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三天,桃花坞的地喝饱了,桃花坞的人全都躲在家里避雨。小山村很安静,大喇叭三天不响了,我爹没读报纸,也没骂人。庄水生带着民兵帮我爹埋了我娘,下着雨埋的。以后许多年,只要梦见我娘,她都浸在水里。庄水生没有抓到陈嘉树。陈嘉树跑了,他再也没有回过桃花坞村,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埋了我娘之后,我爹耷拉着他那细长的麻杆腰坐在门槛上发呆。他也不是全然发呆,不发呆的时候,他在喝水,一碗接一碗地喝水,像是要把浸泡我娘的雨水喝干。雨一直下,我妹妹躺在潮湿的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就像是徐寡妇给我讲的鬼故事一样骇人。我爹忽然站起身来,进屋抱起我妹妹,妹妹哭得更凶了。我爹抱着我妹妹往外走的时候,我觉得有股不祥的预兆,我紧随着我爹出门。我爹看见我跟在身后,回头冲我吼了一声:“回去!”
我没敢回声,也不敢回去,因为我不知道我爹要抱着妹妹去哪里。我爹抱着妹妹一直往西走,爬上村西头的梧桐崖,梧桐崖是村里扔死孩子的山涧,谁家刚生的小孩死了,大人就会把孩子扔在这里。梧桐崖下死的不全是孩子,也死过大人,是徐寡妇的男人,也是庄水生的哥哥。我听我爹跟我娘讲过,说是前几年闹饥荒,桃花坞大人孩子饿死六十多口子,还不包括刚生下来没有名字的死孩子。活着的人,连哭丧挖坟的劲儿都没有,谁家死了人,找一领破席裹卷一下,就扔到梧桐崖下。庄水生的哥哥叫庄长生,庄长生不是死后被扔到梧桐崖的,他是到梧桐崖下抢死孩子被人打死的。我娘问我爹,抢死孩子做啥?我爹说抢死孩子回家煮着吃,还说男婴比女婴好吃,庄长生就是因为抢到一个男婴,被邻村人打死的。
我爹还跟我娘讲过,闹饥荒那三年,桃花坞只有一个孩子活下来,就是村里中医彭启茂的儿子彭大河。
我娘问我爹,这么大村子,三年怎么会只出生一个孩子?
我爹说,头一年怀孕的都饿成死孩子,后两年,男人们饿的鸡巴都没劲了,还怎么生孩子。
我爹站在梧桐崖上,双手举起我妹妹,他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妹妹的脸。妹妹像是预感到了厄运正要降临,哭声越发大了。
我赶紧爬上梧桐崖最高的一块大石头,冲着我爹喊道:“爹,你要是把妹妹扔了,我也跟着妹妹跳下去。”
说完,我又往悬崖边上迈了一步。我要让我爹觉得,我不是吓唬他,是真的要跳崖。这当口,雨又下大了,雨水哗哗地顺着头浇下来。突然,我看见我爹身后站着一个人,手里抓着一根长笛子,正是桃花坞的庄疯子。庄疯子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雨里怔怔地瞅着我爹。我爹看出我眼神有些发直,顺着我的眼光找到了身后的庄疯子。我爹迟疑着缩回手,往回退了一步。我妹妹大概是哭累了,她止住哭声,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说话。我从悬崖上退回来,走到我爹跟前,生怕他反悔。我爹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怀里的妹妹,叹口气:“你不让我扔这个野杂种,你以后管她吃喝拉尿吧。”
我爹把妹妹塞给我,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庄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跟他来的时候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活像徐寡妇鬼故事里的人。雨还在下,我把妹妹箍在胸前,远远地跟着我爹下了山。
我抱着妹妹走到村口时候,雨停了,桃花坞活了,大人孩子像是雨后的貔子,从窝里钻出来透口气。
徐寡妇踮着脚尖,躲避着土路上的积水,一摇三晃走过来。
她凑到我跟前,扒拉着我怀里的妹妹看:“这个小闺女的眉眼还真像陈嘉树,取名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取名。
徐寡妇说:“你叫金枝,你妹妹当然就是玉叶了。”
妹妹突然又哭出声来,徐寡妇很是开心,说是妹妹中意这个名字,就应声了。
我也觉得妹妹该有个名字,玉叶就玉叶吧,挺好听。看我爹那股拧巴劲儿,大概也不会给妹妹取什么更好听的名字。
徐寡妇接着说:“玉叶这哭声不带劲儿,是不是没有给她喂奶?”
