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杰茜卡

杰茜卡坐在四柱床上，手掌按了按床垫，看看有多软。本站在阳台上，一手挡住眼睛，他并没有欣赏美丽的景色。

“我敢说肯定不是他们偷的。”杰茜卡本想让这句话听起来轻松可笑，但她这几天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生硬感越来越强烈。

“没错，但他们到底把车停哪儿了呢？”本说，“这就是我接受不了的地方，我就想知道车在哪儿。难道这地方有什么地下掩体？你发现了没有？我问那个顾问是不是把车悄悄藏起来的时候，她有点儿回避这个问题。”

“嗯。”杰茜卡肯定地说。

她不想因为车的事情吵架，不想因为任何事吵架。昨天大吵之后，她的胃还在恢复中。每次两个人吵架，杰茜卡总会消化不良——换言之，杰茜卡这几天都消化不良。他们之间的争吵就像是时不时浮出水面的岩石，两个人总会一头撞上去，想避开都难。砰！砰！砰！

杰茜卡躺在床上看着灯。圆形的灯旁边是有张蜘蛛网吗？整个静栖馆都很老旧、很昏暗，让人沮丧。她知道这里是一栋“历史悠久”的房子，但她觉得这里应该已经被翻修过才对。但其实墙壁上满是裂缝，还透着一种潮湿的味道。

杰茜卡侧过身，往本的方向看去。本扶着阳台的栏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极力想看到静栖馆的另一侧，很危险的姿势。看来比起自己，本更看重那辆车。有一次，杰茜卡看着本手指抚摸过引擎盖的样子，竟感到一阵羡慕嫉妒。本的手法那样轻柔，那样感性，让她想到之前本的手滑过自己身体的感觉。她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顾问，所以已经写下来，免得忘记。杰茜卡对这件事印象深刻，认为它很重要，值得一提，很能说明问题。想到这件事，杰茜卡总会红了眼睛。如果顾问打算写本书讲述自己作为婚姻顾问的经历，那提到这个案例也无妨：我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病人，在他眼里，汽车比妻子更重要。（至于汽车是兰博基尼就不用提了。要是提了的话，所有男性读者都会说：“这样啊，好吧，情有可原。”）

杰茜卡本来希望疗养中“深度夫妻咨询”的部分可以尽快开始，但他们的“健康顾问”德莉拉则一直没有明说什么时候开始，杰茜卡特别烦心。她想知道顾问会不会问到两个人的夫妻生活，也想知道顾问（杰茜卡觉得顾问是位女士）听到答案时，能不能掩住自己的惊讶，毕竟两个人现在共赴巫山的频率大概是每周一次，也就是说，两个人的婚姻状况真的陷入了泥潭。

杰茜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顾问面前主动提到夫妻生活。顾问很可能先入为主，认为杰茜卡在这种事上没什么技巧，或者是她自己在心理或者妇科方面有什么问题。杰茜卡之前也这么怀疑过自己。

显然，她还想继续整形（哪怕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或者做什么疗程。读书，提高自己的能力。她总想提高自己，听取专家的建议。之前，她确实读了很多自助图书，也到网上搜索过。至于本，他肯定一辈子都没读过自助图书。

本从阳台走进屋里，掀起T恤衫，抓了抓肚子。他并不会刻意做卷腹训练或者平板支撑，但腹部看起来还是很有型。

“我们之前遇到的作家就住隔壁，”本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像拿着个棒球一样左右手来回把玩着，“就是弗朗西斯。你觉得她为什么来这里？”

“我猜是为了减肥。”杰茜卡觉得这个问题特别没水平，都是明摆着的事。弗朗西斯有中年女性松弛初老的迹象。杰茜卡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还不如死了算了。

“是吗？”本说，“可都到了这个年纪，胖有什么要紧？”他没等杰茜卡回答，继续问：“她的书怎么样？”

