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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H A P T E R

阿宣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面包车里给五个小伙子讲授考古课。殉葬坑示意图画在一块篮球战术板上,从探方、灰坑、做线标、夯土层一直讲到文化层。接着,我又教五个人如何使用手铲刮土,怎么用洛阳铲打探眼。打探眼还没有讲完,阿宣就打进来电话,说鼎华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到现场了。我看一眼手表,对阿宣说,我们十分钟后到现场。关上手机,我示意扎小辫子的小伙子去开车。

小辫子启动引擎后,问道:“老板,咱们去哪儿?”

我大声斥责道:“我最后强调一次,不许叫老板,叫范教授。”

小辫子点头应承:“是是,范教授,咱们去哪儿?”

我冲着小辫子的后脑勺,说道:“华阳私墅工地。”

接着,我从脚边的纸箱子里抽出五件白大褂,递给旁边长一张大饼子脸的小伙子,说道:“都换上工作服,记住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站不坐,就做思考状。”

其实,我哪里懂什么考古。所有跟考古有关的术语和技术,都是我最近几天从网上搜索来的。实在感兴趣的,我是去图书馆查阅的资料。因为网上得来的一鳞半爪只够糊弄外行,图书馆里的知识才能应付专家。每到一座城市,我必去博物馆和图书馆,这两处地方都是免费的,也是能给予人收获的地方。我去博物馆和图书馆还有另一个用意,检测我新换的身份证能否与数据库的身份信息相匹配。如果身份信息不匹配,这两处地方也不会拿我怎样,只会拒绝我进入。

十分钟后,一辆带有“河南省文物局”字样的工作面包车,开进郊外一处四面有围挡的工地。围挡内侧粘贴着文物局的醒目标语:发现文物,保护文物,拨打文物热线电话XXXXXXXX。工地上尚未竖起塔吊,只有七八台挖掘机在工作,属于工地基建阶段。远处的临时工棚前,停放着一辆豪华的奔驰轿车,那是鼎华房地产公司董事长康鼎华的座驾。康鼎华六十一岁,是河南三大房地产商之一,于政商两界谙熟。康鼎华酷爱文物收藏,尤其喜欢收藏青铜器。同大多数富商巨贾一样,康鼎华的业余爱好属于浮皮潦草的附庸风雅,更多的是强烈的占有欲作祟。

我让小辫子直接把车开到临时工棚前,停靠在豪华奔驰旁边,以便让人看见我们车身上的“河南省文物局”字样。在车里,我便认出秃头谢顶的康鼎华,他正对着阿宣一脸怒气地挥动手臂,应该是在怒斥阿宣拨打文物热线电话。看到我们的车停下,康鼎华理了理凌乱的地方支援中央发型,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嘴脸。我一边下车,一边拨打阿宣的手机。听到手机铃声响起,阿宣一脸慌乱神情,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来。

我举着手机,走到阿宣跟前,问阿宣:“是你发现青铜器打的电话吗?”

阿宣偷着瞄了一眼康鼎华,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康鼎华拍了拍阿宣的肩膀,对我笑道:“是他打的电话,我们每个月都会对工人们进行文物保护的培训宣传,请问,您是……”

小辫子急忙走过来,对康鼎华介绍说:“这位是范教授,是省文物局新来的调研员。”

康鼎华急忙迎上来与我握手,嘴里寒暄道:“咦,是大教授哩,热烈欢迎范教授莅临指导工作呀!”

我冲着康鼎华说道:“发现青铜器的现场在哪里?”

康鼎华指着远处一辆推土机,说道:“就在那个坑里,我刚才看了一眼,就是几个不值钱的青铜夜壶,还要劳动范教授亲自跑一趟。”

我没有理会康鼎华,转身对着阿宣,说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阿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表演得十分逼真。他应聘到这个工地开挖掘机有一个多月了,每天跟工人们混迹一处,丝毫看不出他两个月前还在马尔代夫海岛酒店度假的痕迹。从马尔代夫回来,阿宣便直奔山东黄翔技校,据说那是一座可以开着挖掘机跳华尔兹的技校。阿宣的学习能力很强,他在技校里只开了一个礼拜挖掘机,便掌握了挖掘机的所有技能。他虽然不会开着挖掘机跳华尔兹,却也能把挖掘机顶在地上转圈圈。而后,他用钱贿赂了技校的副校长,拿到了一张五年前的毕业证书,以证明他有五年开挖掘机的工作经历。