我对徐寡妇说:“喂米汤了,我娘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给玉叶喂奶。”
徐寡妇说:“傻孩子,你没法给玉叶喂奶。”
我问徐寡妇:“那怎么办?”
徐寡妇说:“你抱着玉叶,赶紧去找水生媳妇,她家里的小子才三个月大,奶水足的像把喷壶,让她喂玉叶吃顿饱饭。”
玉叶吃了一顿饱饭,整整一晚上没再哭过。水生媳妇的奶水很足,喂养两个孩子都宽宽有余。我每天跑庄水生家三趟,抱着玉叶去喂奶。水生媳妇一见玉叶,就会把自己的儿子文革丢一边,先给玉叶喂奶。任文革怎么哭喊,水生媳妇都不去理会,自顾自地抱着玉叶去街上喂奶。水生媳妇每回都要抱着玉叶去街上喂奶,一边喂奶还一边大声夸玉叶,说玉叶可会心疼人,从不使劲咬她的奶头,还说玉叶长大后要给她们家文革做媳妇。
那半年,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成了桃花坞一道风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围一圈。女人们挤眉弄眼,说玉叶肯定是陈嘉树那个浪羔子的崽儿。
男人们装着看玉叶长相,其实都在盯着水生媳妇的大白奶子瞅。有几回,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的时候,正好碰上我爹路过。女人们立刻止住调笑,我爹的脸耷拉着像个茄子,颜色也像茄子,他没有拿正眼看我和玉叶,趿拉着鞋走过去。我整日里兜着玉叶进进出出去喂奶,我爹倒也没有吭声,像是默认了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这件事。
我和我爹,还有玉叶,一起睡在东屋炕上。玉叶半夜总要哭一回,半夜哭,不是拉了也不是尿了,是饿了。我没胆子半夜兜着玉叶出门喂奶,只能任凭玉叶哭乏了,也就睡着了。玉叶半夜一哭闹,我爹就被吵醒了,我爹醒了就会骂玉叶是个野杂种。我爹骂上火来,后半夜我就不敢睡了,生怕我爹把玉叶抱去梧桐崖扔了。为了不让玉叶吵我爹睡觉,我把堆杂物的西屋炕收拾出来半面,我和玉叶睡到西屋炕上。看着玉叶半夜饿的哭,我也没辙,只能眼巴巴瞅着她心疼。有一天,我在一个塑料袋里找到几个白气球,吹起来给玉叶挂在头顶上玩儿。气球的底儿有一个奶头一样把儿,玉叶半夜饿哭的时候,我就把气球摘下来,把那个假奶头塞进她嘴里。玉叶砸吧着小嘴儿,也能糊弄过去。
有天晚上,玉叶砸吧着假奶头正起劲儿,气球突然爆了。玉叶吓得浑身一哆嗦,哭声更大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玉叶砸吧的白气球是避孕套。这事儿,我一直没好意思跟玉叶说起过。
有一天大早,玉叶哭得凶,大概是饿狠了,我急火火地兜着她出门。我爹叫住我,把一只盖着碎花布的竹篮子递过来,对我说:“吃人家的嘴短,喝人家半年奶子,送篮子鸡蛋给水生媳妇。”
一篮子鸡蛋可不是个小事,村里割资本主义尾巴,把能变钱的鸡呀鸭呀鹅呀全都宰了。玉叶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爹在村里大喇叭上骂过彭启茂,说他偷着把鸡养在炕上,再把鸡蛋偷着拿到召平镇换钱,再用钱买大白兔奶糖,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习气不改。
彭启茂在炕头上养鸡的事,是庄水生报告给我爹的,我爹带着民兵包围了彭启茂的家,在炕上连根鸡毛都没找到。
