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日书法交流史迄今有年,中国方面的交流者,杨守敬自然是巨头,此外尚有潘存、张裕钊、吴昌硕、徐三庚,皆是好手,广收日本门徒,至于日本方面的交流者,除日下部鸣鹤之外,赴华者还有中林梧竹、北方心泉、宫岛咏士、河井筌庐等,当然也都是一代翘楚。记得过去曾列过一张表,将中国与日本有关联的书家,和当时日本赴华书家均列出细加排列,以为如此一来,即可成就大观。
但我不知道,接受日本学生的还有蒲华蒲作英。而蒲华的弟子日本秋山白岩,虽则榜上有名,却也还是不知详情。
明治十二年即光绪五年(1879)圆山大迂渡海赴清,在上海小住数年,曾向徐三庚学篆刻。明治十三年杨守敬到日本,与日下部鸣鹤、岩谷一六、冈鹿门等结交,刮起“杨守敬旋风”。中林梧竹也入清向潘存学书。这些都是中日书法交流史上众所周知的史实。秋山白岩于明治十九年(1886)入清,投入徐三庚门下学书。数年之后,携徐三庚、蒲华的新书风回国,也对日本书道界产生了很大影响。
关于秋山白岩赴华诸事,颇有一些值得记载的内容。兹作简略记载如下:
(一)秋山白岩赴华,是与回国述职的驻日公使何如璋(即招杨守敬赴日的公使)同行,时间是明治十九年(1886)一月初,时年二十一岁。一月中旬,即因岸田吟香绍介入徐三庚门下。当时赴华文人甚多,拜见名流之后,归国即称门人弟子者亦很多见。但秋山白岩不同,他是行三跪九叩之礼正式拜师的。他本名纯,字俭为。徐三庚为师之道,为这个日本弟子取号。因徐自号“袖海”,遂号弟子为“探渊”。由于徐三庚不善行草,遂介绍蒲作英为秋山白岩的行草书老师。当时曾留下拜师纪念摄影,徐三庚时年六十一岁。
(二)秋山白岩入清前即已学书,启蒙老师是重野成斋,汉学则入牧樱州之门。明治十四年(1881)入卷菱潭门学书,得与清朝公使馆参赞叶松石相识,时时向他学汉语。以后通过叶拜见公使何如璋。何如璋认为他学书法必须到中国去,于是他在何氏回国时相从由长崎渡海来到中国。
(三)关于徐三庚为秋山白岩的书帖书作,今存亦有不少,其款书记实颇可玩味,亦摘录如下:
晋王逸少《兰亭叙》,书与日本弟子秋山俭为学之。光绪丁亥春,徐三庚记。在坐者北条鸥所、小山松谿、岛田友春同观书。(《楷书兰亭序》款)
俭为弟子归日本,匆匆书之。光绪丁亥乍秋,汗下如雨以记。上虞翯然散人徐三庚袖海甫。时同客春申浦上。(《篆书出师表》款)
予家藏旧拓郭有道神道碑,失于辛酉之变,不胜惋惜。兹日本弟子秋山俭为嘱,摹二百九十七字,自谓颇得汉人神髓。而刚健婀娜之气,未能出其模范,不识鉴者足为然否,光绪十四年岁在戊子华朝,袖海徐三庚记。(《隶书临郭林宗碑》款)
这第一条中有同观的北条鸥所等三人,不知何许人也,究竟是否学书赴清者,恐怕还需要认真调查一番。
(四)关于蒲华的题识,亦摘录如下:
戊子春日为俭为贤弟属书,即希清鉴。(《黄州竹楼记》款)
己丑小春即望,俭为贤弟复晤于沪渎之上,晨夕过从,论文论书,因为录此篇,以资玩索,而深味之行间,或有入古处,尚希启予则幸甚,秀水蒲华识。(《后赤壁赋》款)
俭为同学弟自东瀛来中华,往来大江南北,时复侨居沪渎。游历所至,勤学好问,其明敏有过人者。每与予盘桓朝夕,孜孜论书,而于晋唐宋元人遗法,良有所得欤。因赠小诗以志鸿爪,己丑小春秀水蒲华。(《七绝四首》款)
俭为贤弟自东瀛至沪渎,于五载之中,复游苏黄二州、闽中、汉口、湖北、南京、北京,探奇揽胜,乐矣。其于学,则书法诗文言语,既臻才识之超,良得性情之正,因联七字为赠。尚希教之,己丑冬蒲华。(《五言联“豪游才识远,力学性情真”》款)。
明治二十二年(1889)己丑十二月,秋山白岩将回国,上海文人墨客特为举行送别宴。十二月中旬返国到长崎,次年一月到东京,遂在月末于东京京桥区西线屋町开设“东京弘书学院”,自此在东京滞留五年,明治二十六年再度赴华。归国之后,又集中国诸名士赠诗装为一帖,取题“翰墨因缘”。以后,岩谷一六又有一书,谓他曾改号碧城:
秋山兄学书清国数年,颇极六朝之秘。成斋(即启蒙老师重野成斋)赠号曰“碧城”,盖处此城雄视一方也。古梅居士岩谷修证之。
这样,关于秋山白岩与徐三庚、蒲华的交往及师徒关系,应该是相当明确的了。秋山白岩曾二度赴华,又在中国遍游各地,历时五年,这样的经历,恐怕未必是其他匆匆过客所可比拟的。在中日书法交流史上,他可算是一位重要人物。此外,徐三庚与日本学生的关系人所周知,但蒲华却鲜为人知,亦赖秋山白岩以传之后世。即此,亦可指蒲华为中日近代书法交流史上的一个重要角色。特别是蒲华以绘画名世,书法并非主要擅长,这样想来更有意思。以前我为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蒲华书法册写序,即忘了记上他在中日书法交流上也曾有过贡献,实在是觉得可惜之至的。
明治时代日本赴清学书者对中国书家有一种权威膜拜心理,因为中国是书法正宗。徐三庚收秋山白岩为徒,本是私人授受,充其量是私塾方式授业而已。但秋山白岩却非要正式的毕业文凭,徐三庚遂做古文一篇,并仿古时契约格式。我想,这可能是自古未有的滑稽事吧?但或许正因有此证明,秋山白岩才能开“东京弘书学院”并有号召力。中国名书家的金字招牌,在当时的日本是大有影响的。兹将此一段妙文即“毕业文凭”全数录如下:
本立而道生,文字之道,独不然乎!日本俭为秋山纯,自丁亥春从予肄业,于今既三年矣。专习篆隶六朝,后潜心篆刻,迄无荒谬废弛等情,已上其堂极其奥。所谓根本先立者,其进有不测者焉。予门非尠,暗练精熟,如俭为者,盖不易得。况俭为异域之人,以身委道,涉海远来,不胜欣喜。予爱其心志之切,嘉其慧学之熟,立此文凭以与焉。然俭为犹富春秋,能不安于今日,益期他年闻达,潜精积思,庶几凌驾古人,是予所企望也。
光绪十五年十月日,立文凭。徐三庚。介绍:岸田吟香(各钤二印)
如此古色古香的文凭,恐怕举世无双吧。于是可窥古人风雅,当然也见出清末对西方式的文凭所持有的特殊理解立场。看惯了今天官样文章的具有法律效应的文凭,再去看看秋山白岩引为资本的这纸楷书绢本,想象徐三庚如何在病中专为制此,恐怕一定是十分有趣的逸事。我想,这不仅是在赴华学书的日本人中绝无仅有,就是有史以来,恐怕亦未见有如此独出心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