“我之前挺喜欢看的，”杰茜卡回答，“所有的书我都读过。有一本叫《纳撒尼尔之吻》。我在高中时候看的，当时的感觉就是……浪漫死了。”

“浪漫”这个词完全不足以表达《纳撒尼尔之吻》当时在杰茜卡心中激起的感情。她记得自己当时哭得一塌糊涂，上气不接下气，之后还把最后一章重读了好多遍，每次都会落泪。从某种程度上说，书里的纳撒尼尔是杰茜卡爱上的第一个男人。

但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本。本根本不看小说，说了他也不明白。

不过，这是两个人婚姻出现危机的原因之一吗？杰茜卡已经不想把对自己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本了。还是说这很正常，不算是什么问题？杰茜卡也不用听本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对车的热爱。本可以跟其他朋友聊车；杰茜卡也可以跟其他女性朋友聊自己看过《纳撒尼尔之吻》的感受。

本咬了一大口苹果。可杰茜卡却无法完成这个动作，至少刚加了牙冠的牙还咬不动东西。牙医还建议她晚上戴着护齿器睡觉，保护花了大价钱才得来的牙冠。可最让人讨厌的是，你得到的越好，就越会为这件东西紧张。就好像刚在走廊铺上新地毯的时候，杰茜卡和本都舍不得踩上去，因为地毯太贵了。那时的他们会踩着地毯边走，每次有客人穿着脏兮兮的运动鞋直接从地毯中间随意地走过，他们俩都提心吊胆的。

“思慕雪挺好喝的，”本还没嚼完嘴里的苹果，“但我饿死了。真不知道要是十天不吃比萨我会怎么样。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还要做那部分！和我们的婚姻咨询有关系吗？”

“我早就说过，”杰茜卡解释着，“这就是，怎么说呢，整体疗法。我们得参与调动各个方面：心灵、身体，还有思想。”

“感觉就是一堆——”本没继续往下说，直接走到墙上那一排开关的地方，试着打开了天花板吊扇。

他把风扇开得很大。

杰茜卡拿了个枕头盖在脸上，打算先忍忍，实在不行再关了电扇。之前，杰茜卡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事。她只会马上大喊：“你是笨蛋吗？赶紧关了！”可本会大笑两声，就是不关。每次杰茜卡想亲自关掉电扇的时候，本总是不让，最后两个人的就会摆出假装摔跤的姿势。

他们之前更快乐吗？

之前，杰茜卡是个管理员，本是皮特手下的钣金工；之前，本的车是毫不起眼的准将V8，杰茜卡也只有毫不起眼的B罩杯；之前，两个人会觉得花一个晚上看电影再去餐厅吃泰餐简直是奢侈；之前，每个月的信用卡账单都让他们喘不过气，甚至杰茜卡还因为这个哭过一次。是这样吗？

杰茜卡是不想承认以前更美好。如果承认了，那就证明了自己妈妈说得对，可她就是无法忍受，不能自己承认妈妈说得对。

本把电扇调成微风模式。杰茜卡拿开盖在脸上的枕头，闭上眼睛，感受心脏的快速跳动——未知让她有些害怕。

杰茜卡会因此想到被抢劫的那天，自己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天，杰茜卡下班回家，发现公寓一层被抢劫了，东西散落在各处，遭受了粗暴的对待。每个抽屉都被拉开，她的白色T恤衫上有个黑色脚印，碎玻璃碴反着光。

本很快也回了家。“这什么情况？”

杰茜卡不知道本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的姐姐，但杰茜卡下意识地就认为是她。

本的姐姐露西有“精神健康问题”，这是本那位善良亲切但饱受折磨的母亲说的，非常委婉。但事实是，本的姐姐是个瘾君子。

露西的生活就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过山车，所有人都必须跟着她一起起起伏伏，上上下下，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永远没机会下车。有几天，露西失踪了，不见人影，杳无音讯。之后，她又会在大半夜出现，在家里砸东西。本的妈妈不得不报警。他们打算干预！但他们要用跟上次不同的方式干预，而且觉得这次肯定会起作用。露西恢复得不错！露西谈到了康复中心。露西去了康复中心！露西从康复中心出来了。露西又遇到了车祸。露西又怀孕了。露西已经无药可救，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杰茜卡知道露西之前的样子，她幽默、聪明又善良，所以现在的露西确实招人痛恨。