我爹从哪里鼓捣出一篮子鸡蛋来,我好生纳闷。我后背上兜着玉叶,提着竹篮子走出门口,我爹又叫住我嘱咐:“别让人看见鸡蛋,也别说是我送的。”
水生媳妇的奶水滋养人,吃的玉叶白白胖胖,个头快赶上水生的儿子文革了。有一天,水生媳妇站在街上给玉叶喂奶,我爹趿拉着鞋走过来,水生媳妇老远叫起来:“书记,你看看,我这两兜子奶水都不够你家玉叶一个人吃的,把我家文革都快饿成刀螂了。”
我爹还是不正眼看我们,趿拉着鞋走过,撂下一句话:“你喂的是野杂种,别想老子欠你人情。”
水生媳妇也不生气,笑着说:“这么俊的女娃儿,你大队书记不要,我们家就留着做童养媳了。”
徐寡妇听不下去,在一边帮腔:“大人把事儿做锉了,怪罪娃儿算个毬本事。”
我爹是出名的暴脾气,他除了对我娘有过笑脸,对任何人都耷拉成一个茄子脸。我爹喜欢趿拉着鞋走路,我娘说过我爹,说趿拉着鞋走路会把好运气趿拉没了。
我爹对我娘说,泥腿子走路才一蹦三跳,所有搞政治的大人物都是趿拉着鞋走路的。
我记得我娘当时把嘴撇到腮帮子上了,说大队书记领着种好地才是本分,距离政治十万八千里。
我爹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就是桃花坞的政治中心。
我爹这些日子不怎么骂人了,只在大喇叭里读报纸读毛主席语录。自从我娘死了、玉叶出生,我爹不光不骂人了,他趿拉着走路时候的腰板,也不像以前那么直溜了。用徐寡妇的话说,是我娘不要脸,堵住了我爹那张臭嘴。
徐寡妇埋汰我爹的时候,从来不避讳我,好像我跟我爹和我娘不是一家人似的。
有天夜里,庄水生来我家,跟我爹小声嘀咕:“镇上明天就要人了,咱们抓谁?”
我爹叹口气:“还能抓谁,你嫂子救了玉叶一条小命,肯定是抓不成了。”
自从玉叶出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我爹叫玉叶的名字,以前他管玉叶都是叫野杂种。
庄水生说:“那还是老规矩,抓彭启茂。”
我爹问:“什么由头抓彭启茂?”
庄水生说:“偷着养鸡卖钱,走资本主义复辟道路。”
我爹说:“庄水生同志,作为一个政治家,你扣帽子要谨慎又谨慎,复辟这个词是指帝王,地主是用不起的。”
庄水生脸上有些挂不住,好像很是愧对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家的不严谨,嘴里一个劲地称是。
我爹接着说:“彭启茂也抓不得了。”
庄水生问:“彭启茂怎么抓不得了?”
我爹说:“我买了他家的鸡蛋,你吃了他家的鸡蛋,抓了他,咱这不成了打自己脸了。”
庄水生说:“那就抓他哥哥彭启德,以反革命、反毛主席罪抓,桃花坞有一半人都听过彭启德反骂毛主席,说毛主席是秦始皇。”
我爹摇摇头说:“抓你嫂子搞破鞋,抓彭启茂偷偷摸摸卖鸡蛋,都死不了人。”
我爹点上烟斗锅,狠狠嘬了两口说:“在桃花坞抓了反革命、反毛主席的,万一定了性、死了人,咱们的子孙后代还怎么在桃花坞过活?”
庄水生说:“这个道理我能不明白,可镇上要人,摊派的名额完不成,这个政治责任咱们俩谁都负不起呀。”
我爹翘起一条腿来,在鞋底子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起身说:“咱俩在桃花坞也算是把人都得罪透了,每一个革命人都要经得起牺牲,我们的政治前途不能毁在半道上,抓你二叔吧。”
庄水生也跟着我爹站起身来,嚷嚷道:“我二叔是个傻子,抓他作甚?”
我爹说:“搞破鞋是最保险的,死不了人,就说你二叔调戏你嫂子。”
庄水生说:“这个……我们家为革命牺牲的太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