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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铁英

主席台上坐满一排人,我爹说都是市里和县里的大人物,他只认得中间就坐的胖子,是市革委会的高主任。

柳铁英是在万人批斗大会上第一个讲话的人,她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留着一头短发,皮色倒是很白,白的快赶上我娘了。柳铁英的嗓门很大,声音很尖,就算没有大喇叭,也能让会场上的人听清楚她的讲话。我爹和庄水生眼巴巴地望着柳铁英,眼神没有离开过片刻。我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他只有看见公社革委会夏主任的时候,才会两眼泛光。这一天,大概是柳铁英的演讲,又燃起了我爹的革命激情。

我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周围的人听:“不拿稿子,一口气说半个钟头,抓得住重点,镇得住场子,引用了九段毛主席语录,背诵的一字不差,这才是政治家的水平和气势。”

我爹眼睛盯着柳铁英,用胳膊肘拐了拐身边的庄水生:“咱们想要进步,得向你二婶子好好学习呀。”

庄水生同样没看我爹:“学她当破鞋?”

我爹终于从柳铁英身上收回两个眼珠子,瞪着庄水生凶道:“革委会主任是在代表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布最高指示,你这样埋汰她,不是讨伐破鞋,而是在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爹的声音不高,但是已经惹得周围群众纷纷转头,吓得庄水生出了一脑门子冷汗,自此再也不敢说他二婶子是破鞋之类的话。

柳铁英又背诵完一段毛主席语录之后,用力一挥手:“来呀!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押上台来。”

大概是受我爹影响,我无比羡慕柳铁英的气势,尤其是她从后腰往胸前挥手时的样子,像韩英,也像刘胡兰,还像铁梅和江姐。从这次万人批斗大会开始,我就在脑子里把柳铁英想象成我娘。村里人背后也管我娘叫破鞋,我想,既然都是破鞋,我为什么不选一个大人物做我娘。

召平镇的地富反坏右的确多,在主席台上站满两排,全都低着头,胸前挂着大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还被划着大红×。前排有一个老地主,站着不多会儿,就晕倒了。绿军装民兵头头盯着柳铁英要主意,柳铁英大喝一声说:“吊起来。”

几个绿军装民兵扑上去,像抓一只小干巴鸡一样,把老地主拎起来,吊上主席台边上的木旗杆。老地主是被反绑着双手吊上去的,疼得他佝偻着身子使劲往上撅腚,引得会场上的人发出一阵阵大笑。把人吊起来批斗,在召平镇还是第一次。老地主身子骨太轻,吊上木旗杆后,被风吹的不停地晃来晃去,活像个吊线虫,还是个会撅腚的吊线虫。柳铁英再次一挥手,卯足全身劲儿喊道:“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党是我们的亲爹娘。谁要是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这个时候,站在第一排挨批斗的庄云鹤突然转过身去,不眨眼地盯着柳铁英看。看了一会儿,庄云鹤扒拉开后一排的地富反坏右,朝着讲话的柳铁英走近两步。两旁的民兵只顾着看木旗杆上的吊线虫,谁都不会料想挨批斗的人敢这么不老实。看到地富反坏右行列里有一个穿长袍的老头朝自己走来,柳铁英一愣怔,立刻大喝一声:“你要干什么?”

柳铁英的一声断喝,把会场上看吊线虫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两边的民兵们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听到庄云鹤说:“如风……你走了这些天,走饿了吧,西厢房锅里的煮苞米还热乎着呢。”

柳铁英上下打量着庄云鹤,大概是看清了他胸牌上的名字,还有名字下面的四个小字“调戏妇女”。因为隔着太远,我看不清柳铁英脸上的表情,只记得她好久没有出声。主席台两边的民兵旋风一般涌上去,架着庄云鹤的两条胳膊,把他推搡回批斗队列。庄云鹤始终扭着脖子,看着柳铁英,嘴里不住声地絮叨:“如风,如风,现在不让酿桂花酒,我给你藏了一坛子,埋在后院驴棚里……如风、如风。”

庄云鹤在万人批斗大会上引发了一阵骚乱,召平公社革委会夏主任一溜小跑上主席台,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他是没有资格在主席台就坐的。看到这幅光景,我爹知道摊上事了,他拉着庄水生急火火地挤上主席台,等着随时随地被传唤。我背着玉叶,跟在我爹和庄水生身后,也挤上主席台。我不仅仅是看热闹,我还想看清楚柳铁英的眉眼鼻子长什么样子。玉叶生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望着台上台下乌压压一大群人,大气都不敢出。

夏主任跑到柳铁英跟前:“柳主任,您莫见怪,这个人神经不正常,是桃花坞村送来的。”

柳铁英一脸阴沉:“桃花坞谁送来的?”

