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前期日本士林热心学习中国文章之风极盛,学文章必先学语言——日本叫“唐话”,即有如在长崎的唐话翻译一样。但长崎的“唐通事”学汉语,只是限于一般应用,而江户文人学习汉语,却是为了进一步的文化传递、输入与消化。相比之下,当然是文人学者的学习起点高,质量也非同一般,对日本文化的影响也大。
除了取道长崎汉语学习的途径之外,由于黄檗僧人被允许进入日本内地,他们也渐渐为各地的文士儒人学习唐话唐风带来了新的条件与氛围。荻生徂徕是一代大师,他对于江户儒学、对于汉语学有极好的教养。他有一好友,即是黄檗僧人悦峰。荻生徂徕又是江户文学中古文辞学派的主要领袖,为推行他的文学主张,也决计摆不脱汉字语音对他的制约。因此他努力学习汉语,今传有《荻生徂徕新黄檗章悦峰笔语》的文献,其中有两人对话,颇有趣味,值得一读,以见当时士林风采。故引如下:
[徂徕]小的从幼时,听见旧年崎阳东明精舍有个大德,叫做贞一和尚。那和尚极是灵慧,多才多艺。声名太高。故兹那一时崎阳那里要学问的,总是求他问他。有个白衣弟子叫做鼎庵,前年到这里,小的也相见了。从那时节,早识得东明精舍了。三四年前香州律师东来,把老和尚的道德讲与小的听,故兹久仰高风。岂料老和尚荣膺钧命,紫气过关,今日奉拜,庆幸不过。
[悦峰]今日相会,正是多生善缘。且喜嘉名。尝闻崎里鼎庵实是澄先师精学弟子,惜乎不遇其时,良可慨也。蒙以谕及提起一番。虽然,今识台颜,可谓奇遇也。恭惟香州律师又是旧识,两彩一赛也,至羡至美。
[徂徕]若是贞一老和尚是老和尚今先师么?实是不晓得。写法没礼,得罪得罪,请免。
[悦峰]尊笔如椽,言言即俗明真,皆由履践而来。平生之怀,非苟然也。
[徂徕]过蒙褒饰,岂不汗颜。且履践之言,不知老和尚何故讲出这样话?实是愧哉!
[悦峰]因见台驾持斋裹素,启迪同曹严卫法门,岂非履践者乎?
[徂徕]越发愧死了。严卫法门事体极大,岂是蚊力之所能负荷哉?!又如持斋一事,也是老和尚过听。小的旧年遇了大故,这是小的大罪所致。利禄所绊,不能弃官终遵周孔之遗制,周制宁五十日,才毕就出仕了衙门。虽然如此,心里有些不安处。故兹只得不茹荤,不饮酒,不言诗,不听乐,庶几乎以偿不孝之罪万分之一而已矣。这是不要提起。
[悦峰]父子天性相关五伦之大也。吾佛世尊藏有明文,亦可以起生死升大道。比于儒宗,又不啻天壤之隔矣,谅有律师令亲以劝发矣。高明必然知之。莫能唐僧饶舌耳。
[徂徕]老和尚为人之心,实与佛菩萨大慈悲心同一无二,岂不起敬。曾闻贵姓是顾氏,古时晋朝手里有个顾荣名公,其后簪缨不绝。正是江南第一冠族。不但道德可尊也。是门地不凡,而今奉拜慈容,自有清贵气象,实是敬服。
[悦峰]寒族虽久,后裔不才,不敢不敢。
[徂徕]承闻贵乡是杭州,这地方南宋旧都,想是文物风俗不同它方,实是可想。
[悦峰]敝处风景,高宗之都。忠义旧迹至今尚存。
[徂徕]西湖名高寰中,想是老和尚游赏熟的。孤山苏堤皆是名贤遗芳所在,如岳王坟第一忠义旧踪,愿闻其详。
[悦峰]来言皆实。累朝重修,至今大庙国人所慕也。西湖之景要非一笔能尽耳。
[徂徕]该是该是。
[徂徕]孤山还是有梅花吗?
[悦峰]梅花更盛,古来孤山言有王气,去年康熙帝来,将孤山改成上宫了也。
[徂徕]可惜了。正真始皇帝一般伎俩,杀风景杀风景。若此唐山书柬写来的?
[悦峰]口说来的事也。
[徂徕]三天竺、灵隐、净慈等精舍,想是往来熟的?南高北高行诸峰怎么样?
[悦峰]从幼往来读书,一暇即能游之,所以熟处。
[徂徕]老和尚托生上国,饱观名胜,可美之甚。西湖阔几里许?
[悦峰]西湖城边方共四里,花柳盛之极。
[徂徕]老和尚渡江水吗?那江水广几里许?
[悦峰]钱塘江二里,广最难渡。
[徂徕]钱塘之潮天下奇观,中秋曾看过么?
[悦峰]八月观潮,潮头如山,天下第一好看。
[徂徕]小的前年学学唐话几话,却像鸟言一般。写是写,待开口的时节,实是讲不得。那纸唐山叫做(什)么?前年一个人说道,唐山叫做掀鼻纸,是不是?
[悦峰](和尚云:)是是。
[徂徕](提起腰下带的东西,问云:)这东西荷包吆?
[悦峰](和尚云:)是是。
[徂徕](提起印笼问云:)这东西唐山叫做什么?
[悦峰](和尚云:)这是药袋。
[徂徕](提起根著绪占问云:)这叫名什么?
[悦峰](和尚云:)唐山没有。
[徂徕](指着头上问曰:)这叫名什么?
[悦峰](和尚云:)花纸。
[徂徕](又问云:)那板子叫什么?(指着问槽[疑误]外问云:)这什么?
[悦峰](和尚云:)檐下板。
[徂徕]日本放书的东西叫做见台,只怕老和尚看过的。这东西唐山有么?叫做什么?
[悦峰]唐山叫名文架、书架、书台,件件不一。(写毕口里说到:)□的唐山没有。
[徂徕]日本的樱花不识是樱桃花么?或者海棠花么?
[悦峰]海棠不是樱花。日本樱花唐国不能相及。
[徂徕]这人实是鼎庵门人,比起小的唐话差高了。
[悦峰]有缘千里相会,不胜景仰。
[徂徕]寻常镌图书的石头,叫名什么?
[悦峰]唐国来的,也有天花石、寿山石不同。
[徂徕]那两般颜色模样怎样?
[悦峰]其天花者似有花纹,寿山者而有润色,故不同也。
[徂徕]寿山是地名么?隶什么地方?
[悦峰]福州省下。
……
以上述对话中可以看出,荻生徂徕对中国的一切都有兴趣,这正符合江户文人对中国文明的仰慕心情。但徂徕对中国也并非全然无知,他对杭州竟有如此了解,可见过去必接触过这方面的书刊并熟读悉知。似此情况,足可为治杭州地方志者参考。此外,徂徕对使用汉语,特别是礼仪用语,如“荣膺钧命,紫气过关”“过蒙褒饰,岂不汗颜”以及对悦峰提出东晋顾荣以投其所好,都是十分地道的中国式的交流方式。至于从两人对话中,也可看出稍稍差异。康熙帝将孤山改为行宫是传闻,悦峰和尚言及此,似有炫耀之意,见得空门中人未能免俗。而徂徕大呼“杀风景”,却不失儒生文人闲云野鹤风采。其间细微的差别,倘认真品味,是很可以体察出些许内容来的。因此,我想这篇对话录,无论从氛围、对话主题、交谈双方的感觉而言,都是极好的了解江户文人学习中国文化的原始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