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敬在日本,除书法功绩之外,还有一部《日本访书志》,是颇使日本学者耿耿于怀的。所谓的耿耿于怀,一是惊叹于他的博学洽闻;二则其中也包含了某种“不快”。因为杨守敬在日本的这几年间,遍访各古书肆,把一大批珍贵的孤本珍本买回中国。对日本来说,这当然是一种流失。
杨守敬精于地理之学,于书籍典志本非专长。抵日本后,闲散家居,在最初并无公使馆的正式差遣,一切均由公使何如璋关照,日与岩谷一六、日下部鸣鹤等过从。待到继任公使黎庶昌赴任,由于黎之女婿张道民为张裕钊子;由是,张裕钊、张道民推荐杨守敬为公使顾问,这才使杨守敬的身份变得固定起来。但据说,最初杨守敬与黎庶昌的见面并不是很愉快的。
黎庶昌赴任前后,日本正处于维新欧化热,汉学一类书籍无人问津,在古书肆堆积如山,成捆成札,灰垢满积。杨守敬一见有此,十分高兴,但他当时没有金钱购书,只是每次发现珍本孤版,硬记强忆,回馆后即凭记忆作分类记录,标出重点,并装订成册,题曰《日本访书志缘起例条》,给黎庶昌看。黎庶昌是与曾国藩、张裕钊齐名的桐城派大家,于此自然在行,一见《例条》大为惊讶,于是委托杨守敬收集古书,准备刻《古逸丛书》以飨国人。
但这需要大笔款项。杨守敬无奈,遂想到了自己携来的许多古拓碑版和古钱古印。《杨惺吾年谱》引他自序有云:
先是,余初到日本,游于市上,睹书店中书多所未见者。虽不能购,而心识之。幸所携汉魏六朝碑版亦多日本人未见。又古钱古印为日本人所羡,以有易无,遂盈筐箧。及黎公有刻书之议,则日日物色之。又得森立之《经籍访古志》抄本,其时立之尚存,乃按目索之,其能购者,不惜重值,遂已十得八九。
《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杨守敬条则如下:
至东京,值日本维新伊始,其国人唾弃旧学书,因以贱值得之。并为黎校刻《古逸丛书》若干种。均宋元旧刻,或数百年之古抄,为此土所罕见者。择名手刻雕,士林咸珍异之。
在日本当时几乎还未“醒”过来之际,杨守敬已将宋元古籍,以贱价购入,并有相当规模。但他不满足于购书,在森立之《经籍访古志》提供的线索下,他大体已得知日本古刊本的分布情况,并由此寻访森立之。森立之是一位畸人,儒医之外,又以浪行被逐而闻名于世。杨守敬拜访森立之时,亦有笔谈被编为《清客笔话》十一册,其中记录了许多杨守敬当时的情况。比如明治十四年(1881)有此两纸:
顿首,今日竭诚拜谒,不遇为怅。约于明日三时再诣府,幸勿他出为祷。枳园先生阁下。
去四点钟来。顷购得《经籍访古录》,知先生为狩谷高足。敬于贵邦最服膺狩谷氏,以为第一流。观先生所著《访古录》,知于古书源流真伪辨别精审,弟近日欲刻此书,但此书中抄写颇有讹字,不敢臆定,愿先生校而后刻之。先生辛勤著录,弟为先生刻此书,想不以为妄否?
守敬学浅才疏,何敢正先生之书?唯愿从此以后,常来往求教先生耳。
可以肯定,森立之的《经籍访古志》为杨守敬提供了重要的帮助。这种帮助,恐怕是《古逸丛书》得以刻成的主要原因,也是杨守敬能买到如此多的孤本珍本古籍的主要原因。在他临回国时,他已能宣称自己的所获,已有《经籍访古志》十之八九了。
除请教森立之关于日本汉籍古书之外,杨守敬也以自藏碑版古钱与森立之作交换。一是借森氏藏书。现存还有不少借条:
借《玉烛宝典》《仪礼注抄本》。杨惺吾。辛巳七月初四日。近日遂以所藏金石售之,以为刻赀。
还有就是笔谈中的交换记录。读来煞是有趣:
[杨]仆金石是夙好,书则近日始好。近日好书甚。故欲以金石换之。仆藏刀布约二十品,公欲得数品亦可,公能以书割爱矣。公爱此,可以书换也。
[森]不可也。古刀布如美人之肖像,未拜真颜,则不可也。款识类鼎彝拓本,则以书体为专学,若此物则以书代亦可也。
[杨]钟鼎拓本,他日可呈览。
[杨]仆以前专心金石文字,于经史未用功。近日始颇有察学之。然年已四十有三,两鬓巳白,恐终无成耳。然贵邦可与谈学问者,公之外尚有几人?当访之。公髦而好学,我辈愧耳。仆若得溜(疑误)之,当尝往来求教,公以为孺子可教否?
[森]唯命是奉,若昆山白玉与日本青玉,相磨而锵锵有声,则不复一大美观乎?
对谈中的确给我们留下许多意外的记载。与杨守敬在书法上的俨然宗师不同,在古书籍研究中,他却出人意料的谦虚。但他终于成功了。作为书志学者的杨守敬,有《日本访书志》十六卷(光绪二十三年刊),并《留真谱》初、二编出版。此外,他为黎庶昌刻《古逸丛书》,亦是一件大事。据说当他回国时,他购买的古书被运回黄州的即有数十万卷。
杨守敬归国时是明治十七年(1883)。此后两年间,他在湖北黄州起筑“邻苏园”,收藏这些古书。其后十余年,辛亥革命事起,他的好友端方任督办大臣,在往四川途中被杀。武昌一带正是战火接近之处,为不使这些得来不易的藏书毁于战火,他委托日本朋友寺田秀武向当时新军政府都督黎元洪提出要求保护,而自己则避难上海。黎元洪曾为杨守敬的藏书专门发布告示,文如下:
照得文明各国,凡于本国之典章国籍,罔不极意保存,以为国家光荣。兹查有杨绅守敬藏古书数十万卷,凡我同胞均应竭力保护,如敢有意图损毁及盗窃者,一经查觉,立即拿问治罪。杨绅悉笃学老成之士,同胞咸当爱敬,共尽保护之责,以存古籍而重乡贤。
这篇告示,因被《杨惺吾年谱》收录,故我们今天还能得窥全豹。
袁世凯任民国大总统,黎元洪为副总统,曾一度想倡文化复兴之义,以为政府方针。作为具体条件,重用著名学者如严复等。此时亦曾聘杨守敬任政府文艺顾问,并征为参政院参政。但杨守敬时已老迈,又不善政治,故力辞之。未果,遂就任。翌年他就病故,当时的国务卿徐世昌还专门呈文请给恤杨守敬家人。世人皆以为此是杨氏晚节有玷,这实在是书生之见。袁世凯为大总统,连孙中山都未有异议;杨守敬为一老学究,又能有什么卓越出众的见解呢?他并非夤缘之人,被黎庶昌推荐为参政,也都是被动的。他不像严复和杨度等,是袁世凯帝政运动的策划参与者,在历史上留下过污点;他是个老学究,并无什么政治能力,所谓参议,也不过是粉饰摆样子罢了,是当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