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在日本主要是指镰仓、室町直至江户时代禅宗和尚的遗迹。关于这一点,过去我已在许多拙著中都提及过。这是个基本常识,在日本是人人皆知,不用多解释。在中国,由于“墨迹”通常是指书法手迹,与碑刻相对,概念的含义完全不同,故有作一说明的必要。
我之对“墨迹”感兴趣,并把它作为来日本后的一个重要课题来对待,实在也是因为它的文化背景太特殊。就其风格样式而言,由于宗教意味甚浓,与其他书法流派的成形、发展截然不同,作为书法文化的研究有相当的独特性,故而有相当的兴趣。但其中还有一个考虑,则是“墨迹”中隐含着许多中日书法交流的史实。倘加以发掘,恐怕于两国交流史研究有益——过去读木宫泰彦著《日中文化交流史》,每叹其资料精详,但于书画却甚略,是则这一存心,也有补其所缺之私意在。去京都、镰仓寻访遗踪,其目的亦在于此。
镰仓、室町、桃山、江户时代的“墨迹”独成系统。比如江户时代的黄檗僧人费隐、隐元、木庵、即非、独立等计算在内,直到良宽为止。全面讨论“墨迹”系统,非我的目的。且江户以降的史实较多,也易于翻检。我主要感兴趣的是镰仓、室町时代前期“墨迹”的情况,而且是立足于宋僧赴日和日僧入宋、入元的交流史立场。范围一缩小,当然就更易有的放矢。
据过去写《日本书法篆刻史话》《日本书法通鉴》《中日书法艺术比较》和翻译《日本书法史》的积累,再参照有关资料,大致可以为镰仓、室町时代和尚们往还两国的情况列出如下一张表:
上述诸僧都是中国僧人赴日本。反过来,也有许多日本僧人赴中国,主要的有如下一些:
这都是就其主要者而言。有许多入宋僧人在日本史上只留名字不知业绩,自然很难计算在内。此外,在两国书法交流史上,还有一类情况也必须考虑到,这就是中国僧人并未赴日,但由于日本僧人来华,投到门下,这些门人归国时,将师迹带往日本,这些师迹并被作为珍贵的“墨迹”资料保存下来。像这样的足不出域但在日本却公推为墨迹班首的,在中日书法交流史上自然也有相当的地位,是以书交流而未能亲赴东瀛的一种类型。
这一类僧人的“墨迹”,都是由日本入宋入明僧人传入日本的,其作品大都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等名所。在书法技巧和气格上都有相当水准,并非仅仅以空门中书视之也。
更有一种类型,则是日本僧人也未能赴宋,但却曾拜赴日本的中国僧人为师,或是承其门户传其衣钵的高僧,其“墨迹”自然也有相当的意义。诸如高峰显日、梦窗疏石、宗峰妙超等,都是日本禅林中第一流的人物,其经历毋庸赘述。在好排系谱的日本学者手里,都能为他们提出一份详细的承传年表。如宋僧兀庵善宁传日本高峰显日、再传梦窗疏石、再传南浦绍明、再传宗峰妙超……有时只是参拜,并不曾传衣钵,为真正门弟子;但其中既有承传关系,能排出如此复杂的系谱来,似也并无不可。这些也足以为中日书法交流添一段新资料。
还有一种类型,是书家既非僧人,也不曾赴日,但其书风向为日本禅林中人所崇仰。如苏东坡、黄庭坚、张即之等,考其流传、明其源本,在研究立场上似也必不可少。
综上所述,①中国赴日僧人,②日本赴宋赴明僧人,③中国僧人未赴日但有门弟子为日本僧人,④日本僧人未曾赴宋赴明但有中国僧人为师以及⑤作为间接影响的中国禅意书风。合此五项,方可对“墨迹”与中日书法交流的课题作全面的考察并求取出可靠的结论。这五种类型的人物历史本身已构成文化交流史的内容,而他们的书迹又构成具体的书法交流史内容。过去由于条件所限,多是从观念上、艺术意识上对“墨迹”与中日书法交流作整体的观照;现下已有条件作充分的寻访收集,似可以逐渐具体化、史料化,形成一种扎实的历史结论来了。
关于“墨迹”与中日文化交流的问题,我想还有几个方面的课题也不可忽视。作为一种立体的研究,不应仅仅就实物论“墨迹”,或就事实论交流。应该有较宽的思考角度与考察立场。
(一)“墨迹”与“水墨画”的关系——这当然不是泛泛的书画样式、风格、技巧比较,而是立足于两国交流史的比较。比如梁楷的《泼墨仙人图》传入日本,又如日本画家雪舟等杨赴明朝,在天童寺等地有相当了不起的绘画活动,这些都是既属于禅文化、又属于两国文化交流(作品传来和人物往还)的重要事实,对“墨迹”书法考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恐怕未可忽视。
(二)“墨迹”与茶道的关系——这当然也不是泛泛的书与茶的比较。“茶禅一体”是日本特有的理念。对“墨迹”作考察,势必牵涉到“墨迹”的宗教内容与茶室悬挂“墨迹”的传统习惯。“墨迹”并非是第一流书家所为,在技巧上也多有粗糙之处。那么茶室中悬挂“墨迹”,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鉴赏,而更有一种领略“空”“无”的禅的意境的目的在。赴日禅僧的书法而不是苏东坡、黄庭坚书法受欢迎,张即之在茶室“墨迹”中的影响远远大于苏、黄,其理由恐怕不仅仅是书法艺术角度的。
(三)关于“墨迹”这个概念,似也有重新考察的必要。之所以不取中国意而赋予它特别含义,恐怕也有历史原因在。据日本禅学者认为,“墨迹”一词最早是出现于镰仓圆觉寺塔头佛日庵的什物记账《佛日庵公物目录》(贞治二年记,同四年校订),其中“顶相”(即僧人肖像画)称为“绘分”,而对中国赴日的禅僧书迹则分别称为“密庵法语”“虚堂真迹”“无准墨迹”。这是“墨迹”一词最早出现之例。但当时并未有如今这样的概念含义。在过了一百年后的室町末期,贵族阶层流行茶道,才对“墨迹”一词赋予新义。流行的说法是:“在茶席的壁厢间所悬挂诸物,以墨迹为第一。”这时的“墨迹”,已是很明确的特指禅僧的书法了。但据千利休门人整理千利休语录《南方录》所释,此语的含义应该是指在茶室应用诸道具中“墨迹”为第一,其对比范围并非是专指悬挂书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