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之所以买下这本书,完全是受了封面图片的诱惑:在类似于干涸血迹颜色的黯深背景下,一道楼梯通往一扇模模糊糊的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束明亮的光线,纤薄而锋锐,如一柄利刃。此外,她也注意到了书名那十分熟悉的、棱角分明的黄色字体,显然,这本书是她喜欢的侦探故事系列中的一本。
几年前,她从阿加莎·克里斯蒂 的作品开始读侦探小说,但后来对模式化的套路感到厌烦起来,无非就是先谋杀,再调查,最后揪出凶手,千篇一律。好像侦探故事是一个没有出口的结构,哪怕它再干净整洁,也让人无法接受。她被薄纸编织的人物戏弄着,这些角色像木偶一样被放置到舞台上,在作者自己的至高意志摆布下熙来攘往。奇怪的是,作者是唯一那个从开篇就知道罪与罚秩序的人,却想耐心讲故事,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她觉得实在无趣。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书,也不知道自己在当地图书馆和书店的书架上到底在寻找什么书。如果要她说清楚,她可能会翻翻眼睛,噘噘嘴,手画个圈圈表达一下无助。其实,她一直在找寻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和更加丰满的犯罪情节,以及侦探永远不会考虑的更复杂的动机和证据。不,她说的不是血与肉,不是屠杀,也不是噩梦,这些东西她早就在电视上看够了。她想要的侦探故事是非同寻常的,无法一眼看穿、彻底弄清的,只要能偶尔浮出水面,管窥真相足矣。同时,她还想要侦探故事能触及自身,能拉扯住她的手臂,让她不至于昏昏欲睡。这些怎么能向图书馆员或书店售货员解释明白呢?
“我不知道啊。”
她喃喃自语着,犹犹豫豫地翻了翻这本书,最终还是买走了。
不得不说,阅读侦探故事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就像收拾杂物,将它们摆放在抽屉里一样。一步一步,混乱变成了秩序,但有时过分的秩序也让人受不了。
于是,她从当地图书馆借走了一大摞书,在厨房和地铁里如饥似渴地读,每周读完两三本。她还借了不少名声不显的冷门作家的侦探故事,其中有的还不错,有的则完全没法看。她也尝试了一些颇具文学色彩的侦探故事,这些书有着第二条线索,并非总是那么清晰。她阅读过一些奇奇怪怪的、堪比嫁接植物的侦探故事,诸如“拼图侦探故事”和“诗歌侦探故事”之类。褪去俄罗斯套娃式侦探小说的层层外衣,她从书中随后的每一章都读出了另外的含义和与情节无关的节外生枝的故事。她也涉猎了学术类侦探小说,那些书中充溢着博学的炫技和她本应理解却不明所以的参考注释。那些假装自己不是侦探故事而是讨论知识或道德的书让她非常头疼。其中有一些刑事侦探故事,在读者看来,把侦探故事的体裁规则切割得支离破碎,就像一块用碎肉拼接成的煎牛排一样令人作呕,最糟糕的是,它们的作者往往直接揭露出凶手的身份,却省略了整个神圣的调查过程。还有这样的:在字里行间不断撩拨你,而将对犯罪事实的披露一拖再拖,他们沉醉于自己的所谓“美学”,就如在镜子前顾影自怜的女人。举个例子吧,看看这句:“一想到这儿,愤怒和懊恼使他的下巴紧绷起来。”在犯罪细节描述上不惜倾注笔墨,却把探究真凶的主旨抛在脑后。变态!这类蹩脚的垃圾货色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书店里,那些技术侦探故事、科幻侦探故事、浪漫侦探故事,比比皆是。这些书,她都耐着性子读了,至少她还保持着忠诚。她从来没有看个开头就扔到一边。她把读每本书的第一句话都当作签订合同或是缔结婚约,总要有始有终,没什么可申诉抱怨的,不到真凶浮出水面,绝不释卷。
她乘坐地铁回家时阅读了新书的前几页,颇感满意,故事的开头写得相当不错。她喜欢的元素这里都有:具体而真实的空间呈现、对事物细节描绘的偏爱、入木三分的人物形象刻画等等。书中提到某人的秃头或皱巴巴的灯芯绒裤子,都让她对作者由衷感谢。因此,在短短几段之后,她就进入状态了,似乎能够在车窗忽明忽暗的地铁上看到栩栩如生的书中世界。
故事开场了,在位于佛兰德 的一座规模不大但周边风景优美的宫殿中,举行了一场侦探作家的聚会。物业的所有者,就是这场不凡聚会的发起者——这个行当的“女王”乌尔瑞卡,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了。
在几句非常详尽的文字描述的支撑下,C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手指修长的枯槁老妇,就像芭芭拉·卡特兰 的样子,或许是她同样因笔耕一生,写了数十本书而成名,才让C产生了这种联想。紧接着,乌尔瑞卡的蓝色丝绸连衣裙和精美繁复的黄金配饰侵入了她的思绪。C想到,说不出为什么,但这个人肯定散发着干草的气味,这是世界上最为清淡的香味儿。
乌尔瑞卡是佛兰芒人 ,这座宫殿属于她的家族已经有几个世纪之久。然而自从伊普尔战役 的大屠杀发生以来,宫殿已经风光不再,大概是大地也嗅到了尸体的腐臭味道吧。
C瞟了一眼邻座的乘客,他膝上的篮子里趴着一只小猫咪。
她暗想,必须好好查一查,大屠杀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芥子气的吗?嗯,肯定是这样。
聚会中,著名的乌尔瑞卡立下了遗嘱,在她死后,这座栗树庄园里的宫殿将成为侦探作家们的创作中心和避难所。宫殿楼下入口边的一间厅堂将用于纪念她的生平,陈列她的照片和多语言版本的著作合集,展示柜里会展出她的作品手稿。她为客人们贡献出自己的图书馆、庄园、漂亮的雷诺车和她最棒的佛兰芒厨娘(但愿她长命百岁!)。楼上那些阴暗狭小、像细胞一样一间挨着一间排列在狭长走廊侧旁的小房间,则留给为这一流派的荣耀而奋斗的后继作家们。
当她读到从临近的巴耶纳火车站接第一位客人到城堡时,不得不停下阅读。她很喜欢宫殿里派车接客人这个情节,车就是那辆深蓝色的雷诺车,接的第一位客人就是那个穿皱巴巴灯芯绒裤子的秃头男人。
C拎着袋子上了三楼,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窗户,春天若有若无的淡淡气息扑面而来。顺便说一句,她注意到树叶上有一些细小的蚜虫,看来它们并没有受到冬天的重创,存活了下来。然后,她给猫喂食,给自己煮面条。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接着读。
这个男人名叫朗费罗,是一位著名的英国侦探小说作家。长途跋涉让他甚感疲累,只想在晚餐前小睡一会。然而他对法国北部阴郁幽邃、雾气朦胧的风景颇感兴趣,在他看来,这非常有助于写出伤感的恐怖作品。
“据说附近有一座大型的英国军事公墓,是真的吗?”他问那位在车站曾帮他搬运两个大皮箱的矮胖司机。司机一个大回身,转向乘客,兴奋地做出了确认。
此举让汽车几乎失控,危险地驶上了右侧马路牙子,朗费罗惊叫起来。
司机忙不迭道歉,一路上都不再说话。到了目的地,他依旧沉默着把手提箱提上楼,带客人看了房间。
朗费罗到达他的房间时,煮面条的水烧开了,C开始做晚餐。从现在起,就没法再阅读了。孩子们从学校回来,点亮灯,又打开电视。不一会,C的丈夫也回家了,他像往常一样郁郁寡欢。C洗完碗,又摆出熨衣板,做着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整个晚上都这样忙忙碌碌地度过。直到深夜,她才能重拾书册,此时丈夫已经睡熟,鼾声阵阵,就像一个肩上压着整个世界重担的小男孩。
