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看着杰茜卡像小长颈鹿一样走向停在门口的标致308——性价比极低的破烂。车还没熄火,刹车灯掉了一个,消音器好像弯了,肯定是从土路上开过来的。开车的女士半倚着车窗,几乎是瘫坐在座位上,朝杰茜卡疯狂挥手,高兴得难以自抑。她怎么不打开车门下车呢?
疗养中心好像已经关门了。主水管爆了?暴乱?本只能瞎猜。
穿着恨天高的杰茜卡走路都很费劲。感觉她是在踩高跷,鞋跟细得跟牙签一样。杰茜卡随时都可能扭了脚。
本蹲下来查看车身,手指摸了摸油漆,看看有没有石头碎屑。他回头看了眼来时开过的路,不禁有点儿后怕。来这儿花的钱让人心疼死了,可怎么竟有这样一条路?网站上应该挂上提示信息才对。本心里想,底盘肯定被磕碰到了。
车身上居然没有划痕,简直是个奇迹,可谁知道底盘到底有没有坏呢?可本只能等着,必须等到回修理店才能仔细检查。他真想现在就看看,可惜不得不等十天。
其实把车拖回墨尔本也行,给皮特他们打个电话就行。这还不是最疯狂的想法,不过要是前同事看见自己竟然开着 这辆 车走在 那样 一条路上,肯定能说一辈子。本觉得,要是前任老板看见肯定会哭,是真的掉眼泪的那种哭。
上个月,车不经意间被划了一下,皮特的眼睛就好像泛着泪光。“划门”,大家用的是这么个词。
“真他妈的。”那次,不知道哪个坏蛋把钥匙留在副驾驶的车门上,结果把这辆车侧面划了长长一道。本给皮特看的时候,皮特忍不住爆了粗口。本自己也不知道车是在哪儿被划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划的。他从来都没把车停在公共停车场,所以感觉是熟人作案。本想到了几个对自己心怀怨恨的人,杰茜卡就有可能。之前,他基本上没什么敌人。现在看来可是有不少。本知道,尽管杰茜卡没有宣之于口,没明说是露西,但她心里就觉得做这事儿的人是本的姐姐。只要看看杰茜卡,本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没准儿杰茜卡想得对,没准儿就是露西干的。
皮特一丝不苟地补好了划痕,手法细腻,一如自己手中的是无价名画。从那时起,本一直非常小心,直到刚才,他竟然开着这辆车走过那条地狱般的路,让车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简直是不可饶恕。
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迁就杰茜卡。他确实努力过了。他路上停了车,冷静地跟杰茜卡聊了聊,一个脏字都没说。他说开着这样的车走在没有铺好的路上是绝对的 失职 ,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比如,排气系统就有可能被磕掉。
杰茜卡根本不关心什么排气系统,一点儿都不关心。
他们刚才对着吼了十分钟。大喊大叫,唾沫飞溅,两个人吵到面红耳赤,面目狰狞,眼斜鼻子歪的。那种挫折感快让人的脑袋炸了,跟本记忆中童年时的争论有些像:那时的你还是个孩子,没法完全表达自己,也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所以就算你再喜欢《星球大战》的人物模型,但爸爸妈妈说不给买的时候,你就会完全失控。
有一阵,本甚至都到了拳头紧攥的程度,他极力克制自己, 别动手打人 。那之前,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有动手打女人的冲动。就在那一刻,他败下阵来,只是说:“好吧,我肯定会毁了这辆车。随便吧。”
本认识的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停车争吵,他们都直接掉头往回走。
况且,大部分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同意这么疯狂的想法。
疗养中心 。瑜伽和温泉。本自己根本就不明白。但杰茜卡说他们俩得做点儿刺激的事,有助于修复关系。杰茜卡还说这能净化思想和身体,拯救两个人的婚姻。他们俩打算一边把有机生菜吞下去,一边接受“夫妻辅导”。这十天肯定是彻底纯粹的折磨。
有些明星夫妻来到这里,挽救了婚姻。他们“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再一次回归“真实的自我”。一堆废话。这跟把钱汇给尼日利亚的邮件诈骗犯根本没区别。本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那对明星夫妇应该一起出演过《钻石单身汉》。杰茜卡喜欢追星。本之前觉得这一点还挺可爱的,是聪明女孩某种愚蠢的兴趣而已。可现如今,杰茜卡太多生活中的决定都取决于明星怎么做,或者说是报道上说的明星是怎么做的——哪怕那些都是废话,哪怕都是花钱买报道,好卖些Instagram上挂出的商品。可杰茜卡就这样,他可怜的、天真的、充满无限希望的杰茜卡,竟然对此全盘接受。