夏主任擦了一把秃头上的冷汗,说:“大队书记叫庄正德,民兵连长叫庄水生,是他俩送来的。”

这个时候,庄云鹤又嚷嚷起来:“如风,你穿绿褂子不耐看,还是穿旗袍好看,今晚回家睡吧,给你铺的盖的新被褥,我一直没有睡过,如风,如风……”

坐在主席台中央的高主任有些不耐烦了,他瞅着嘀嘀咕咕的柳铁英和夏主任,问道:“这个人叫唤什么?什么如风如风?”

夏主任又擦了一把汗,对着高主任说:“这个人是个调戏妇女的惯犯,神经不正常,大概、大概是在叫唤乳房乳房吧。”

高主任把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叶梗吐进盖杯里:“太放肆了。”

柳铁英再次一挥手:“简直是流氓成性,给他嘴里塞上羊粪蛋子,用臭袜子堵上。”

召平镇上遍地都是羊粪蛋子,可是缺袜子,四个民兵没有一人穿袜子,他们只好把老地主从木旗杆上放下来,脱下他的老布袜子,才把庄云鹤的嘴堵上。庄云鹤原来只被反绑着双手,这回连双脚都绑上了,夏主任还安排两个民兵按住庄云鹤的头,让他把脸紧贴在主席台的木地板上,一动不许动。

我已经看清楚了柳铁英的样子,长相没有我娘好看,而且比我娘显老。我钻到主席台架子拐头里面,蹲下身来,也把脸贴在地上,想看看庄云鹤有没有难过,是不是哭了。我的眼光穿过几条地富反坏右的腿,看见了庄云鹤变形的脸,他的两个腮帮子被羊粪蛋子和臭袜子撑的鼓鼓的,他没有哭,也没有难过,脸上的神情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我想不明白,庄疯子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还高兴得像个孩子。庄云鹤看见我趴在地上看他,便冲着我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神情好像是刚刚吃过一顿红烧肉一样骄傲。

批斗大会继续进行,我爹和庄水生被夏主任轰下主席台,我背着玉叶紧贴在主席台的架子拐头里面,大人们谁都没有瞧见我俩。夏主任赶着我爹和庄水生下台的时候,冲着他俩骂道:“你俩扫帚星摊上大事了!”

柳铁英又开始讲话,声音不像先前那么激昂了。听到柳铁英的声音,庄云鹤两眼闪着亮光,不停地冲着我点头,两个民兵差点没有按住他的头。

万人批斗大会结束后,各村去主席台后台领回各村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我爹和庄水生却是空着手回来的,说是县里有交代,庄云鹤有破坏万人批斗大会的意图,要关起来审查。

大概过了半个月之后,庄云鹤回到桃花坞村。

庄云鹤回到桃花坞村,不是他自己回来的,是夏主任带着公社里的民兵把他押送回来的。夏主任跟我爹和庄水生交代,说是从今往后不许庄云鹤参加批斗会,也不许庄云鹤出桃花坞村,如果违反这两条,就让我爹和庄水生到县革委会亲自向柳主任交代。我爹不敢怠慢,安排村里的民兵三班倒守在庄云鹤家门口。庄云鹤回到家里后,没有一点动静,连着十几天没出门,也没有人听见他吹笛子。

有一天夜里,我刚刚哄着玉叶睡着,庄水生一步闯进我家来,他急吼吼对我爹说:“我操,他们把我二叔的舌头割掉了。” xMjPW8ls+DTf3+ins/WNPU/x9BL3TFhsb0ApXbgMzhlxR+xR3mMwZkrVqEhOSc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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