朗费罗要了杯茶端进房间,然后拆开行李,仔细检查起来。房间的陈设看起来带有北方的严肃风格——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一张工作台和一个漂亮的古旧衣柜。时值黄昏,可俯瞰整个公园的窗子被暮色渲染上一抹淡紫,窗外已经泛黄的栗树叶子闪耀着橙色的光芒。让他不甚满意的是,自己的房间里没有独立盥洗室,而公用盥洗室坐落在长长的走廊尽头,颇为不便。佐茶的黄油饼干整齐地码放在瓷盘上。
C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在黑暗中走进厨房。当然,她在餐具柜里可找不到黄油饼干,但是几根风干的面包棒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朗费罗当时也很想喝一杯威士忌,但他决定晚餐前不下楼。
那天晚上,来到宫殿的第二位访客是安妮·玛丽·杜拉克。尽管手被冻得发僵,她还是敏捷地将自己的敞篷汽车开进了宫殿的匝道。C尚未对她有太多了解。杜拉克书中的主角总是女侦探,她们的感知力十分敏锐,远超男同行。安妮·玛丽抽着烟斗,头上永远戴着漂亮的帽子,有时是简单的毡帽,有时则是由拉菲草和鸟羽编织的草帽。银色直发从帽檐边流淌而下。显然她是全国最聪慧的女人之一。她书中人物的对话总是妙语连珠,让人拍案叫绝。作为受邀客人中唯一的女性,她受到了优待,被安排在一间带独立盥洗室的房间住下。
C想象着这间带有奶油色墙纸的明亮闺房,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她来得及记住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法国女人修长的手指拧开了鱼嘴形的黄铜水龙头。
到了早上,一页书也读不了。她要挤着地铁去上班,下车时几近虚脱,紧接着又被人流裹挟到地铁出口,踏入明亮的春雨里。一路小跑着穿过雨光莹润的城市主路口,来到办公室,脑子里一直想着今天必须要做的事。刚才在湿滑的路面奔跑时,她的鞋跟松动了,现在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迈步,以免狠狠跌一跤。然后,沙沙作响的纸张、调节阀失灵的暖气,让她的脑袋一阵阵作痛,就像在粗糙的空气中被风干的玉米棒。在做完新贷款计划的展示之后,脱掉被汗水浸润而贴在身上的白色化纤上衣时,她不禁想起乌尔瑞卡凉爽的蓝色丝绸连衣裙,一颗心飘到了佛兰德。唉,今天肯定不能安静地读书了,因为她要和丈夫一起去朋友的新房子赴宴。直到午休时间,同事们要么去了快餐店,要么找个安静的角落默默地吃着三明治,C从包里掏出那本书,将自己锁在了女卫生间里,又开始读了起来。
晚餐定在八点钟。宾主到齐,身着蓝裙的乌尔瑞卡叼着一根令人难以置信的长烟嘴,银发飘飘,金饰煌煌。她是个自信孤傲、盛气凌人、言语刻薄而又锋芒毕露的人。透过寥寥几行专门描写她的文字,甚至让人隐隐感到某种残暴的气质。当然,这也可能仅仅是C的感受。朗费罗依旧有些困倦,神情萎靡,他说不上老,也算不得年轻,很有英国范儿地穿了一件灯芯绒外套,衣肘处缝着皮革补丁。而安妮·玛丽看起来机敏灵动(哦,C喜欢“机敏灵动”这个形容词,虽然她并不能确定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身材苗条,动作灵活,穿着白色毛衣和白色百褶长裙,深情地向女主人打招呼,就像女儿对母亲那样,不,更像孙女面对祖母。她灿烂地笑着,把“笑不露齿”的矜持扔到了九霄云外而毫不羞涩,仿佛在说:“看,我没什么好隐藏的!”还有那位瘦小的弗路西特先生,身体似乎不太对称,动作也不大协调,让看到他的人总想从他身上找出到底是哪儿有残疾,但实际上他们都会失望,因为他根本就没毛病。最终,一个肤色偏深、身形修长、相貌英俊的美国青年登场了。有人说,老眼昏花的朗费罗差点把他当成了管家。这个名叫“某某娄”的帅哥(对于C来说,英语名字总是难认难记,因为她外语水平很差)是乌尔瑞卡的新朋友。她声称,这是美国最棒的侦探小说作家,前途无量。
她借机介绍了一下他最新作品《上帝之树》的故事梗概: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家族的老祖宗,将铃兰汁偷偷加到下午茶里,不着痕迹地毒杀了几位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继承人。年轻人在同行的称赞声中频频微笑,志得意满。开胃菜是烤蔬菜,佐以红葡萄酒,上了桌,C对这款红酒的品牌当然是一无所知。年迈的乌尔瑞卡女士为接下来的会谈定了个基调,看起来,她把他们的一切都操控于股掌之间,如同攥在手中的餐巾。
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的还有一位沉默寡言的夏茨基小姐,她是乌尔瑞卡的女伴、秘书、女仆,当然了,还是出气筒。她四十多岁,体态丰腴,如同被撒了一身灰尘,活脱脱一个灰头土脸的修女。宽大的蕾丝领口让人忽略了她那副母性十足而又忧心忡忡的面容。要是有人和她搭句话,她的脸立刻就会羞得通红,就像一块抹着粉红色树莓果酱的蛋糕,但是过一会就恢复了本色。乌尔瑞卡对她实在是苛刻至极。
乘地铁回家时,C一边留意着自己的鞋跟,一边开始了解“杀人游戏”。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他们没有就此行的目的展开礼貌的寒暄,也没就全世界侦探小说的未来畅所欲言,甚至没有抱怨发行人不厚道、代理商反应迟钝,就这样突兀地坐在了客厅沙发上玩起游戏来。作者这么写的目的十分明确,是为了让读者能够近距离审视这些角色。情节肯定要展开了,马上就会抛出第一个微妙而具有多重含义的暗示。从这里开始,C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地读着。如果她的双手都闲着,那么她一定会兴奋地把书页折个印——就是这里,好戏就要开场了。可惜的是,她左手捧着书,右手还拎着购物袋,无暇他顾。她余光一瞥,注意到邻座的乘客是个身穿皮衣的男人,手里攥着的短皮绳拴着一条杜宾狗。狗看向她,目露凶光。
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必须闭上眼睛,庄家绕着大家走动时,以手指触碰的方式选一个人当“凶手”,然后“凶手”用目光锁定的方式谋杀“被害人”,别人都闭着眼,只有庄家才能看到。接下来,庄家大声说出“被害人”的名字。现在大家睁眼,正戏上演——破案吧。他们要在彼此之间找出“凶手”,如果找错了,“凶手”将继续行凶,如果找对了,庄家则新定一个“凶手”。
起初,C对游戏规则和所有游戏内容都不甚了了,实际上,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她就理解了叙事者的初衷,重点是让读者充分获取角色和角色之间关系的信息。她消化了一会,领会了规则。让他们开始玩吧!
第一位被害人是弗路西特,当然,庄家是乌尔瑞卡。
“睁开眼吧,弗路西特!”乌尔瑞卡说,“你已经死了。”
弗路西特有点意外,为自己拔了“受害者”头筹而不太痛快,他嘟着嘴,灌了一大口白兰地。
“好了,我们开始吧!”女主人敦促道,“你们当中,谁可能有理由谋杀弗路西特先生?”
“我们能不能不用‘谋杀’这个词?”娄突然建议道,“我们用‘消除’或者‘移除’怎么样?‘谋杀’这个词听起来怪瘆人的,恐怕没有哪个杀人犯认为自己是在‘谋杀’,这点你们都很清楚。此外,我也不想自己被‘谋杀’。”
“只不过是个词儿罢了,”朗费罗低声嘟囔了一句,“您能不能有点幽默感啊,伙计!”
