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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疯子

我爹读过两年半私塾,报纸上的字全认得。每天能在村广播室读报纸骂人,除了我爹,桃花坞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不是村里没有,彭启茂和庄云鹤不仅读过私塾,还读过县里的新学。彭启茂家是地主成分,桃花坞的革命宣传阵地,当然不能被地主阶级把持。庄云鹤倒是成色十足的贫农,可他读新学读傻了,严肃的革命宣传阵地肯定不会交给一个傻子。于是,矬子里面拔将军,我爹成了桃花坞除彭启茂和庄云鹤之外,最有学问的人,不仅当上大队书记,还每天负责在大喇叭里读报、读语录、读最高指示,还有骂人。

庄云鹤的故事,是我爹讲给我娘听的。

庄云鹤是庄水生的二叔,也就是桃花坞人嘴里的庄疯子。疯归疯,庄云鹤跟别人疯的不一样,他是文疯子,从不祸害乡里村人,也绝少跟人说话,甚至都打招呼。别的疯子整日疯疯癫癫邋里邋遢,庄云鹤却把自己收拾的利落干净,穿着他结婚时候的长袍,手里攥着一根竹笛,每天绕着桃花坞兜圈子。兜圈子也不是光走路,走到沟沟坎坎处,他会伸出竹笛扒拉开青草蔓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没有沟坎的地方,庄云鹤嘴里就会念叨“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唯有落花知”,一路上不停地念叨。直到遇见另一处沟坎,庄云鹤又会伸出竹笛扒拉草蔓子。绕着桃花坞兜完一圈,庄云鹤会在后山桃园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上一天。太阳落山时候,竹笛又派上用场,他用一双白净细长的手指捏住竹笛,吹上一曲好听的曲子。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庄云鹤自己也没说过。直到我娘来到桃花坞,才听出来庄云鹤吹得是一首古曲,叫《鹧鸪飞》。我娘不会吹笛子,但是她会听笛子,因为我姥爷是省文工团吹笛子的。

庄云鹤生性厚道,脑子里没有三曲四拐,用桃花坞的土话讲,是一个憨娃子。庄云鹤原先有老婆,是他在县城读新学的同学,名字叫柳如风。柳如风她爹是县长,新学也是柳县长一手督办起来的,为了鼓励县上的女娃儿读新学,他身先示范把女儿送进学校。

庄云鹤家里穷,本来供不起读新学的学生,他能入新学是沾了彭启茂的光。彭启茂他爹彭老财主是桃花坞最大的富户,桃花坞一半的肥田都是彭老财主的,庄云鹤他爹是彭老财主的佃户。彭启茂和他哥哥到了读书的年龄,彭老财主便在桃花坞办了一家村塾,村中适学孩童全进了村塾读书,束脩都由彭老财主负担。俺爹能读两年半私塾,也是受益彭老财主。

县里办了新学,县长让各村的乡绅带头送子女入新学。彭老财主有两个儿子,老大彭启德不爱读书,但铺排农事,结算地租倒是很在行。老二彭启茂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四书五经读的还马马虎虎。彭老财主就把老大留在桃花坞料理家田,把老二彭启茂送到县里读新学。大概是担心儿子年纪小,一个人去了县城受人欺负,彭老财主就跟庄云鹤他爹商议,让庄云鹤陪着彭启茂一同进县城读新学,吃穿用度加束脩全由东家出。庄云鹤他爹一听捡个大便宜,还装出一副舍了儿子的熊样,一脸不情愿地应了东家,庄云鹤这才捞着进县城读新学。

我爹还说,彭老财主原先相中我爹进县城陪读,可我爹年龄太小,壮不了胆也作不了伴,这才轮得到庄云鹤。

庄云鹤长得跟他的名字差不多,高高挑挑的像只仙鹤,加上在桃花坞读过四年私塾,出落得比一般孩子抢眼。新学一开课,柳县长的女儿柳如风就相中庄云鹤。相中庄云鹤,不光是因为庄云鹤长得高,还相中他会吹笛子。会吹笛子也不是主要的,新学里的学生会吹箫吹笛子吹唢呐的人不在少数,偏偏庄云鹤手指细长,指甲缝里不沾黑泥。长得高,会吹笛子,手指细长还干净,这三样合在一起,就让柳如风悦喜的不得了。两个半懂半不懂人事的男女,下了学就去操场兜圈子,兜圈子也不是光走路,有时也会拉一下手、扶一下胳膊。有个礼拜天,柳如风约了几个男女同学到家里玩,其中也约了庄云鹤和彭启茂。县长家的女佣人招呼同学们喝茶嗑瓜子,柳如风就把庄云鹤领进自己的闺房。黄花少女的闺房,自带一股迷人心性的香气,庄云鹤一进门就觉得云里雾里的腿软。柳如风看着庄云鹤一副傻呆呆的样子,仰起脖子,洒出一串银铃一样的笑。

庄云鹤问柳如风笑什么?