沿着挖掘机的路径下到坑底,一只硕大的青铜簋倒扣在土坑里,另有一只青铜器的底足裸露在土层之外。只看这件青铜器的底足,便知晓土层里的青铜器物有多壮观了。五个身穿白大褂的小伙子鱼贯而下,他们拎着铲子、提着箱子,倒也挺像那么回事。我翻过那只倒扣的青铜簋,蹲在地上,用手铲铲掉青铜簋里的泥土,几十个铭文出现在青铜簋底部。站在我身后的康鼎华,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我站起身来,对着大饼子脸催促道:“拉起警戒线,驱逐闲散人员。”

大饼子脸拎着一圈警戒线,对着康鼎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康鼎华摇了摇头,叹一口长气。

接着,我又对小辫子说:“申请武警支援,看规模,这是一座能出国宝级的大坑。”

小辫子应承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一边打电话了。

这时候,康鼎华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我能否借一步说话。我沉吟片刻,跟着康鼎华走到土坑边上。

康鼎华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范教授,我的汽车后备箱里有三百万现金,我现在把坑埋上,您拿着三百万走人。”

我微微一笑,说:“我回到局里,如何向领导解释那个发现文物的电话呢?”

康鼎华说:“昨天,在那边土坑里挖出几个铜夜壶,您带回去交差。”

我朝着远处几个穿白大褂努了努嘴,说道:“三百万还不够堵住他们嘴巴的,那件带铭文的铜簋就值三个三百万,还有那件翘着脚的大家伙,更别说这个坑里下面埋着多少东西,你拿我的考古专业当三级厨师证了。”

康鼎华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我让司机再去取700万现金……再送给您一栋别墅,如何?”

我说:“我不要别墅,房子大了瘆人。”

康鼎华挠了挠头:“我家里有一颗101克拉的粉钻,能在北京换一套四合院,范教授这回该满意了吧。”

我顿了顿,对康鼎华说道:“中!成交。”

我最终长成自己讨厌的人。我曾经剖析过自己“长成”的过程:不是我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一类人,而是我终于了解了自己,我本来就是那一类人。

在广州沙面一家临海酒吧里,我和阿宣一边喝着法国干邑,一边欣赏着那颗101克拉的粉钻。阿宣大概是看出我对这颗粉钻的惜爱之意,他笑着对我说,这回的盈利不用均分了。阿宣的意思是,现金归他,粉钻归我。阿宣还说,就当是他送给我未来爱人的结婚礼物。阿宣就是这般善解我意。称谢后,我把那颗硕大的粉钻扔进酒杯里,琥珀色的白兰地包裹着粉色钻石,散发出温馨且温润的光泽,像是少女微醺的脸色,煞是好看。

这时,我的手机有信息提示音响起。打开手机,我看到是阿宣给我转账三十万元。

阿宣放下手机,笑着说:“买仿造青铜器的三十万本钱是你出的,还给你。”

我喝了一口浸泡着粉钻的白兰地,感慨道:“那些青铜器的做旧工艺真不错,铜锈做的几乎可以蒙骗过那些二把刀专家。”

阿宣说:“那也隐瞒不了多久,我跟青铜器作坊里的师傅聊过,我问他四方鼎铭文后面的图案是不是印章,你猜那位师傅怎么说?”

我问道:“师傅怎么说?”

阿宣笑道:“那个师傅说,那是他们作坊的二维码,哈哈哈!”

我喝干被子里的白兰地,把那颗硕大的粉钻吐到手里,站起身来,对阿宣说:“老规矩,我们各自找地儿猫一阵子,你去规划你的海岛王国,我去寻找我的爱情。”

说罢,我便站起身来,往酒吧外面走去。

阿宣在我身后问道:“你就那么着急把这颗粉钻送出去?”

我没有回头,略带哀怨地回了一句:“我命中无妻。” lxE2r9jDQPkW3Lz6LOjvMELfs8n0Y1weG0VBpzFIa/AH55MaY3EpfYWc508MQX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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