其他人对娄的建议不置可否,作者在括号里添了一句:“安妮·玛丽暗道,这家伙有点神经兮兮。”
“弗路西特先生是被约翰·朗费罗谋杀的,因为他的房间好,更靠近盥洗室!”安妮·玛丽大声说道。
身为犯罪嫌疑人的朗费罗先生神色不改,依旧是一副标准的扑克脸,而乌尔瑞卡笑道:
“好吧,毕竟大家都是新手,但是我希望你们能说出一些更令人信服的犯罪动机。”
“出于嫉妒。”夏茨基小姐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脸唰的一下就红透了。
“我能为自己辩护吗?”朗费罗问道。
乌尔瑞卡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辩护吧,当然得辩护了。这才对嘛,请你自辩,哪怕你是真凶,也请你误导我们,遮掩罪证,否则这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我认为把嫉妒当成动机是不成立的,”英国人开始辩解了,“除了盥洗室,弗路西特先生还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吗?在法国,侦探故事难登大雅之堂,永远也不会像在我们国家一样受到重视和尊崇。这可以直接转化为对作者的敬意。我写了二十四本书,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我的书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人们赞誉我为‘侦探经典’……”
弗路西特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我不写侦探故事,我写的是真正的小说,我用游戏充实作品,玩弄语言文字,只有博学的读者才能看懂,并甘之如饴。我把侦探小说当作一种可能性,与读者进行一场文学游戏。我的作品,可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侦探故事,就像……”说到这里,他吞回了一个词,垂目看向玻璃杯的底部。
乌尔瑞卡叫停了他:
“被害人必须保持沉默,这是游戏规则。”
在这个关键时刻,C不得不遗憾地停下阅读,车到站了。在步行回家的路上,她甚至想边走边读,但意识到松动的鞋跟恐怕会给自己带来危险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喜欢这个游戏,寻思着,如果认真玩,可能会达到类似于某种团体心理治疗的效果吧。或许找个时间在自己家里也玩一次。她的丈夫少言寡语,每天跟家人的沟通不超过五句话,儿子几乎整天不着家,女儿有点宅,终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听些沉闷阴郁的音乐。就连猫咪都从早到晚蹲坐在阳台上,带着某种动物特有的忧郁,茫然注视着邻近的摩天大楼。他们谁会谋杀这只猫呢?
胡乱吃了一份开盒即食的千层面充当午餐,熨平了外出穿的连衣裙,然后四处寻找丈夫最喜欢的那件衬衫,找了好一会才发现,原来是掉在了浴室暖气片后面,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在读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在出租车上,她对丈夫说。然而丈夫此时正在围绕车子烧液化气好还是烧汽油好的问题和出租车司机聊得不亦乐乎。
朋友的新房子竟然这么漂亮,让她不禁有些失落。女主人带着他们参观了依然飘散着木材和涂料香味的房间以及两个盥洗室。主盥洗室内有个很大的双人浴缸,让C突然产生了想在这样的浴缸中泡个澡的冲动,要是能洒入泡沫丰富的浴液,整晚都躺在里面泡着读书,那该多好啊!当然,浴缸平滑的边沿上还要摆杯香槟酒,这也是不可或缺的。新房子的男主人自豪地为一个全新的壁炉生火,一开始烟熏火燎有点呛,但打开了通往花园的窗子,春天轻灵的气息夹带着一丝雨后傍晚泥土的芬芳直冲胸膛。C帮助女主人端沙拉,又把面包码在篮子里,男人们站在露台上抽着烟,就屋顶有几种类型的问题聊得火热。
几瓶红酒很快就见了底,宾主围坐壁炉旁,面红耳赤,醉态可掬,聊起了今天缺席的那些朋友的八卦往事。C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此情此景,正适合玩杀人游戏。她兴致盎然地提出了建议,并详细讲述了游戏规则,大家不好驳她的面子,勉强同意了。游戏开始,C坐庄,她在新屋男主人的后背戳了一指,以此指定他扮演凶手。随即,男主人毫不犹豫地谋杀了自己的妻子,游戏玩不下去了,因为每个人都立即猜对了凶手。
“真是个愚蠢的游戏,”她的丈夫说,“我们玩大使游戏吧!”
“我们为什么非得玩游戏啊?”女主人抗议道,“我们难得一聚,把时间浪费在玩游戏上多可惜啊!”
于是,他们又开了一瓶红酒,透过手中的玻璃酒杯,醉眼蒙眬地望向新栽种的杜鹃与连翘花丛。
宾主尽欢,C夫妇过了午夜才回到家中。她把书带到床上继续翻阅起来,然而只记得,作家们的游戏还在继续。这次的受害人是夏茨基小姐,娄怀疑凶手是朗费罗,谋杀的动机是报复。这也太容易了吧,C想着,酒劲开始上头,她便把书放在了床头的地板上,不知不觉间已悠然入梦。
她不情不愿地醒了过来——可别睡过头耽误了上班——随即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便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明媚的阳光透窗而入,映照在卧室的灰色地毯上,让其上的斑斑污渍无所遁形。哎,必须得清洗一次了,她睡眼惺忪地暗想。走去给自己煮一杯咖啡时,她看到猫咪正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阳台上,阳台的门关着。她连忙开门把猫咪放进房间,猫咪懒洋洋地迈着步,丝毫没因整个寒夜都被拒之门外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孩子们怎么把猫咪忘了?自己这两个孩子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啊。她煮了两杯咖啡,端到了床头,在丈夫身侧也摆了一杯,他醒来时大概已经凉了吧,凉了也无所谓。她靠在枕头上,呷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开始阅读。赖在床上读侦探小说——要是能这样度过余生,夫复何求?她不禁产生了这样的奢望。
书中,侦探作家们的游戏还在继续。这次轮到弗路西特坐庄,被害人是娄。C试图去探寻背后隐藏的动机。她很确定,作者一定在这里埋下了线索,但她没能看出来。应该认真对待这个游戏吗?既然作者倾注笔墨去不厌其烦地描述游戏,肯定对整个故事情节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这本书真够怪的,她略感不耐烦地想。
答案揭晓,是乌尔瑞卡谋杀了娄(这是作者披露的)。所有人都没有猜对,所以乌尔瑞卡不受惩罚,可以逍遥法外。他们刚刚都把朗费罗误认为凶手(也就是说,他们都跟我想得一样! C为自己和侦探作家们拥有同样的推理能力而倍感欣喜)。谁都没敢去想,乌尔瑞卡居然会杀害自己青眼有加的这位年轻的美国宠儿,但事实就是如此。
C略感讶异,书中接下来的一天里,什么也没发生,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如果是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写到此时恐怕早就有尸体出现了,而这本书中,老太太还在慢条斯理地邀请大家到庄园里散步,他们一起观赏奶油色的秋玫瑰,沿路采摘饱满而闪亮的栗子,好不悠闲。午饭后的一段慵懒时光,弗路西特拿着本书读了起来,安妮·玛丽驾车去巴耶纳城买香烟,英国人独自步行去瞻仰军事公墓,乌尔瑞卡回房间午睡,而夏茨基小姐忙着回信。娄呢?娄在做什么?他骑上自行车不知道去哪儿了。下午茶时间,大家重聚到了一起,又开始玩杀人游戏。
依照C以往对侦探小说的经验,书写到这儿,也就是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在介绍完所有的角色之后,肯定要有罪案发生了。也许就在晚饭后,她想。她现在读得越来越仔细,她知道一个事实:
每个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哪怕是一句话、一句建议都得好好琢磨。但是,晚饭后,大家依然在平安无事地玩着这个游戏。娄又一次被谋杀了,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面容依旧沉着冷静,不形于色。夏茨基小姐的植物性神经反应(脸红)暴露了她的凶手身份,大家都猜对了。看起来,她好像挺无所谓,根本没有刻意去掩饰自己的“罪行”。接下来轮到安妮·玛丽遇害,她半开玩笑地说,这是一起针对女性的阴谋。C注意到,在庄家凶手受害人的各种排列组合中,只有乌尔瑞卡从未以受害人的身份出现过。她总是被有意避开,似乎大家都认为,即使这样很有趣,但去“谋杀”这位女主人、这位著名作家也过于失礼。
然后,他们坐在客厅里,聊起文学,聊起各种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朗费罗讲述的“剧毒邮票杀人案”最具惊艳之感。在约克郡一个小镇的邮局里有个办公室女文员,就是用这种手法干掉了全部觊觎她家房产的拍卖竞标者。夜色渐深,宾主离席回房就寝。C确信,今晚必有命案发生,该来的总会来。她很想知道,到底会是谁杀谁,又因何而起。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或许是感到有些冷,C的丈夫醒过来拽了一下被子,害得她把半杯咖啡泼洒在床上。她懊恼地冲进盥洗室,往浴缸中放水,准备清洗一下。肯定是动静太大吵醒了孩子,他们在敲盥洗室的门。
