石壁刻书,可以说是他最重要的遗迹了。但我想还不仅限于此。商务印书馆的馆史资料中,应该也有他的记载。至少吴昌硕,《缶庐印存》中的“无闷”印,不啻也标明了两人的交往。也许有些资料耳闻口传,今天事过境迁,已经很难再收罗得到了。但关于长尾甲与商务印书馆、长尾甲与吴昌硕、长尾甲与西泠印社,总还有许多有待发掘的新课题等着我们去做。作为西泠印社中人,我想我们是无法辞其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