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一个剪淞吟社,专以研究、探讨中国诗歌为己任。谷口迴澜即是此中的最活跃者。剪淞吟社中的成员,有些曾入中国游历工作。在明治、大正时代,以地处僻陋的日本山阴地方即今岛根县、松江市一带的地方官吏、医生、教师、中产阶级市民等为中心,这个剪淞吟社曾经相当活跃过。更重要的是,明治以来双峰对峙的两大诗学泰斗森槐南、国分青崖对此吟社皆有扶持。而从明治三十六年(1903)三月开始到昭和二十一年终止(1946),吟社持续四十余年。出版刊物《剪淞诗文》从大正六年(1917)五月到昭和十年(1935)十月,亦持续了将近二十年。最盛时每月发行,累计也有一百四十三期。像这样一个独特的团体与有效率的活动历史,对了解中日近代文学的交流状况而言,自然是必不可少的资料来源与史实来源。
而我对它更感兴趣的,还在于它是了解中国北方地区(特别是东北地区)中日文化交流的一个窗口——在中国,目前对这一地区的中日交流研究成果并不很多,正有待于我们努力去开掘。当我们在南方研究西泠印社历史并着力调查它与日本的关系之时,我们不妨在中国北方,在大连、长春、哈尔滨和日本松山一带研究剪淞吟社的踪迹。这是于中日文化交流有同样意义的典型范例。只不过前者是在篆刻而后者是在于诗。物以稀为贵,当然篆刻的内容更能吸引人们注意而已。
剪淞吟社在几十年间有过很多活动。岛根大学入谷仙介教授曾撰过《剪淞吟社史稿》以概其全,作为专门研究,自然毋庸我这个外行人来饶舌。但我忽然对《剪淞诗文》刊物上的几条记载产生了兴趣。兹将《剪淞诗文》第五十七期(1924 五月)“树影鹃声”栏中所载一文引用论述如下:
[书画绍介]:
民国雅道陵夷,耆宿凋谢,其尚存者,书有陈弢庵、郑太夷二先生,画则陈静山先生,俱为清朝遗老,为斯道之鲁灵光。邦人欲索其断翰零墨而不获。松江长春堂主人久在彼土,与诸老门下士相交,夤缘得请其挥毫,此次特绍介于邦人,以餍诸公之渴望。陈弢庵名宝琛,字伯潜;郑太夷名孝胥,字苏益,皆为闽人。郑公往年来游本邦,号为诗书双绝。陈静山名年,静山其字,山阴人,与金绍城共为民国画坛之巨擘云。
文中的“邦人”“本邦”,即是指日本而言。松江市长春堂是专营中国商品,特别是中国美术品、文具、书籍的商店。店主后藤松堂往来于日中之间,与中国东北一带文人广有交往。而从《剪淞诗文》第一○九期广告看,当时长春堂输入日本的商务印书馆书籍中,亦已有影印汲古阁本唐人集即《五唐人诗集》《唐六名家集》《元人十种诗》《唐人八家诗》;影印殿本的《佩文韵府》《渊鉴类函》等书,在山阴地方一个小去处的松江市,竟能见到如此多的汉籍,实在是令人吃惊不已的。
再回到郑孝胥、陈宝琛的书画买卖上来,民国初,清朝遗老云集京、津、沪,以鬻书画为生,是正常的现象。但在东北是什么样的情况,却一直少人提及。溥仪的伪满洲国在日本的扶持下粉墨登场,是在昭和七年(1932)。在此后一段时间,郑孝胥为“国务总理”,陈宝琛等也各就高官,自然无遗民之困苦。但在长春堂替他们介绍书画的大正十三年(1924),他们却是地道的生活无靠的遗老。我颇疑心于当时陈宝琛、郑孝胥是熬不过这清苦的日子,又感到前途无望,故而求后藤松堂在日本替他们张罗。本意是在谋生糊口,但到了文章上,就显得十分冠冕堂皇了。因此,这刊载于《剪淞诗文》上的介绍文字,其实是颇能勾画出一丝当时遗民们无可奈何的心绪来的。
松江一带当时有多少日本人去长春堂订购遗老们的墨宝,史未详载,自然难以述及。但我想在日本方面看来,似乎也还是颇为合体的一件雅事——遗民们自觉潦倒穷困,但在不关痛痒的日本人看来,他们却是不食周粟的忠节之士,身份极高。能得他们的墨宝,决计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即如旧上海市民们对清末状元、探花的书法,谁都想求一幅以示风雅。在此中,恐怕不仅仅是书画的艺术价值在起作用而已。
这样,我们大体上知道了在东北,也还是有一个有形的遗民集群在活动。它的辐射范围并不小,只不过它不像江南一带的遗民那样,活动马上能反射到整个近代史的大背景上去,因此还鲜为人知罢了。但我敢肯定,这应该是当时东北最有质量的书画活动。即如溥仪出逃时带走不少珍贵文物,这些文物后来都入了沈阳故宫,遂使辽宁省博物馆因其藏品而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博物馆一样,由于各种社会、政治条件的配合,当时在奉天即沈阳和伪满“首都”长春,遗老聚集,也一定会有不少翰墨雅事。对此进行调查,并把它放在近代史的大背景中去估量,是一件亟待去做的工作。
《剪淞诗文》不专以书画为主。对诗文活动的鼓励推扬是它的本旨。除发表日、中诗人的作品之外,也有不少有质量的诗评。从大正十年(1921)第二十四期到三十二期,即连载横山耐雪的《清诗纂评》,其中对清诗有过较好的研究,并述其缘由如下:
清以文治立国,艺林蔚茂,人材辈出,濡染我国学者甚厚。明治诗风变迁,职是之故也。风雅之士,岂可不究其原委。清朝诸家别集总集皆备,诗话诗品亦多,然卷帙浩瀚,未易涉猎。皇朝森槐南曾著书论清诗,因其过简,难免隔靴搔痒之憾。故不揣浅陋,自择诗人列传,依年代相排列,加以诸家评语,庶几得清朝诗学渊源,并知其变迁之由,不亦可乎?
森槐南的《清诗学》对清诗有四期之分,谓为顺康开国、康熙全盛、乾隆极盛、嘉道递降。作为诗学分期,亦是一家之言。横山耐雪于此则更作详细展开,以概说、诗人小传、佳句摘录、译语引据为体例,自然更见宏大。因此,在明治、大正时代,对清诗作如此出色研究者,剪淞吟社中的森槐南、横山耐雪是一个大端。
剪淞吟社不但有刊物,还时时举办中国诗学讲座。大正十五年(1926),谷口迴澜等发起举办系列讲座。每日一讲,听众常在八十人以上。其讲座名目如下:
第一讲 作为帝王学的诗(起源与沿革)
作为文章精脉的诗(体裁与气魄)
第二讲 诗与音学(音字与音谱)
诗与声教(奏乐与朗咏)
第三讲 读诗的方法(趣味与欣赏)
诗的兴盛(日本与出云)
以后,则在昭和三年(1928)由谷口迴澜组织读诗会。以《诗经》的本义、起源、内容、三类六义、传统、序文、传入日本和关于《诗经》的研究等构成的八个专题,分别讲授。我以为这些应该是最有质量的学术活动,充分证明剪淞吟社在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是有重要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