C赶忙关掉水龙头,走到厨房的小桌旁坐下。她有一种跳过全部内容,直接看最后一页的冲动。(她从来没这么做过,从来没有!)书中的这伙人已经开始慢慢激怒她了。次日早上,一切按部就班,跟前一天没什么两样。访客们出门郊游,乌尔瑞卡和夏茨基没有随行。在伊普尔,他们畅饮甜美的佛兰德啤酒,品尝了当地特色煎饼(C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煎饼吃了)。从这次旅程中的点点滴滴不难看出,安妮·玛丽和朗费罗十分熟悉,至少书中暗示,两人相识颇久、交情匪浅。弗路西特甚至怀疑他们的关系还不止于此,和娄八卦了一通。娄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后,弗路西特离开了队伍,一个人不知所终。大家不得不停下来等他,半晌过后,他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请求大家原谅,却绝口不提自己去做什么了。他们返回后喝了杯茶,就各自回房休息,而娄霸占了盥洗室,两个多小时才出来。
在等待使用盥洗室的空当,C又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一家老小都起床了,折叠沙发床吱嘎作响,盥洗室的花洒水声淙淙,丈夫吃力地拉着健身拉力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好一首晨起奏鸣曲。她对这些嘈杂充耳不闻,决定继续读下去,她坚信,即便是星期六,自己也该有点自由空间。
那天晚上,他们依旧继续着杀人游戏。似乎感觉到了乌尔瑞卡的不满,这次终于有人出手杀了她。至于凶手是谁,只有庄家娄一人知道,所有人都没有猜对,也没人出来解释。乌尔瑞卡显然颇为高兴。然后朗费罗和夏茨基小姐依次遇害,凶手是乌尔瑞卡和安妮·玛丽。弗路西特似乎偶感微恙,早早便回房睡下。
又是一个早晨,一夜之间谁也没死,每个人身康体健,精神饱满地醒来。在依次确认了都有谁来吃早餐后,C再次失望。
这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读了半本,惨案仍未上演,岁月依旧静好。简直毫无道理,C暗自吐槽,并仔细地重新审视了封面和封底。封底上的评论文字间,几个用了加粗字体、带下划线的单词映入眼帘——“令人难忘的体验”“从头到尾的悬念扣人心弦”。根本就是不知所云,什么烂书啊!实际上,她真的忍不住要翻看最后一页了。然而,经验丰富的侦探小说读者都知道,什么才是犯罪——譬如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在夕阳面前赞美白天、在面前的地上挖个坑然后自己跳进去……然而一步一步地剥夺了别人认知的乐趣、破坏作者工作的意义、取笑并无视他人的努力,这也是犯罪! C是一位可敬的读者,她忠于侦探小说这一流派,受到的诱惑越大,就越能抗拒。但当她注意到乌尔瑞卡及全体客人在晚餐时仍然健在时,感到怒不可遏。她把翻开的书倒扣在厨房餐桌上,承担起为了一家人欢度周末做准备的工作。先把儿子叫过来,为她摊煎饼打个下手,甚至还成功地跟儿子聊了几句;又打发女儿去西饼店订个蛋糕,而自己张罗起了一家四口的下午茶。全家人还坐在一起看了个美国电视剧,其乐融融。但说实话,C有点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佛兰德宫殿里的那些人。她想到了夏茨基小姐,这个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乌尔瑞卡的老姑娘,安妮·玛丽和朗费罗真的可以成为一对吗?弗路西特到底去了哪儿?神神秘秘的。C不喜欢这个弗路西特,如果弗路西特遇害,她一点也不会惊讶。如果他是凶手呢,那就更妙了,总觉得这家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做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她知道,肯定有人要杀人,这个认知总让她的心悬着。是的,罪案必须发生,因为她买的是一本侦探小说。肯定会有凶杀的一页,这是铁定的,不可能没有! C默默地走进厨房,重新在小桌旁坐下来,桌上摆满了烤熟的煎饼(只需要在上面涂一层甜奶酪就完工了)。她又读了几页,书中的人物似乎除了聊天和散步,再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她接着一目十行地翻过几页,一句话让她读出了声:“今晚,我想坐庄。”朗费罗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周围人们的反应。
C迅速合上了书,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感,懊恼又失望。
整个下午,她无聊地翻阅上周的旧报纸,随后开始洗衣服。孩子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丈夫正沉迷于某个电视节目中,荧光屏的彩色光线映照在他脸上,变幻不定。不知不觉间悄然降临的夜,漫长而空洞,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蔓延开来,在不安的期待中侵蚀了整座城市。C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是那种非常重要、非做不可的事。她回到卧室,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闭目冥思。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似乎变得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她披上外衣,穿上鞋子,步履轻盈地来到了底层的客厅。她对房中的布置了然于胸,桌上凌乱地摆着喝空了的白兰地酒杯和装满烟蒂的烟灰缸。踏着楼梯上铺设的柔软地毯,她悄然无声地上了楼。她没有在二楼停留,只是瞥了一眼那几扇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紧闭房门。她不能确定哪一间是乌尔瑞卡的卧房。这是一场冒险。她推开了一扇门,合页发出吱吱的声响。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暗棕色的微光视野(在户外,栗树庄园里的路灯依旧亮着),眼前一条狭窄的走廊逐渐清晰起来。其后是一间书房,书房正中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写字台,点燃的壁炉映照出深红色的火光。两扇对开的大门一定是通往卧室的,门没有关严,她侧身闪过,甚至没有碰到门板。接下来,她看到了一幅令人悲伤的景象:老太太大张着嘴睡得很沉,她的牙掉光了,头发也所剩无几,几近全秃,老迈的身体让C不由得联想到发黑的烂香蕉皮。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玻璃杯,杯中泡着乌尔瑞卡的假牙,在庄园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健康的光芒。整间卧室里,也就这副假牙看起来像是活着的。假牙上方,挂着一顶庄严而高贵的假发套,每个发卷都经由夏茨基小姐精心打理过。C在卧室中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感兴趣的事物,于是返回书房来到写字台旁。她一眼看到了一件修长尖利的事物,那是一把小巧精致、带有装饰手柄的裁书刀。握在手中,刀柄的圆柱状浮雕和其上镶嵌的宝石带来了舒适而细腻的触感。这是绿松石吧,她想。
她再度折返回卧室,轻轻坐在床沿上,举起了手中的裁书刀。蓦地,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射,乌尔瑞卡鬼使神差地醒了过来,也不一定彻底清醒了,但至少睁开了眼睛。
“什么呀?”乌尔瑞卡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C扭过脸,挥刀直刺下去。
她不敢置信,居然如此轻易就得手了。刀锋被某种坚韧的东西稍稍阻滞了一瞬,就如刺入黄油一样顺畅地直没至柄。乌尔瑞卡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她再也不用等待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C不想与此事再有任何瓜葛了,她对这具尸体、这座宫殿乃至于自己,都感到了深深的厌憎和恶心。她模仿着犯罪影片中惯用的手法,用床单擦拭了刀柄,随即脱离了作案现场。听到某间盥洗室哗哗的排水声时,她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大玻璃门。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她就给自己煮了一杯香浓的咖啡,站着吃了一块煎饼,又心情愉快地把枕头在床头摆好。丈夫还没醒,总算是到了星期天,她又开始阅读。
“不可能!”安妮·玛丽说,“一定只是一场噩梦。”
夏茨基小姐无声地抽泣着,整个人都躲在被泪水浸湿的手帕后面。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朗费罗开始发言了,他不再彬彬有礼地称呼“您”,而是直接用了“你”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先生,您疯了吧?”弗路西特嚷起来,他的声音已经近乎歇斯底里,“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睡觉!”
