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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弗朗西斯

十年后

一月的某天,天气闷热,万里无云。弗朗西斯·韦尔蒂开车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区。她的一本浪漫小说曾高居畅销榜。现在,她要向西北方向开六小时车回悉尼的家。

高速公路两侧不断延伸的灌木丛带让人昏昏欲睡,车里的空调则咆哮着,把可与北极寒风相较的冷气吹在她脸上。天空呈深蓝色,如巨大的穹顶天幕,裹住她独自奔跑在路上的小汽车。她不喜欢这样,天空太过广博。

弗朗西斯想起来猫途鹰网站上一个人的差评,不禁嘴角上扬: 于是,我给前台打了电话,说要更低、更阴沉、更舒服的天空。可那位外国口音特别重的女士说天空就这一片!真是没礼貌!再也不来了。千万别浪费钱。

弗朗西斯发现,再这么下去自己就疯了。

不,不会的,她不会疯掉。她很好,非常正常,绝对正常。

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戴着墨镜的弗朗西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连嘴巴都差点儿合不上。

“哎哟。”尽管不怎么疼,她还是咕哝了一句。

叹了口气,弗朗西斯扫视窗外,要是有什么能打破周围单一的风景就好了。外面的世界很是苛刻,毫无怜悯之心,所以弗朗西斯只能任由思绪蹁跹:一群绿头苍蝇,乌鸦嘶哑哀痛的叫声,还有刺眼的白色光线,大片棕色的土地。

怎么会这样。有头牛、庄稼地也好,小棚子也行啊。我要用小眼睛仔细观察,首先是……

啥?啥都没有。

她调整了下坐姿。结果,下背部传来一阵剧痛,直接就让她眼里泛起了泪花。

“我的妈呀。”她紧咬着牙。

后背疼的症状是两周前出现的,那一天,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保罗·德拉布尔消失了的事实。当时,弗朗西斯准备报警,正在思考要怎么描述保罗——她的另一半?男朋友?情人还是“特殊的朋友”?这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背部的刺痛。绝对是最强烈的神经痛,但知道是神经性的不代表疼痛会减轻。

每天晚上,镜子里的下背部都一样:柔软,白皙,稍稍隆起。这副样子让人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弗朗西斯总以为那个部位会变得更可怕,比如像树根处大块的瘤状物。

她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下午2点57分。岔路应该不远了。她之前给静栖馆打电话预订时说自己大概下午3点30分至4点之间到。这一路上,她也没有因为什么意外而耽搁。

静栖馆是一家“高端精致的健康服务馆”,是朋友艾伦推荐的。“你需要和解,”上周午餐时,三杯鸡尾酒(相当不错的白桃贝里尼)下肚,艾伦跟弗朗西斯说,“你现在简直一团糟。”

三年前,艾伦也一样,用“神思恍惚”“失魂落魄”“萎靡不振”形容毫不为过。当时,她就去静栖馆“修身养性”过。“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弗朗西斯满口答应。

“怎么说呢……很特别,那个地方,”艾伦告诉弗朗西斯,“他们的方法很有新意,能改变人的一生。”

“那你的人生到底怎么变了?”弗朗西斯问。这个问题很自然,很符合逻辑,但她并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答复。最后,答案好像就是艾伦的眼睛很白,真的很白,看起来很吓人的那种白!还有,艾伦瘦了三公斤!不过,静栖馆并不经营瘦身项目——只是艾伦当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静栖馆主要能让人 身心健康 ,但你也知道,哪个女人会介意瘦三公斤呢?反正有一点可以确定:艾伦很开心。要是弗朗西斯能瘦三公斤,她肯定也高兴。

那天,弗朗西斯回到家后,上网查了查静栖馆的信息。她一直就不是个自我否定的人;从来不节食;觉得可以同意绝不拒绝,觉得难以接受绝不答应。用妈妈的话说,弗朗西斯表达贪婪的时候,最常用的字眼就是“多点儿”。她总想要多点儿。

网上静栖馆的图片让弗朗西斯察觉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渴望,特别奇怪。所有的图片都染了一层金色,要么是朝阳的霞光,要么是夕阳的余晖,要么就是滤镜制造的效果:美丽的乡间小屋旁有座花园,花园里种着白玫瑰,不少中年人面色平和,摆出战士式 ;有几个人坐在静栖馆周围的一处“自然温泉”中,他们闭目养神,头向后仰,温泉水冒着泡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微笑;还有一张照片上,有位女士正在帆布躺椅上享受“热石按摩”,旁边是宝蓝色的泳池。弗朗西斯想象着热石整齐对称地铺在自己脊椎两侧,它们神奇的热量带走了她身体的痛乏。