每次，本的家人之间关系紧张都是因为露西。她会过来要钱吗？会尖叫着骂人吗？会流下鳄鱼的眼泪，谈到自己无力抚养两个孩子，说自己“只想做个好母亲”吗？

大家都知道露西会偷东西。如果要去本的家里吃烤肉，就得记得把现金都收好。所以遭遇抢劫那天，杰茜卡回到公寓看到眼前的一切，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露西。

她极力克制自己不要说出来，但还是没忍住。就两个字。她真希望能收回那句话。她甚至没用疑问的口气，而是像宣布结果一样。她真希望自己至少应该说：“难道是露西？”

杰茜卡记得本当时摇了摇头，脸因羞耻而拉得好长。

杰茜卡想过：你怎么知道不是她？

不过，事实证明，本是对的。抢劫案跟露西根本没关系。抢劫案发生的时候，露西正在澳大利亚的另一头。

所以，这只是一起普通的抢劫案，是很多人都遇到过的那种。他们没损失太多，因为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台旧苹果平板电脑，屏幕还裂了；一条项链，是本送给杰茜卡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项链上有小小的钻石吊坠，大概花了本两个月的工资。虽然项链做工粗糙，只有四分之一克拉左右的钻石，但杰茜卡很喜欢，现在想起来也免不了觉得遗憾。盗贼放过了杰茜卡首饰盒中的其他物品，这让杰茜卡觉得有些丢脸。杰茜卡和本都很讨厌这种感觉：有人走进自己家里，四处翻看，像在一家让人不太满意的商店逛街一样。

没经过什么复杂的程序，保险公司就完成了赔付，但本和杰茜卡不得不另付五百美元作为超额赔偿金。两个人对此很不满，毕竟他们也没主动要求谁来家里抢劫。

只是普通的抢劫事件，但这件事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

“你怎么那样盯着我看？”本站在床尾，俯视着杰茜卡。

杰茜卡回过神。“什么样？”

“感觉你盘算着要用芝士刀切掉我的重要部位。”

“什么？我本来也没看你，我想事情来着。”

本一边继续吃苹果一边挑起眉毛。两个人第一次在门罗先生的数学课上目光相遇时，本就是那副样子：左边的眉毛挑高，很酷。毫不夸张，那绝对是杰茜卡这辈子见过最性感的动作。要是当时本两侧的眉毛都挑起来，杰茜卡反倒不会爱上他。

“我根本就没有芝士刀。”杰茜卡说。

本微微一笑，把苹果核扔进房间另一头的垃圾桶，拿起欢迎礼包开始看。

“我们还得先看看这个是吧？”他拆开信封，里面的纸马上散落出来。杰茜卡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没有把纸张都捡起来放好。她之前负责文书工作。要是都指望本，两个人一辈子都提交不了纳税申报表。

本打开了一封看着像“附信”的纸。“很好，这就是‘健康之旅’的‘路线指示图’。”

“本，”杰茜卡开口了，“要想有效果，我们就得——”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认真。我不是开车从那条路上来了吗，是吧？难道这还不够表示我的决心吗？”

“天啊，麻烦你别再说车了好吧。”杰茜卡都快哭了。

“我就是想说——”本撇了撇嘴，“算了。”

本浏览了一下信的内容，大声朗读起来：“ 欢迎参加健康之旅。疗养最开始是五天的沉默，在此期间，除了咨询时间，请每个人都保持沉默，不能有肢体接触，不能看书，不能写字，不能与其他客人或自己的同伴有任何眼神交流 ——这究竟是什么鬼？”