“这恰恰就是我要说的,弗路西特先生,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我们都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没看到彼此,这一夜的事谁也说不清。”
“所以,可能有外人潜入作案,是的,当然了!”弗路西特突然兴奋起来,“还有两个仆人,就是那对古怪的、阴森的佛兰芒夫妇。”
“他们出门了。”夏茨基小姐哽咽道。
“没准是去而复返。她,我是说乌尔瑞卡,给他们的待遇好吗?也许拖欠了工资,也许她一直在虐待仆人,他们多年来敢怒不敢言,直到昨夜。昨夜,他们终于忍无可忍,再也不愿承受这样的屈辱了,再也不愿……”
“行啦,行啦,弗路西特先生,你的这些想法听起来很卑鄙,”安妮·玛丽咬着牙说,“让我们收集事实证据吧,别再胡乱臆测了。哎,先生,先生!怎么就您一言不发?”她转身问娄。
娄站起身,点燃一支香烟,耸了耸肩。
“这是一场闹剧。”他叼着烟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语气却是十分冷静,“这是她自导自演的,这是她的恶作剧,你们难道不明白吗?没准她正在楼上偷听,都快要笑死了。”
夏茨基小姐失声痛哭。
“她死了,死了,就像动物一样被宰杀了。”
朗费罗把这两件事做了个比较,微微皱起了眉。
C起床去厨房,没有放下书,边走边读,又拿了一块凉煎饼吃。
路过儿子的房间时瞟了一眼,发现他和衣而睡,还未醒来。
“您已经报警了吗,夏茨基小姐?”安妮·玛丽问着,递了一杯白兰地给她。
夏茨基因哭泣而颤抖的牙齿磕碰在玻璃杯口,发出了一串让人不舒服的声音。
“没有报警,朗费罗先生他……”
“我寻思着,首先要知道我们自己能做什么,对,我们自己,”朗费罗接过了话头,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毕竟我们都是文明人。我想,我们必须说说昨晚的情形,首先,谁是最后一个见到乌尔瑞卡的人?”
“是我。”夏茨基小姐像小学生一样举手发言,“我服侍她上床,然后还梳理了一会,梳理了一会……假发。”
“什么假发?”弗路西特问道。
“她是戴假发的,您没注意到吗?”安妮·玛丽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
“我就应该注意到吗?”
“您是一位作家,先生,您应该有这方面的洞察力。”
“我是作家难道就要写假发吗?您真是口无遮拦,女士。”
C的丈夫睡得不安生,扭了扭身子,又开始拽被子。C手疾眼快,在最后时刻抢救了这杯咖啡。昨天那杯在床品上留下了一大摊让人沮丧的褐色污渍。C了解到,昨天的杀人游戏散场后,几乎所有人都同时上楼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只有弗路西特例外,他在楼下给自己煮了一杯马鞭草水喝,但是随即也直接回房,什么可疑迹象也没发现。
“我记得,桌子上有不少烟蒂,但我想这不是我该打扫的。”
“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深夜起床,然后上三楼去行凶,任何一个人,”安妮·玛丽说,“这太恐怖了!”
“我可以去看看她吗?”娄突然问道,“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她那么睿智,怎么可能就这样躺在床上被谋杀?这简直是侮辱她的智商。”
他不等别人回答,就向楼梯走去,其他人也都起身相随。
“也许在犯罪现场还残留着一些证据,”弗路西特说道,“我们必须加倍小心,不要触碰任何东西。”
“这又不是你写的所谓‘侦探故事’。”安妮·玛丽小声揶揄。
C将空咖啡杯放到地板上,边吃煎饼,边继续读。
娄俯下身,把耳朵贴在死者平坦的胸前。
“她头上现在戴着假发,”朗费罗说,“之前可没戴。”
“我为她戴上的,”夏茨基小姐解释道,“她从来不会光着头出现在公众场合。”朗费罗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责备。
“女士,您什么也不该碰。”
“除了假发,我什么也没碰,没碰。”
老太太的女伴把双手拢在了胸前。
娄垫着手帕,拾起了扔在床上的裁书刀,仔细检查。
“好漂亮的一把刀。”
“所以呢?你现在相信了吗?”安妮·玛丽略带讥讽地问。
娄没有搭理她,聚精会神地观察这柄凶器。刀柄上盘绕着蛇形浮雕,其上镶嵌了大量绿松石。
“这是她在埃及买的,她对这些古董很感兴趣。”
“请注意看她的手,右手松弛,左手抚在肚子上。夏茨基小姐,她是左撇子吗?”
“您有什么想法吗,娄先生?”朗费罗平静的音调无法掩饰他的好奇。
“没什么,我只是想,也有可能是自杀。”
C满意地搓了搓手,从丈夫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走到厨房点燃了一支。过了一会,两眼鳏鳏的儿子出现在厨房。
“嗨,妈妈!”他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从冰箱里取果汁。
“你几点才回来?”她没好气地问道,随即释然,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已经成年。
“妈妈,我是个大人了。”
她现在想说,如果要一起生活,你就必须懂点做人的基本规矩,但话未出口她就放弃了,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儿子取了一盒果汁和一个杯子返回自己的房间,家里重归平静。
朗费罗对自杀的假设深表怀疑,他声称乌尔瑞卡太虚弱了。当然,是从身体意义上来说。
“自杀也需要力气,这把刀,看起来是一刺到底的。”
“这是否意味着,应该排除女性的嫌疑?”夏茨基小姐问道,话一出口,脸就红透了。
所有人都怀疑地望向她。
“您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弗路西特把矛头指向了夏茨基,“按照顺序,你的可疑度最高。”他随即又得意地补了一句。
“尊敬的博伊洛特先生,做出这样的论断恐怕为时过早。”朗费罗冷冷地看着他说道,然后走过去查看卧室和书房的窗户,两间房的窗户都已从内部反锁。
因此很明显,凶手肯定是穿过二楼的门进来行凶,要么是他们中的一员,要么是外来者。也就是说,可能是个大家都不认识的陌生人。这个推论成立吗?
“那对夫妇住在哪儿?”当他们下楼返回客厅时,娄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怎么他们还没来?现在是该吃早餐的时候了。”
“他们星期日放一天假。没准去住在巴耶纳的女儿家里做客了。”夏茨基小姐答道。
“那谁给我们做早餐?假设乌尔瑞卡还活着,假设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夏茨基小姐眉头紧皱。
“这个,我真不知道。乌尔瑞卡昨天和他们俩谈过话,他们肯定留下了冷肉,我们自己可以对付一顿早餐。”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弗路西特走进了厨房,“事实上,他们已经准备好两道菜和面包,甚至还把煮好的茶水灌在了大壶里。”他在厨房大声喊道。
“是的,就好像她事先什么都知道,就好像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女士们,先生们,这种种迹象代表着自杀。”娄说。
“我认为没有必要再胡乱猜测了,必须马上报警。”安妮·玛丽说。
朗费罗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再等等,什么时候报警都不嫌晚。”
“但是证据有可能会消散。”夏茨基小姐羞涩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凶手的味道或者其他痕迹。”
朗费罗对此不予置评,他建议大家先吃个早餐,喝杯咖啡,没准会冒出什么灵感。
“我都快要饿死了。”C的丈夫在厨房门口伸了个懒腰。他穿着一件很旧的条纹睡衣,看起来就像养老院里的退休人员,她讨厌这些褪了色的条纹。
“昨天,你在做晚饭前就睡了,我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她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如果你的眼神能杀人,我早就死翘翘了。”他开了句玩笑,把C搂过来亲吻着,“早餐吃什么啊?今天可是星期天。”
她没怎么纠结就做出了决定,不能停下读书,实在是放不下。
“假设凶手就隐藏在我们之中,”朗费罗开始发言,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抱歉,等我吃完这口——那就是说,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是凶手。还记得我们玩的游戏吗?是谁最爱谋杀乌尔瑞卡,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大家记得吗?”