柳如风趴在庄云鹤的肩膀,说自己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柳如风说些什么,庄云鹤压根就没有听进去,他只觉得柳如风说话时的口气很好闻,吹得她的脖子麻麻的、痒痒的。那一天在闺房里,柳如风亲了庄云鹤,等庄云鹤想亲柳如风的时候,同学们叫嚣着涌进闺房。

这些事儿,都是彭启茂跟我爹说的。庄云鹤和彭启茂,还有我爹,都在一个村塾读书。算起来,三个人也是私塾同窗。

庄云鹤家里穷得叮当响,在桃花坞村讨上媳妇都很难,不成想得到县长的千金垂青,庄云鹤心里自是欢喜。没过半个学期,庄云鹤攀上县长女儿的事就传开来,还传到了校长耳朵里。偏偏校长在法国留过洋,崇尚爱情自由,觉得少男少女钟情怀春都是人之常情,对庄云鹤和柳如风一事放任不问。柳如风也像她的名字,风在哪里都待不住。半年过后,柳如风喜欢上了县城富商钟家的四公子,很快把庄云鹤丢到一旁。自此,庄云鹤无心读书,难过的差点得失心疯。钟四公子好寻花问柳,是县城里出名的浪荡子。半年过后,钟四公子不光让柳如风怀了孩子,还染了她一身脏病。钟四公子撇下柳如风,借口去广州做生意,再无音信。又过半年,柳如风显怀藏不住肚子,把县长太太愁的差点上吊。无路可走的柳如风,便挺着大肚子来找庄云鹤。庄云鹤着实喜欢柳如风,也不问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便把柳如风带回桃花坞。桃花坞的后生进县城读新学,把县长的千金肚子搞大,还娶回家,这是村里头等体面的大事。看着挺着大肚子的柳如风挽着庄云鹤走过,桃花坞的人在背后砸吧着嘴称赞叫好,一肚子的馋羡。只有彭老财主默默摇头,有嘴欠的人问彭老财主,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没有娶到县长家的千金,看着眼馋嫉妒?

彭老财主叹口气说:“桃花坞自古多风流,县长家的千金偏偏叫柳如风,这桃柳相遇,不合桃花坞的气场,只要这场姻缘不是孽缘,便是桃花坞万幸了。”

村人没有把彭老财主的话当回事,只当他是起了酸劲儿,吃了醋。

庄云鹤家里砸锅卖铁办不了一桌酒席,更不用说筹备县长家能看得上的彩礼。备不起彩礼,就娶不了县长家的小姐。娶不了县长家的小姐,儿子偏偏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县长岂能放过他们?这一夜,庄云鹤他爹和他娘思来想去,觉得没有活路可走,便双双跳了梧桐崖。庄云鹤的爹娘尸骨未寒,柳县长带着白礼亲自登门奔丧,并当场撩了话,说不收庄家分文彩礼,还要陪送女儿一大笔嫁妆,帮着女婿中兴家业。

家有丧事,三年办不了喜事。柳县长以让庄家有儿媳妇披麻戴孝为由,在头七出殡前先办喜事。于是,庄云鹤家东屋搭灵堂,西屋入洞房,柳如风草草嫁给庄云鹤。

在彭老财主的帮衬下,庄云鹤家办了几桌像样的酒席,请亲戚邻人前来喝酒证婚。柳县长推说有公事,没有前来嫁送女儿,让柳如风的舅舅前往桃花坞代礼成婚。庄云鹤家外面围了好几层看热闹的人,村人都想看看这红白事如何一堂操办。

我爹说,当时有一个云游的和尚路过桃花坞,赶巧在村头遇见我爹。

云游和尚问我爹,桃花坞的贞节牌坊怎么不见了?

我爹说,大前年地震的时候震塌了。

云游和尚感叹道,塌了贞节牌坊还如何守贞节?