现在到了这种地步:杰茜卡也以为自己是个明星。她想象自己走上红毯,参加那些无聊的活动。最近这些日子,每次杰茜卡拍照片,姿势都是把手放在臀部,好像拍摄《我是个小茶壶》 的样子,之后她会转过身,手托住下巴,露出咧嘴露牙微笑的表情。这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了。还有杰茜卡花在拍照片上的时间也令人咂舌:有一天,她竟然花了四十二分钟(本计时来着)拍了一张自己的 双脚 。
两个人最近一次大吵就是因为杰茜卡在Instagram上发布的帖子。照片上的杰茜卡只穿着比基尼上衣,身体前倾,双臂夹紧,显得刚填的胸部异常丰满,她还朝镜头噘起莹润的嘴唇。当时,杰茜卡问本觉得照片拍得怎么样。看着杰茜卡充满期待的脸,本没敢说实话——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就像个提供廉价“三陪”服务的人。所以本就是耸了耸肩,说了句“还行吧”。
杰茜卡的脸当时就耷拉下来了,那神色绝对让你觉得本刚才是羞辱了她。接下来,本面对的就是朝自己尖叫的杰茜卡(那些天,她翻脸如翻书,音量一秒之内就能从零提到一百)。可本只觉得自己被谁打懵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在杰茜卡的喊叫声中,本转身上楼开始打游戏。他觉得走开是件好事,是成熟男人颇有气概的做法:走远些,给女人一些时间冷静下来。然而,本在这种事儿上总是摸不到脉。杰茜卡追着本上楼,本还没上完楼梯,她就一把抓住了本的T恤衫。
“看着我!”杰茜卡还在尖叫,“你竟然都不看我!”
这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这句话是实话。本确实就不想看杰茜卡,他真的很努力地想忘记刚才的事。有些男人,哪怕妻子因为意外、烧伤、疤痕或其他原因毁容,还是不会离婚。但杰茜卡不一样,她是自己亲手毁了自己。好吧,确切来讲,也不是她亲自动的手。杰茜卡是刷了信用卡,是心甘情愿毁容的。
杰茜卡那些没脑子的朋友还都鼓励她。“天啊,杰茜卡,你真美。”
本真想吼她们:“你们眼瞎吗?她都快跟花栗鼠一样了!”
之前,离开杰茜卡的想法简直能让本难受死;可现在,跟杰茜卡结婚之后的日子才让本难受得要命。取决于你怎么看吧:难受得要命。
要是疗养中心发挥了作用,要是他们能和好如初,划伤了车也算值得。显然,肯定是值得。杰茜卡注定是自己孩子的母亲——虽然孩子还没出生。
本想到了被抢劫的那天。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本还记得杰茜卡当时的表情——那时,杰茜卡美丽的脸庞还是原生态的——杰茜卡吓得缩成一团,像个孩子一样,但本能感受到其中的愤怒,本真想把那些浑蛋按在地上打一顿。
要不是那次抢劫事件,要不是那些浑蛋,他们也不会成了现在这样。本不会拥有这辆车,但至少他也不用在疗养中心被困十天。
总的来说,本还是想把那些混账东西打一顿。
“本!”
杰茜卡脸上挂着微笑,招手让他过去,好像刚才两个人相安无事,根本没有争吵。杰茜卡很擅长这些。他们去参加派对的路上,哪怕两个人争执了一路,哪怕上楼梯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但公寓门打开的一瞬间——哈——杰茜卡马上就变了个人,对着本灿烂大笑,会讲笑话,会挑逗本,会抚摸本,会自拍等,感觉两个人犹如干柴烈火,可实际上根本就是同床异梦。
等回到车上往家走,杰茜卡就会 重新 挑起战争,就跟按开关一样。本都快疯了。“刚才我只是为了显得有礼貌,”杰茜卡告诉本,“不能在派对上吵架,因为跟别人无关。”
本站直身体,正了正帽子,走到杰茜卡身边站好,扮演好好丈夫的角色。
“这是我的丈夫本,”杰茜卡开始介绍,“本,这是弗朗西斯,她和我们要去同一家疗养中心。其实,可能不是完全一样……”
坐在驾驶位上的女士朝本微笑着。“本,你的车好棒啊,”她的语气好像已经认识了自己很久,说话带鼻音,稍有沙哑,鼻尖微微发红,“跟电影里的一样。”本一下就看到了她的乳沟——没办法,克制不住,因为也没什么别的可以看。 还不错 ,可惜她年龄太大了,所以也没什么可看的。眼前的女士涂着红色口红,卷曲的金发在脑后梳成马尾。本想到了一个和妈妈一起打网球的朋友——妈妈的朋友们都很简单直接,不会强求本聊天说话——但本还是觉得那要是一群男人就好了。
“谢谢,”本试着把注意力放在她明亮、友好的眼睛上,“很高兴见到你。”
“那是什么车?”弗朗西斯问。
“兰博基尼。”
“哇——兰博基尼!”弗朗西斯咧嘴微笑,“我的是标致。”
“嗯,我知道。”本好像有些无语。
“你不喜欢标致?”弗朗西斯歪着头。
“一堆垃圾。”本回答。
“ 本 !”杰茜卡赶紧制止,但弗朗西斯倒笑得很开心。
“我喜欢这辆标致。”弗朗西斯摸了摸方向盘,小声咕哝了一句。
“好吧,”本说,“各花入各眼。”
“弗朗西斯说对讲机没人接,”杰茜卡继续说,“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二十分钟了。”
现在的杰茜卡使用的是看似上流社会的新声音,每个字都字正腔圆,甜美如苹果。她基本上只有这种情况时才会用这种声音,因为现在的她没有发脾气,心情也不错,跟昨晚完全不一样。昨天晚上,杰茜卡顾不上用这种声音,她朝自己大喊:“你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一下?非得一切都 毁了 才开心?”