正向往着温泉以及和缓瑜伽的时候,一条消息突然弹出在屏幕上: 仅剩一席!专属十日身心重塑之旅! 不知为何,虽然是冲动,但这条消息让弗朗西斯觉得机不可失,她点了 当即预订 ,哪怕心里并没有真的相信这次活动仅剩一席。可她还是输入了信用卡信息,键盘敲得飞快,以防万一吧。

看来,只需要短短十天,她就能被“塑造”,而且是她“从未想过的”全新方式:包括斋戒、冥想、瑜伽、独创的“情感释放练习”,等等。这十天要跟酒精、糖分、咖啡因、麸质和奶制品告别了——但弗朗西斯刚享用了四季酒店餐厅的精致菜肴,酒精、糖分、咖啡因、麸质和奶塞满了胃,所以几天不吃好像也不是大问题。况且,餐点将根据弗朗西斯的“特别要求”进行“专门定制”。

订单确认前,弗朗西斯得在线上回答一大堆问题,有些确实比较唐突:感情状况、饮食、病史、上周酒精摄入量,等等。弗朗西斯撒了几个小谎,轻轻松松就答完了。说到底,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还有,弗朗西斯得上传一张最近两周内拍的照片。她选了一张和艾伦在四季酒店餐厅用餐的照片,两个人手里还举着贝里尼。

接下来,弗朗西斯还要确定十天之内要达到的目标:从“集中夫妻关系疏导”到“体重明显下降”等都有。弗朗西斯只选了听起来比较有灵气的选项,比如“精神滋养”等。

跟生命中的很多事一样,这在当时似乎是绝佳的选择。

支付了不可退还的费用之后,弗朗西斯看了下猫途鹰网站上对静栖馆的评价,发现大家的感受两极分化很严重。一部分人认为经历过的一切是最美好、最难忘的,绝对不是五星评价能表达的,因为有美食,有温泉,还有出色的工作人员;另一部分人则认为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差劲的体验,因为人们会谈论法律诉讼、创伤后的压力等,还有“风险自负”这种吓人的警告。

弗朗西斯又看了看仪表盘,希望能听到下午三点时钟的嘀嗒声。

弗朗西斯,快别想了。集中精力,看着路。你是正在开车的人。

有什么东西在视线边缘闪了一下,弗朗西斯打了个冷战,等着袋鼠撞在挡风玻璃上的大响动。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跟野生动物的冲突一直存在于弗朗西斯的想象中。如果要发生,那就来吧。可能也没时间反应。

她想起来很久之前和某个男朋友的自驾游。路上,他们发现有只鸸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面,估计是被哪辆从高速公路上开过的车撞到了。弗朗西斯坐在副驾驶位上,像个悲伤的公主,她男朋友则下了车,用一块石头结束了鸸鹋的痛苦。狠狠一下,砸在脑袋上。男朋友回到驾驶位时,浑身冒汗,异常激动,俨然是个因自己的人道主义和实用主义而兴奋不已的都市男孩。直到今天,弗朗西斯都没能原谅他身上那种冒着汗的激动:他就是想杀掉鸸鹋而已。

即使到了现在,即使已经五十二岁,有一定经济基础,且少女心已经少了很多,但面对命若悬丝的动物,弗朗西斯还是不确定自己能下手了结它们。

“你能结果了那只鸸鹋,”她大声说,“肯定行。”

我的天啊。弗朗西斯忽然想起来,当时的那个男朋友好像已经过世了。等等,是过世了吧?没错,肯定是。几年前,好像是有这种小道消息。好像是因为肺炎并发症。加里每次感冒都免不了大肆折腾一番。弗朗西斯一直也没怎么特别同情他。

就在这时,弗朗西斯的鼻子像被拧开了的水龙头一样开始流鼻水。时机真好。她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手背蹭了蹭鼻子。真是恶心。八成是加里赌气式的报复,都过世了还得让她流鼻水。曾经,两个人总是一起去自驾游,相互表达爱意;如今,弗朗西斯连加里到底去世了没有都记不清。

弗朗西斯跟加里道歉,真心实意的,不过要是加里能感应到弗朗西斯的所思所想,那也应该知道他的离开跟弗朗西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要是加里也能活到现在,就会知道人们的记忆确实会变得模糊。虽然并不是一直如此,但就是有时候会健忘吧。

加里,你要知道,有时候我可敏锐得不得了。

弗朗西斯吸了吸鼻子,感觉这次鼻伤风非常严重,持续时间比背痛还久。好像送手稿那天她也是一直吸鼻子来着,对吧?都已经过去三周了。她的第十九本小说,目前出版社还没有反馈。想当年,十九世纪末的弗朗西斯可正值“鼎盛时期”。似水年华,她把稿子送过去不到两天,编辑就会送来香槟和鲜花,还有手写的便条: 又是一部杰作