我爹揶揄云游和尚:“你一个出家人不好好念经,管什么贞节牌坊。”

云游和尚微微一笑,顺口念道:

忠奸人同床,

红白事一堂。

但悲卿如风,

鹤鸣苦断肠。

婚后三个月,柳如风生下一个女婴。女婴生下来就浑身长满脓包,白天黑夜哭个不停,喝水吐水,吃奶吐奶,第七日便断了气。桃花坞的死孩子都扔到梧桐崖下,独独庄云鹤不肯,他用一床柳县长家陪嫁过来的丝绸被面包裹起女婴,埋到了北坡一株桃树下。

又过了三个月,庄云鹤从村塾下课回家,看见柳如风留下一张纸条,说要回娘家小住几天。自此,柳如风再也没有回过桃花坞,她也没有回县城娘家。庄云鹤辞了村塾老师,四处找寻柳如风,这一找就找了十多年。

早些年,庄云鹤背着干粮去外乡找柳如风,一直找到省城。省城有几个读新学的同学,他们有的说柳如风去了延安,也有的说柳如风去了重庆,把个一根筋的庄云鹤说的云山雾罩,更加不知道往哪里去寻老婆。

这些年,庄云鹤的腿害了风湿病,出不了外乡,只能每天绕着桃花坞兜圈子。每天兜圈子的庄云鹤被桃花坞人叫作庄疯子,庄疯子每天用竹笛扒拉一遍桃花坞的草坎旯,从没说过他在找什么,可桃花坞的人都明白,他在找老婆柳如风。

庄云鹤被拉去召平镇游街,他好像很乐意,脸上泛着孩子般的笑意。庄水生带着桃花坞的几个民兵,一起押着他二叔庄云鹤往召平镇去。临出村口,徐寡妇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安慰庄云鹤说:“二叔,晌午还管一顿饭呢,馒头敞开了吃,我上一回游街回来,三天没吃家里的口粮,赚大发了。”

庄云鹤傻呵呵地笑着不作声,手里捏着长笛,随着庄水生他们溜溜达达往召平镇去了。桃花坞看热闹的群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说是看热闹也不全是看热闹,批斗大会给每个村分摊“地富反坏右”名额,还分摊了300个群众名额。批斗会的群众多了,才好意思叫万人批斗大会。每一回批斗大会,群众都会超员,农村人本来就喜欢看热闹,去的人还能挣五个工分,谁都会争着去。我背着妹妹玉叶也参加了批斗大会,孩子原本是不让参加的,就算是去了也不算工分。我爹不在的时候,庄水生权力很大,不光是给我记了工分,连我妹妹玉叶也算工分。

我爹说县革委会刚刚换了一个新主任,还是个女主任,把批斗大会放在召平镇,目的就是要肃清全县地富反坏右的重灾区。作为一个有敏锐嗅觉的政治人物,我爹一大早穿戴整齐去了召平镇,他要摸清楚新的县革委会主任的政治意图。这是我爹昨天晚上跟庄水生说的话,听得庄水生一愣一愣的,对我爹的敬意又增添三分。

批斗会设在东方红中学的操场,操场一头扎起一个比唱戏还要大的舞台,舞台上插满了红旗。我背着妹妹玉叶,随着桃花坞的人流进了操场。大喇叭里正在唱歌,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桃花坞来的孩子们满脸兴奋,一进会场就跟着大喇叭唱歌。突然,歌声停了,有个男人学着我爹的样子,对着话筒吹了两下,又“喂喂”喊了两声,然后说:“各村民兵连长注意了,各村民兵连长注意了,召平镇地富反坏右批判大会马上要开始了,把你们各村的黑五类分子押到后台。”

庄水生听到广播,给民兵使个眼色,两个民兵掏出绳子,把庄云鹤反手捆绑起来。庄云鹤脸上没有了笑容,但也不气恼,他盯着会场上每一个年轻女人看。看也不全是老老实实地站着看,有时候,庄云鹤还凑到人家跟前看。直到被人家啐一口唾沫,或是扇一个耳光,或是骂一声臭流氓,他才会扭过头去,接着看下一个女人。庄云鹤就这样一路看着女人,被两个民兵押送到了会场后台,交给县里的民兵看管。县里的民兵不怎么看得起村里民兵,因为县里的民兵穿统一的草绿军装,虽说没有五角星和领章,但是看上去要正规一些。

歌声停了,我看见我爹跑过来,他急赤白脸地问庄水生:“你二叔呢?”

庄水生说:“送到后台了。”

我爹说:“糟了,糟了,糟了。”

庄水生问:“火燎鸡巴毛了?”

庄水生说完这句话,大概是觉得自己言语不妥,赶紧又找补一句:“天掉下来,有书记你顶着,怕个屌啊。”

我爹说:“这事儿,我扛不住。”

庄水生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我爹说:“你猜猜,新来的县革委会主任是谁?”

庄水生说:“就听说是个女主任,我怎么猜得到是谁。”

我爹说:“是女的,是你那个跑了好些年的二婶子。”

庄水生瞪大眼睛,愣了半天:“那个……破鞋柳如风?”

我爹急忙捂上庄水生的嘴:“小点儿声,现在改名了,叫柳铁英。” RuWlYA6WAmwAe6foEDaI1ZhH3sKTEkbXHNNMAvuLM8SwfRuF3mlUDvkV7k+j7N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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