“恐怕我们每个人都至少谋杀过她一次。”安妮·玛丽接话。
夏茨基小姐闻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没有,我一次都没杀过她。”
“这又是为什么呢?”弗路西特追问道。夏茨基小姐的脸瞬间红得像一朵牡丹花。
“我不敢,她给我这份工作,好几年了。”
C开始变得不耐烦了。他们兜什么圈子啊,命案当头还吃得下去饭?真是一群白痴。她放下书,打发丈夫帮她切点培根。转眼间,星期天早餐煎蛋的香味就唤醒了孩子们。喂猫、买菜、做饭、吃饭,我一半的生活都浪费在和吃相关的琐事上。她幻想着,如果一个人生活,我甚至连个鸡蛋都懒得煎。早餐时,一场关于回家时间的小争执无可避免地爆发了,最后以儿子丢下了煎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而告终。不一会,单调的机械音乐声飘出门外。
“这小混蛋!”丈夫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厨房。
女儿好像没事人一样,央求着妈妈帮她把头发染成红色。C答道,好啊,行啊,没问题啊,但是早餐后的锅碗瓢盆谁收拾啊? C把自己反锁在盥洗室里,继续读书。
“你们难道不觉得,现在的情况很诡异吗?我们都是侦探小说作家,但是当我们书中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我们都不知所措,完全束手无策。”娄说。
“这是个有趣的反思。”弗路西特总结道。
“我们的线索很少,情况很特殊,我们谁都没有不在场证据,也很难确定动机。”朗费罗又开始了。
安妮·玛丽给自己的餐盘里加了一片猪肉。
“我觉得,我们中间有个人是凶手……这是多么荒诞的一件事。”
“一个好的侦探将采用某种心理分析的方式来引导我们,你们不这样认为吗?”朗费罗接着说,“谁还要加一杯茶?”
夏茨基小姐将餐具整齐地码放在一个空盘子上。
“我觉得,必须得报警了。”
朗费罗闻言拍案而起,似乎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要采取什么行动。
“大家听好了!”他说道,“让我们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我们寻找蛛丝马迹,串联出线索,我建议大家到户外去侦查一下。”
“您想干什么?”弗路西特满腹狐疑地问道。
“如果凶手是从外面进来的呢?他总会在外面留下蛛丝马迹吧,对不对?比如鞋印、烟头等等。如果再一无所获,我们就报警。”
他的热情一定是带着某种感染力,因为大家纷纷从桌子前站了起来,准备外出,只有娄无动于衷。
“如果我们这一群人都出去,就算外面有什么痕迹留下,也会被我们踩得荡然无存。”娄淡淡地说着,低头瞄着自己的手指甲。
“我们走路会非常小心的。”朗费罗回了一句,人已走到门口。
不!又没法读了! C简直要抓狂。她的女儿在盥洗室外轻轻叩门,说染发剂已经调好了。
“我马上就来。”C说道。
她走进乌尔瑞卡的卧室,试图不去看躺在床上的尸体,但又实在忍不住要去看一眼。即使戴了一顶假发,乌尔瑞卡在白天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比昨夜更丑陋。无力地搭在被子上的瘦骨嶙峋的手指让人联想到粗糙而扭曲的病态树枝。她半张着的嘴仿佛地面上一个黑漆漆的洞窟,通向某个阴森潮湿的地窖。C产生了这样一种印象:这具尸体和死亡没什么关联,更像是一件现实主义风格的雕塑作品,或者蜡像,看起来很凄惨,却没什么可怕的。她轻轻地拾起依旧横在床上的匕首,擦去其上干涸的血迹,蹑手蹑脚地下楼,穿过半开着的通往露台的大门,潜入了庄园,随即后退并隐匿了身形,因为她远远瞥到朗费罗和安妮·玛丽正在杜鹃花丛下仔细探查。片刻后,他们的身影消失了。她还看到了夏茨基小姐正神情专注地穿过栗树林间的道路。而在更远处,娄坐在被阳光和雨水侵蚀得色彩暗淡的秋千上轻轻荡着,嘴里叼着香烟,喷云吐雾,还在对朗费罗和安妮·玛丽大声喊话。C转身,穿过前门走了出去。耳中突然响起一阵沙沙声,那是弗路西特在乌尔瑞卡卧室窗下的墙根处,用棍子划拉干树叶发出的声音。C距离他仅有几步之遥。她紧紧攥住刀柄,像一只猫那样朝着他的方向潜行。她甚至很庆幸下一个要轮到的是弗路西特,因为她讨厌这家伙。
“睁开眼睛吧,你已经死了。”C森然说道,弗路西特悚然一惊,向她转身。
不等他完全反应过来,C下手了,雷霆一击。弗路西特的瞳孔瞬间放大,然后目光渐渐失去了神采,无神地望向天空。他的身体颓然倒地,陷入濒死的抽搐,甚至没有顾得上看C一眼。她未做停留,立即回返房内,用桌布擦拭了凶器,并将其堂而皇之地摆放在客厅的桌上。
朗费罗惊出了一身冷汗,汗水似瀑布般顺着脸颊流下,下巴不停地抽搐。
夏茨基小姐的脸色愈发苍白,颤抖着拨打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请大家稍等一下,”安妮·玛丽用毫不客气的语气说道,“娄,凶手就是你!只有你离房子最近。”
“别胡扯了!我跟你们距离房子一样远,你也不看看,秋千在哪儿!”
“你可以在二十秒钟之内跑过这段距离,作案,然后返回。你和弗路西特有过节。”
“你疯了吧!你就好像在讨论是谁偷吃了储藏间里的蛋糕,如同儿戏,我们这里可是出了命案!”