“网站上没提这事儿。”杰茜卡说。

本继续朗读：“ 你可能已经听说过‘猴脑’这个词。”

他抬头看了看杰茜卡，杰茜卡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于是，本便继续往下读：“ 猴脑指的是思想到思想的跳转就像猴子从这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的跳跃。”本模仿了猴子的叫声，还抓了抓腋下模仿猴子的动作。

“表演真精彩。”杰茜卡很想笑，看来他们有时候还是很和谐的。

本继续读起来：“ 猴脑完全安静下来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时。这段时间里，滋养大脑的静默和反思会让心灵、身体和灵魂安定下来。我们的目标是达到佛教中‘神圣的静默’这一美妙境界。”

“这就是说，接下来的五天我们不能对视，也不能说话了？”杰茜卡问，“在房间里也不行吗？”

“我们之前又不是没有这样过。”本回答。

“真有意思，”杰茜卡伸手要那封信，“给我看看。”

她接过信继续读：“ 静默期间，请大家按照指示，缓慢谨慎地行走，落地时按照从脚跟到脚趾的顺序，仔细观察这栋房子，避免和他人进行眼神交流，避免与他人谈话。如果必须与工作人员沟通，请到接待处，并遵循塑封蓝色卡片上的说明。我们每天也提供指导冥想课程——包括步行禅修课程及静坐冥想课程。请注意提示铃声。”

杰茜卡放下信，说：“真是太诡异了。我们和陌生人吃饭的时候竟然必须一言不发。”

“至少比无聊的闲聊好。”本看着杰茜卡，“你想认真完成吗？我们可以在房间里聊天，反正没人知道。”

杰茜卡仔细思考了一下。

“我觉得应该认真对待，”她说，“你不觉得吗？就算听起来很傻，我们也应该遵守规定，按照他们的要求来。”

“我都行，”本回答，“只要他们不让我跳悬崖就行。”他挠了挠脖子，“我也没明白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做什么。”

“那我告诉你，”杰茜卡说，“冥想、瑜伽和健身课程。”

“没错，”本接着说，“但这些课程之外的时间呢？不能说话又没有电视，还能做些什么？”

“确实，没有电子设备的话，时间很难熬，”杰茜卡觉得不能查看社交媒体比不能喝咖啡还可怕。

她又看了看那封信。“ 听到三声铃声，静默就开始了。”杰茜卡抬头看了看房间里的表，“我们还能再说半小时的话。”

还有肢体接触，杰茜卡心里想。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

没有人说话。

“看来，静默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本开口了。

杰茜卡笑起来，但本的脸上连微笑都没有。

他们为何不趁现在干柴烈火一把？他们之前难道不就是那样的吗？都不用明说就开始的那种？

杰茜卡应该说些什么。她应该做些什么。本是她的丈夫，肢体接触有何不可？

但去年年底的时候，一丝小小的恐惧感渗入了杰茜卡的心中，根本无法摆脱。是本看着杰茜卡的样子，或者他不看着杰茜卡的样子：是本紧绷的下巴。

这让杰茜卡想到的是：他不再爱我了。

讽刺的是，之前杰茜卡的脸没这么精致的时候，才应该是本不再爱她的时候。去年一整年，杰茜卡花费了大量时间和金钱改造自己的外貌——当然，还忍受了很多痛苦。杰茜卡做到了自己能够做的一切：牙齿、头发、皮肤、嘴唇、胸部，等等。大家都说效果非常好，Instagram账户上满屏都是这样的评论：杰茜卡，你看起来真性感！每次看照片，你都比之前更好看。只有丈夫没说过什么夸赞自己的话。现在是杰茜卡最好的样子，如果本现在都不觉得杰茜卡很美，那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觉得杰茜卡有魅力了。本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欺骗自己。最初本为什么要跟自己结婚呢？

抚摸我啊，杰茜卡心里暗想，她的心中一阵哀号，求你了，拜托了，抚摸我吧。

然而，本只是站起来，走到果盘那边。“橘子看着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