“你打过电话了吗?”本现在看着那位有乳沟的女士,“或许对讲机坏了。”
“我留了言。”弗朗西斯回答。
“我在想这是不是什么测试,”杰茜卡说,“或许是治疗方案的一部分。”她抓起头发甩了甩,给脖子透透气。有的时候,也就是杰茜卡正常说话的时候,能真正做她自己的时候,本也可以不在乎她僵硬的额头、河豚一样的嘴唇、浮肿的脸颊、骆驼睫毛(“嫁接睫毛”)、假发(“接发”)和隆胸。就这一会儿,杰茜卡还是他原来贴心的杰茜卡,是他自高中以来就认识的那个女孩。
“我也这么觉得!”弗朗西斯说。
本转头看了看对讲机。
“我看不太清那边的说明,”弗朗西斯继续说,“字太小了。”
本看得很清楚。他输入了密码,按下绿色按钮。
“你要是能成功,我也真是醉了。”弗朗西斯说。
对讲机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有礼了,欢迎来到静栖馆。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
“这算怎么回事?”弗朗西斯说这话时,带着滑稽的怀疑态度。
本耸了耸肩。“可能就是需要男人来按。”
“哈哈, 你 真是的。”弗朗西斯下了车,拍了拍本的胳膊。
杰茜卡俯身凑近对讲机,声音很大:“我们要入馆。”太可爱了,像极了本的奶奶打电话的样子。“我们是钱德勒一家,杰茜卡和本——”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静电的声音,大门吱扭着慢慢打开。杰茜卡站直身体,把头发别在耳后,跟往常一样在意自己的形象,可她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保证我没输错密码,或者我是觉得没输错吧!”弗朗西斯系好安全带,点着自己的小发动机。她朝本和杰茜卡挥了挥手,“一会儿见!别想开着你那辆花哨时髦的法拉利超过我。”
“是 兰博基尼 !”本抗议道。
弗朗西斯朝他眨了眨眼,表明自己是故意为之,然后直接开上了路,比本预料中的速度快多了——他不建议弗朗西斯开那么快。
往车那边走的时候,杰茜卡开口了:“我们还是谁都不告诉,对吧?刚才商量好的。要是有人问,就说车都不是你的,是朋友的。”
“没错,但我比不上你会撒谎。”本是想说个笑话,算是恭维也行,杰茜卡怎么想都可以。
“滚吧你。”杰茜卡的语气中并没带着太多怒气。
这么看来,两个人相处也没问题。可有的时候,折磨人的争吵会毫无预兆地发生,根本无法预料。本只能时刻警惕。
“感觉她还不错,”本继续说,“就是刚才那位,弗朗西斯。”这句话肯定没毛病。弗朗西斯已经上了年纪,绝对不会让杰茜卡嫉妒。嫉妒如今也是两个人关系中某个有趣的发展新方向。杰茜卡越是频繁地改变自己的外貌和身体,她的安全感就越低。
“我知道她是谁。”杰茜卡说。
“真的?”
“我敢肯定她是弗朗西斯·韦尔蒂,是个作家。我之前特别喜欢读她的书。”
“她写哪方面的书?”本说着,拉开车门。
杰茜卡说了几句话,但本没听清。“写什么?”
“ 浪漫小说 。”杰茜卡猛地关上副驾驶的门,吓了本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