“求求你们了,我们报警吧。我害怕,我很害怕。”夏茨基小姐低声乞求道。
“凶手正在古堡里游荡呢,她根本就没死,只是为了谋杀我们。你们就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吗?她是个吸血鬼。”娄突然说道,他将头倚靠在墙上,“我们离开这里吧。”
安妮·玛丽给每个人都倒了半杯威士忌。
“娄,我们都是文明人,我们不会听你这种愚昧迷信的废话。”朗费罗出言讥讽,等不及为酒添上冰块,就仰头一饮而尽。
娄望向他的眼神十分怪异,仿佛隐藏了无尽的厌恶。
C起身离开盥洗室,为防万一,还放水冲了马桶,以便解释为什么要在盥洗室蹲这么久。女儿背对门坐着,头发披散。C用一把旧牙刷蘸上染发剂,涂抹在女儿的绺绺长发上,一头金发逐渐被染红。
“你确定这和你的脸色相配吗?”她问道,“露达,这让你看起来有点显老。”
“这样挺好的呀,我看起来就像二十岁的大姑娘了。”
C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染发剂让女儿的头发变成了暗红色,甚至可以说是血色。这个染色的游戏给她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她想,是不是我也该改变一下发色了,将偏灰的金发染成红色怎么样?但是,这种红色总带有某些恶俗和粗鄙的意味,看起来就像个女看守。她突然产生了外出放放风的念头,逃离这个烦闷的星期天。她高兴地提议家人外出下馆子吃午餐,对,我们去那家购物中心旁边的印度餐厅吧,便宜又大碗。
“抱歉,我有个约会。”儿子在自己房间喊道。
“没事儿,我们仨去。”
“回来时得你开车。”丈夫接了一句,看来他故态复萌,又想喝啤酒了。她把丈夫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每次他想喝啤酒,都会条件反射地说出这句话。她旋即同意了,随后学着朗费罗的样子,暗自对自己嘀咕了一句:“我们都是文明人。”在等待女儿洗净吹干自己那头新染的红发时,她又见缝插针读了两章。
午餐时分,警察来了。方丹警长身着长风衣,头戴礼帽,一身便装;他的三个警官助手倒是都穿着制服。还有两名专家,一人扛着相机,另一人拎着手提箱。一个小时后,一辆长款黑色汽车抵达,运走了乌尔瑞卡的遗体。又过了一个小时,再次运走了弗路西特。侦探作家们和夏茨基小姐如同一群受了惊吓的绵羊,蜷缩在厨房里。只有娄宣称自己要离开,当然,方丹警长肯定不会放他走的。
“你强迫我们在这个鬼地方待到明天,简直太不人道了!”娄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在这里过夜睡觉,请给我在巴耶纳订个酒店吧。”
方丹警长把书房快速布置成了一间审讯室,一个接一个地传唤。事后,几个人沟通了一下,发现大家被问到的都是同样的问题,甚至先后次序都没有变过:你和乌尔瑞卡是什么关系?你和她相识多久了?你们多久见一次面?案发当晚你在做什么,当晚每个时间段你能事无巨细地说明白吗?在此停留期间,你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能导致命案的口角发生吗?其他客人之间都是什么关系,谁跟谁更熟,谁跟谁有仇?诸如此类。下午,又来了一大批警察,他们对宫殿和周边区域展开了系统性的搜查。警长也传讯了仆人夫妇,他们在晚上终于赶回来了,急得心脏病都差点发作。
“您觉得有什么可疑之人、可疑之处吗,警长?”对所有人的问询结束后,朗费罗问道。提问时,他采用了一种仿佛在沟通机密的语气,似乎要强调,自己是在和警长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
“就算我有所收获,也不会告诉您的。您应该知道,你们都不是普通的犯罪嫌疑人,而是侦探小说作家。有你们在场,罪行肯定要比通常的犯罪复杂得多。”
随后,警长请朗费罗在笔记本上写几个字。
“请您写‘致方丹警长’这几个字。”他补充道。
下午茶时分,来接娄的出租车到了。娄道别时,没有直视别人的眼睛。
过了一会,朗费罗对安妮·玛丽说:
“就是他,我敢用我的人头担保,凶手就是他。乌尔瑞卡是从哪儿把他找来的?你对他写的书有什么了解吗?”
“我当然知道他了。”她满怀怒意地答道,“他是美国侦探小说界最大的希望。有时候,你的无知和自恋真是让我感到恐惧。约翰,你是不是压根就没读过一本别人写的书?”
“总觉得他怪怪的……”
“那是因为他害怕,但又没像你那样隐藏自己的恐惧。”
朗费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
“我没有隐藏恐惧,我只是受不了这种歇斯底里。我试着去理解吧。你就这么确定,嗯……他,就是他本人?你以前见过他吗?会不会是别人假冒的?”一边说着,朗费罗将手帕折叠得方方正正,“没有别的可能,要么是他,要么是夏茨基小姐。”
这时,警长的一个助手走进厨房,让他们每个人回自己的房间。
“这里能抽烟吗?”朗费罗没好气地问着,慢慢地调整心态,回复平静。
餐馆爆满,一家三口足足等了半天才有空桌腾出来。入座点菜,首先要了一大份香辣羊肉,为了照顾女儿这个素食主义者,还点了菠菜烩蘑菇和奶酪焗西兰花,主食配几个分量十足的蒜香面包圈。一顿饭下来,他们打量周围食客所花的时间比彼此交谈还多。酒足饭饱,C结了账,走去盥洗室洗手时顺便照了镜子。她很惊讶,镜中的倒影竟是如此平庸。在此前她从未注意到,镜中人居然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一张永远不会引人注意的大众脸。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试图将越来越多的白发隐藏在偏灰色金发下的中年妇女,从服饰上看,就像个女公务员。事实上她就是个公务员。身上穿的衬衫与外套、戴的中规中矩的耳环,以及链式手表,都证实了这个身份。唯独口红的颜色与这些完全不搭,与其说是口红,不如说只是有颜色的阴影,口红的阴影。一双眼睛明显失去了神采,空洞无物。体态偏胖,算不上肥胖,也超过了丰满的限度,小腹微凸,考虑到她的年龄,这样的小肚腩也还可以勉强接受。一副金丝边眼镜,当然只有在读书时才戴。一言以蔽之:行走的龙套,女版路人甲。
她心情愉悦地出了盥洗室,径直来到酒店大堂。不经意地掠过前台时,娄正在那里办理入住登记。余光扫到了娄的木制钥匙牌,房号4××,嗯,在四楼。四楼怎么这么高?顺着楼梯爬上去时,她累得气喘吁吁,还有这该死的鞋跟,几乎完全松脱了。沿途,她一直寻找自己所需的趁手家伙,还好,在楼梯夹层处发现了一个沉重的陶制花瓶。她不假思索地将瓶中的水倾倒在地毯上,把花随手扔进走廊的黑暗中,并成功地将花瓶塞入皮包。
当娄和服务生带着行李箱到达房间时,她赶忙假装在开另一扇房门。他们没有理会她。好极了!等服务生都离开后,她也大胆地行动起来,从提包里掏出那个沉重的花瓶拎在手上。事实证明,这手准备纯属多余。娄就像所有住酒店的客人一样,进客房就直接走到阳台旁打开窗户。她急速向娄冲去,娄猛然惊觉,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她从包里取出花瓶,小心地摆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镜子前拢了拢头发,飘然回返。
“你要在马桶上蹲到地老天荒吗?”丈夫以调侃的口吻责问道。
他们回家时,天光已然暗淡。由于吃得太撑,她艰难地在扶手椅上坐下,又开始阅读。朗费罗在接电话,三个人坐在首层的客厅喝红酒,佛兰芒厨娘为他们准备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但几乎没人吃。
“娄死了。”朗费罗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翻窗坠楼,方丹警长打来电话说的。”
所有人都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客厅里一片死寂。
“你最初的判断是对的,情况十分明了。娄就是凶手,一开始他杀了乌尔瑞卡,而弗路西特显然对此有所察觉,于是又被娄干掉了。最后,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选择了畏罪自杀这条路。”安妮·玛丽说罢,饮尽了杯中酒。
“您的睿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女士。”夏茨基小姐说道,她情绪激动,脸色涨红得如同一朵仙客来,“噩梦终于熬到了尽头……哎,他这么可爱,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冷血的凶手。”
“凶手看起来永远不像凶手,这是写侦探小说的金科玉律。最可疑的人,往往是看起来最无辜的那个。那个儿童杀手是哪本书里写的?”法国女人略一沉吟,很快想到了答案,旋即自问自答道,“当然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
“我们再玩一次杀人游戏,如何?”朗费罗以充满恶趣味的腔调提议。
可以看出,他喝得有点多了。
“我们人不够多。”夏茨基小姐说。
真遗憾,她实在是缺乏幽默感。此时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安妮·玛丽连忙接听。
“方丹警长要过来一趟,他有些紧急问题要问。”
朗费罗给大家斟满了杯,又去厨房取来一瓶红酒。佛兰芒厨娘给他们做好晚餐后就立即哭着跑回家了,朗费罗只好自己在抽屉里寻找启瓶器。等候警长的这段时间,他们谈论起乌尔瑞卡的遗嘱。夏茨基小姐解释说,几乎所有的财产都移交给基金会了,实际上从昨天开始,这座宫殿就已成为侦探作家的创作工作中心。