弗朗西斯也明白今非昔比,但她仍发挥稳定,在中流作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其实慰藉她很简单的,一封流露真情实感的邮件就行。

或者友好温和的也行。

哪怕只有简短的一行呢: 不好意思,还没开始看,但非常期待 !这样也算是有礼貌。

恐惧涌上心头,她拒绝承认潜意识中蠢蠢欲动的可能性。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弗朗西斯紧紧抓住方向盘,试着平稳呼吸。为了让鼻子舒服点儿,她吃了几粒感冒药,但伪黄麻碱让她心跳加快,似有或极为美妙或极为糟糕的事即将发生。她不禁想到两次踏上红毯的感觉。

她大概是吃感冒药吃上瘾了。上瘾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男人、美食、红酒。其实,她现在就觉得自己像刚喝了杯红酒,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她最近一直喝酒,虽然没到酗酒的地步,但跟平常比也确实可以说是放飞了自我。至少她还没有滑向药品或酒精成瘾的深渊!她的人生还可能会有重大转机,想想就让人激动啊。家里还剩下半瓶黑比诺葡萄酒,堂而皇之地放在书桌上,谁(只有清洁女工)进门都能看见。要了命了,她简直就是女版海明威。海明威不是也会背痛吗?他们俩的相似之处可真不少。

只除了一点:弗朗西斯不太擅长使用形容词和副词,写小说的时候都是想起来哪个用哪个,像扔垫子一样特别随意。索尔之前自言自语时提到的马克·吐温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反正弗朗西斯看稿子的时候刚好发现了: 看见形容词就直接删掉

索尔是个真男人,不喜欢形容词,也不喜欢扔垫子。弗朗西斯的脑海中出现了索尔的样子,两个人在床上,索尔把她压在身下,一边滑稽地说着轻浮的话,一边把弗朗西斯枕着的垫子拿出来。弗朗西斯咯咯笑着,索尔把垫子甩到房间那头。弗朗西斯摇了摇头,强行停止这段回忆。云雨之欢的美妙回忆感觉是对首任丈夫的赞美。

顺风顺水的日子里,弗朗西斯对两任丈夫只有两个要求:幸福;有强大的男子气概。现在,她只希望蝗灾到来,蝗虫一只只落在他们长满银发的头上。

她舔了舔右手拇指指尖上被纸划破的地方。伤口时不时隐痛,意在提醒虽然这是最微不足道的伤害,但还是能让她一天都过不舒坦。

车开上了颠簸的小路,弗朗西斯不再吮手指,双手紧握住方向盘。“哈——一朵——雏菊。”

她有一双小短腿,所以驾驶员座椅总得调整得离方向盘特别近。亨利之前说过,弗朗西斯开车就跟开碰碰车一样。开始,亨利还说这样挺可爱的。可大概过了五年吧,他就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迷人之处,每次上车把座椅往后调的时候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弗朗西斯也差不多,觉得亨利梦游这件事好玩儿的心态也就持续了差不多五年。

专心!

乡野美景快速退去。终于,标志牌出现在眼前: 欢迎来到贾里邦小镇。我们因 干净整洁 而自豪。

弗朗西斯把车速降到上限五十迈,车慢慢悠悠根本走不动似的。

她左右扭头,观察着整个小镇。有家中餐厅,门上红色和金色的龙招牌已经褪色;一家加油站,看起来已经关门了;一间红砖堆砌的邮局;一家可以开车直穿的酒行,貌似还开着;一个好像没什么必要的警察局。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小镇是很干净整洁,但感觉像世界末日之后的样子。

她想起了最新一本小说中的场景,故事发生在一座小镇。但眼前是冷清凄凉的小镇,赤裸裸的现实!跟她在小说中描绘的迷人村庄相差甚远。小村庄坐落在群山之中,有温暖热闹的咖啡厅,总飘出肉桂的香气。最难以置信的是,村子里还有一家能赢利的书店。或许有评论家会说这种描写是“故作多情”——这么说本也无可厚非,但可能也没人会评论这本书,反正关于自己所有书的评论,弗朗西斯都没看过。

这就是可怜的古镇贾里邦。再见了,整洁的小镇,荒凉的小镇。

踩了脚油门,速度一下就到了一百迈。网站说从贾里邦小镇开出去,再有二十分钟转弯就到。

前面有个标志牌。弗朗西斯眯起眼睛,几乎是趴在方向盘上才看清: 静栖馆,下一路口左转

弗朗西斯不禁精神一振。她做到了,连续开车六小时都还没疯掉。不过,她很快就感到些许沮丧,因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没得选。

