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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前期日本文化人对中国文化的仰慕(二)
——荻生徂徕与悦峰和尚对话录

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考虑江户时代文人仰慕唐风的有趣心理。前引的对话并没有完,紧接着还有一段,是专论作诗的。故再引如下:

[徂徕]唐山的诗会有规矩么?日本是有日本的规矩,还不知唐山的,故兹奉问。

[悦峰]看来唐山所用,日本无别。但是音语之间,有合不合,以故相差审。

[徂徕]做诗的法式无别,实如尊谕。如小的奉问,便是会宴的规矩也,想是唐山没有规矩,各各随意?

[悦峰](和尚点头云:)各随意。

[徂徕]云栖寺莲池大中兴禅教律三宗,故三宗悉皆尊重。但如今日云栖寺,实是何宗耶?

[悦峰]三宗皆具,法门甚易。

[徂徕]云栖寺日课诵西方愿文么?

[悦峰]天下课诵皆洪大师所定。

[徂徕]寺门旁边碑石或用牌榜,戒荤酒入门,这石及牌榜叫做什么?

[悦峰]禁牌用石,不过久远。

[徂徕]题联榜子叫做什么?

[悦峰]对联。

[徂徕]书本儿旁边记看几张的所在,叫做什么?

[悦峰]记号。

[徂徕]唐山的礼法有个唱喏,小说中说道:深深唱个大喏,是什么意思?

[悦峰]即答云是。

[徂徕]诗法有哑韵,云如五支二十四咸是哑韵,不知何意?日本人实不晓得。

[悦峰]韵有相通之用,理从南北之分,所以轻清重浊而不等也。

[徂徕]五支二十四咸为什么叫做哑韵,这道理不分明了,请教。

[悦峰]但请观韵书考之,是然洞如指掌。

[徂徕]日本人虽观韵书,实不晓得。它日携韵书来请教,这事且不提。小说中有个“齣”字,曾考字书,总没有的。这字何音?请教。

[悦峰]即戏中所为音声尺字,又为一曲之意。

[徂徕]写字到了尊贵人的名号,就抬头字,或空了一个字;这抬头字是叫做单提头双提头。那空了一个字的时节叫名什么?日本人叫做阙字。

[悦峰](和尚口里说道:)也是提头。(又说:)空一空好。

[徂徕]画卯这意思恁么?

[悦峰]四日一卯,清晨到了。到名谓之卯。府中规矩名部中上名。

[徂徕]若是官人每四日一回上了堂,记自己的名么?

[悦峰]职事人之卯非官人也。

[徂徕]冬月霜降的时候,早晨庭上土浮松起来,底下有像个冰柱的东西,这叫做什么?

[悦峰](和尚口里说道:)只是霜。

[徂徕]多蒙教诲,且承盛享。千幸万幸,只恐道体有劳。可谓忙了终日,总是不知所谢。

右宝永丁亥(四年)九月十七日,与新黄檗章悦峰笔语瑞祥寺甘露堂中。一时在坐者,僧香洲、田省吾、藤焕图。

综合两段引文,稍作注解:

(1)贞一和尚,即澄一上人,亦即悦峰所称的“澄先师”。东明精舍是长崎东明山兴福寺,澄一上人是当时长崎一带学问中翘楚。

(2)鼎庵,姓石原,为澄一上人门生,据春台《紫芝漫笔》卷四云:

近世东人能书者,未有如石鼎庵者也。鼎庵者,长崎人也,名学鲁,字贯卿。元禄年间客游东都,通医方,能华语,又诗词尺牍印章;尤善临池,隶楷行草皆妙处。四十许岁,贫穷未见知于世,固郁闷失心而死,人遂不知。惜哉!吾友安东璧少从鼎庵受业云云。

(3)悦峰其人简历如下:他是浙江省杭州府钱塘县人。贞享三年赴长崎,继为兴福寺第五代住持。宝永四年五月成为檗山第八代祖。享保十九年五月十九日圆寂,寿八十。有《悦峰语录》。全名为悦峰道章,故前引文献称“章悦峰”。

从徂徕与悦峰两人的对话看,并不见悦峰的汉学功底来。一个五支二十四咸为何是哑韵的问题,徂徕问之再三,他只是叫徂徕去查韵书自明,这样的回答等于没有。我颇疑心于他自己也未必了然。但他是中国来的高僧,身份自是不同,故日本人对他先存了一个崇拜之意。还以为他是以虚对实,以禅机应对呢!

双方的对话自无须计较优劣,关键是对话所勾画出来的气氛十分有趣。一方面,我们看到了当时的日本学者对中国文化仍偏重语学的掌握——因为不懂读音,不知名目,当然无法搞什么古文辞派。荻生徂徕老是问某物的叫法是什么,即是这种心理的反映。对他而言,学术上的思考与判断能力他有,但这日常的或专门的用语,却属新的东西,不究根问底,他便不知。文学必以语言之学为根基,故而对江户初期的日本文化人而言,语言的学习是第一步的、不可回避的。

但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了荻生徂徕感兴趣的还是一些更深入的问题。诸如诗韵、抬头字、齣的用法、画卯等,这都不是日常生活用语而带有明显的文化痕迹。徂徕只有在弄懂了这些之后,才能应用于自己的学问研究,而唐话学习也才不会流于一般“唐通事”的水平。事实上,从他问话的措辞与寒暄的方法看,他已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因此,这双方之间的交流就不仅限于一方求教于另一方,而带有一种较对等的“交谈”的含义。徂徕在向悦峰请教时,也显示出自己的汉学功底。作为江户汉学的重镇,他的水准是有相当高度的。至于问话中有关于小说戏曲的内容诸如“齣”“画卯”等,则隐隐透出徂徕与日本文人对中国小说有着更明显的亲和感。我想这与长崎“唐通事”学习中国话时把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以及《红楼梦》《西游记》作为教材有关。学习语言时先接触到这些内容,当然印象是极深的了。

对话之后,徂徕一直不忘旧事。在给悦峰的几通书札中,每每提到这初次见面时的长时间交谈,如:

昨扣梵侨,始接慈丰。种种妙谭,如响应钟;大则舂容,小则吁喁,笔飞生风,墨落成花……归后恍然几乎心醉。(徂徕)

但觉甘露堂中醍醐味,犹且着齿颊间,漱口不去也。(徂徕)

伏愿甘露味三字,禅暇重劳臣,挂在蜗庐,则和尚缘一语,永为不朽矣。(徂徕)

去岁获惠甘露一滴,寤寐不忘其味,神驰檗峤,倏已一年矣。(东野)

反复吟味此中格调情趣,不禁又想到明治时代日本文人书家与中国文人书家之间的笔谈。如杨守敬与日下部鸣鹤,与山本竞山,与森立之;如北方心泉与俞曲园;又如秋山白岩与徐三庚、蒲华……虽然这是晚三百年之后的事,但检阅比较,其间何其相似?日本与中国的交流,正因为有了一个“共同使用汉字”的优越条件在。这样的条件,其他国则无。而种种比较学立场上的求同、存异、承传、“歪曲”等等,也即随之而生,汇成文化交流史上的大波澜。 qD8+nc8sAdtlaV7kflZ8WJBgrc7j7XNU7FI/FnuTCHAhlGyWhkd1GxsCPtzzuhJ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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