“这听起来就像个上帝开的玩笑,一出神圣的闹剧,超级荒诞。”朗费罗把玩着玻璃酒杯,“嗯,很好,这个地方很适合写作,太理想了。”
C邀请丈夫再开一瓶红酒,柜橱里好像还有一瓶匈牙利“公牛血” ,其实不管什么牌子,对她来说都一样。两人碰了杯,C又读起她的书,丈夫接着看他的电视。
方丹发现三人情绪好得出奇,惊讶之余也略感不快,但没说什么,任由他们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才发话,有理由怀疑,娄的死因不是自杀。三人如遭雷击,瞬间清醒过来。警长接着告诉他们发现了一个神秘的花瓶(似乎凶手最初想用这个钝器袭杀被害人),然后从皮包中取出了一个细长闪亮的物件,展示在三人眼前。
“鞋跟,高跟鞋的!”安妮·玛丽失声惊叫。
“不,不。你们二位女士没有嫌疑。你们不可能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就从这里溜走,并赶在娄之前抵达巴耶纳,作案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眼皮底下呢,对不对?”他问道,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两位女士脚上的鞋。
听到这里,夏茨基小姐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就像墙壁那么白,她对警长转述了娄生前的猜测:乌尔瑞卡是凶手,她或许没有死,即便是死了,也会爬出坟墓行凶杀人。
“您闭嘴吧,夏茨基小姐,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朗费罗咆哮起来,转向方丹,“您有没有想过,出于某种原因,某种精神上的原因,娄自己把花瓶带到房间,而鞋跟是……这么说吧,鞋跟是女服务员的,也没准是之前住客丢下的。警长您知道,我这样说似乎对您很失礼,但是我们刚刚把一切都完美解释清楚了。出于某种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原因,我们只能推断,是娄杀死了乌尔瑞卡,这可能跟某些记录或者某项承诺有关。”
“也许是他害怕自己会让她失望。”安妮·玛丽若有所思地补充道。
“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无论如何,弗路西特目击了或者了解到了什么证据,抑或猜中了某些隐情,而这恰恰就是娄要杀他灭口的动机。娄假装去荡秋千,实则伺机而动,以便一击得手。当我们四处寻找证据时,他跑到弗路西特背后,用杀害乌尔瑞卡的同一把裁纸刀行凶。”
“但是,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倍感煎熬。”安妮·玛丽接过话头,“他的所作所为让他最终崩溃了。所以他逃离了我们,实际上,他是在寻找自杀的机会。”
方丹叹了口气,也认为这个理由听起来确实非常让人信服,能够自圆其说。然而他并没有被所谓的胜利冲昏头脑,开始询问一些让他们意想不到、零七八碎的问题,例如:你们知不知道各自拥有多少读者?
“什么?多少读者?”安妮·玛丽颇感意外,“您是指作品的销量吗?”
他们分别报出估算的读者数量,警长一一记录在餐巾纸上。
“如果一本书被收藏在公共的图书馆里,会有很多人借阅,这种情况也必须统计在内。”朗费罗力求精确。
“有几十万读者都不稀奇。”警长赞叹不已,“你们知道读者都是些什么人吗?”
“大多数情况下是女性,女性更爱读书。”安妮·玛丽自豪地答道。
朗费罗饶有兴趣地补充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读者和我们作者有一定的相似性,也必须具备这种相似性,否则无法理解彼此,就变成了对牛弹琴。关于这个问题,我有自己的理论——阅读侦探小说纯粹是一种治疗性补偿。请您从这方面多考虑一些。”他瞟了一眼警长在纸片上记录的数字——数十万,“如果他们不去读侦探小说,肯定都得成为杀人犯。”说罢,他呵呵笑了起来。
方丹警长盯着统计结果看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
C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丈夫,他坐在电视前睡得正香。唉,他越来越老了,她想。
安妮·玛丽脚步虚浮地向楼上走去,还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我马上回来”。夏茨基小口抿着红酒,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两个男人讨论起写作的本质,警长向作家提出了一个永恒的问题——您的创作灵感来自何处?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灵感都是怎么闪现出来的,我只是一个无比细心的观察者,观察着现实世界,而想象力是次要的,排在第二位的。”朗费罗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面对着整个礼堂的听众做演讲,“成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靠勤奋。当我看到别人在一些愚蠢的废话上浪费时间,我就觉得他们很可怜。其实,任何人都应该能写小说。我来自一个非常重视合理利用时间、努力进行创新的家庭。而最重要的是逻辑思维能力,现实世界比我们想象的更具逻辑性,所以……”
“我必须出去走走。”C突然说道,“刚才吃的香辣羊肉在我胃里翻江倒海。”
丈夫被惊得打了个寒战,迷迷糊糊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然后又打起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屏幕上,顺便点了点头。
“好受点没有?”他问。
“好多了。”她答。
“……所有事情都会有个理性的解释,区别只是迟早而已。”朗费罗总结道。
方丹对他的观点深表赞同:
“否则我也不会在警察局工作啊。”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您也必须承认,还有很多无头悬案没法解释,在我们的档案库里,有整整一架子全是这种奇案。”
“啊哈,真有趣!我希望有一天能阅读这些案卷,没准又能让我写出一本新书。”
警长已经准备离开,闻言在门口忽然止住脚步,略带迟疑地回头说道:“先生,您知道吗,我并不是你们书里写的那种侦探,如果那种侦探真存在的话。”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现实世界中,所有事物看起来都和书里截然不同。在你们笔下,罪行都是一些可恨的、悲惨的行为,是被弱化了的某种普通的行为,而剥离了现实世界中的恐怖。在你们的书中,故事总是围绕着找到罪魁祸首和他的犯罪动机来展开,好像这么做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一连串的非理性事件和一个完全理性的解决方案,您就相信这个吗?您就没感到失望过吗?”
“感到失望?要知道我们只讲事实真相!”
“呵!什么是事实真相?”方丹以手抚额,做了个孩童般无助的手势。
“怎么了?”朗费罗大声强调。
“如果不去做各种合理化的解释,而是任由案情就这样盘根错节,如何?不去试图简化,而是让其进一步复杂化,您觉得这种方法如何呢?”
“我实在听不懂您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例如,对理性的事件,用非理性的方式去解释。”
“您吓到我了,警长,”夏茨基小姐突然插话道,“您是说乌尔瑞卡的幽灵吗?”
“哦,不,不,您误解我的意思了,请代我向杜拉克女士告别,明天肯定还得再见面。”
方丹向出口走去,朗费罗伸手拦住了他。
“我去叫她下楼。”说着便起身朝楼上走去。
“现在我该怎么办啊?”夏茨基小姐问道,脸上的神情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
沉思中的方丹警长未及回答,就被从楼上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是朗费罗的叫喊声,充溢着恐惧、愤怒与难以置信。
夏茨基一头扑到警长怀里,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她死了,她死了,对吗?他们又杀了她。我们所有人都要被杀!”
警长抚摸着她的头顶,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女士,您现在没有危险,您现在真的没有危险,我向您保证。您不写书,对吧?”
然后,他冷静地走到电话机旁,拨打了一个警察局的号码。他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自己被一种犀利的奇怪目光注视着,如芒在背。
C放下书,留下最后一页没有再读。她伸了个懒腰,走进厨房,在水杯里溶了一枚缓解胃痛的药片。她不想再读下去了,于是坐到丈夫身侧,与他一起看了几部充斥着枪战和追车情节、打打杀杀的美国电影,直到深夜。
清晨,当她把猫赶到阳台上时,看到一辆警车正朝她居住的这座大楼驶来。车在楼下停稳,紧接着,三个人下车,直奔楼梯。其中一人穿着长风衣,头戴一顶可笑的、早已过时的礼帽。她觉得,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