“一公里后左转。”GPS如此指示。

“我不想一公里后左转。”弗朗西斯有些伤感。

她本不应该来的,不喜欢这个季节,也不想待在南半球。本来,她打算和自己“特殊的朋友”保罗·德拉布尔一起去圣巴巴拉:冬日里,加利福尼亚温暖的阳光照在他们脸上,他们要去酒庄、美食餐厅和博物馆。本来,她打算和保罗十二岁的儿子阿里一起度过漫长的午后时光,增进了解。弗朗西斯会教他怎么玩儿他喜欢的索尼游戏机,听阿里羞涩地笑出声。弗朗西斯已经有孩子的朋友们得知她的这个想法都会大笑,忍不住揶揄几句,但弗朗西斯一直都期待学习打游戏,毕竟故事线听起来丰满且复杂。

年轻侦探认真的面孔浮现在弗朗西斯的脑海。他小时候就长了雀斑,弗朗西斯说的每个字他都会用可擦除笔迹的蓝色圆珠笔速记下来,不厌其烦。他也经常拼错字,写“明天”的“明”总会把“日”和“月”写成两个“日”。他不敢直视弗朗西斯的眼睛。

这段回忆带来一股突如其来的热量,席卷了弗朗西斯的整个身体。

是屈辱吗?

可能吧。

脑袋很晕,弗朗西斯摇了摇头。双手好像也不听使唤,握不住方向盘。

停车 ,弗朗西斯对自己说, 赶紧停车

虽然后面没车,但她还是按亮了指示灯,靠路边停好车。她还想按亮警示灯来着。汗水从脸上的毛孔中冒出来。不过几秒钟,衬衫就湿透了。弗朗西斯抻了抻潮湿的衬衫,把前额的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捋到后面。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弗朗西斯打了个喷嚏,这个动作引得后背一阵抽筋。疼痛确实相当剧烈,她忍不住笑出声,可同时,泪水也沿着脸颊滑下来。啊,没错,弗朗西斯之前是疯了,肯定是疯了。

一股无名火腾起,流窜于身体的各个角落。弗朗西斯攥紧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捶在喇叭上。她闭上双眼,头向后仰,跟着汽车喇叭声尖叫,都怪这次感冒,都怪这种悲痛,都怪这颗该死的破心脏,都怪——

“嘿!”

弗朗西斯睁开眼,坐直身体。

有个男人蹲在她的车窗旁,一个劲儿地敲车窗玻璃。弗朗西斯看见马路对面有辆车,打着警示灯,肯定是这个人的车了。

“你没事吧?”那个人大声喊,“要帮忙吗?”

我的天啊。如此绝望的一刻本应只属于弗朗西斯自己。尴尬简直无法化解。弗朗西斯按下按钮,降下车窗。

眼前的男人看着车里的弗朗西斯,他身材高大,似乎有些粗鲁,蓬头垢面,也没剃胡子。他穿着一件T恤衫,衣服上有过去乐队的标志,已经褪色。衣服遮住了大大的啤酒肚,啤酒肚下是低腰牛仔裤。或许这个人是偏远地区的连环杀手——不过从严格意义上看,这也不算澳大利亚的偏远地区。那这个人或许是从偏远地区过来度假也说不准啊。

“车出问题了?”男人问。

“没有。”弗朗西斯又坐直了些,脸上努力挤出微笑。她的手摸了摸潮湿的头发。“我没事儿,谢谢,车也没事儿,都挺好的。”

了吗?”那个人又问,那张脸让人讨厌。

“没有,”弗朗西斯回答,“没事儿,就是感冒。”

“没准儿是重流感。你脸色真的很差。”那个男人边说,边皱着眉往车里面看,“而且你还一直大喊,压着喇叭,感觉就是……遇见麻烦了。”

“哦,是,”弗朗西斯解释着,“没错,我没来过这边,还以为周围没人。就是……突然心情不好。”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不满与厌恶:这个人只是做了好公民该做的事,别人看到这种情况也会这么做。

“多谢你停车,我真没事儿。”弗朗西斯语气温和,脸上浮现出最甜美、最温柔的微笑。本应如此啊,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不得不跟壮硕的陌生男人和解。

“那好吧。”那个人咕哝了一句站直身体,双手放在大腿上保持平衡。不过,他马上就用关节敲了敲车顶,再次弯下腰,语气中透着果断和坚定。 我是男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问,你感冒还能开车吗?要是不行的话,你上路对别人来说还挺危险的,我想的是,我真的不能让你——”

弗朗西斯又直了直身体。神啊!“我就是突然潮热而已。”她打断了那个人。

那个人脸色变白了。“啊!”他仔细看着弗朗西斯,停了几秒才开口,“我一直以为是潮 。”

“两个都行。”弗朗西斯回答。这是第三次了。她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跟每个自己认识的四十五岁以上的女性聊过,约了两次全科医生,还大声抱怨:“没人跟我说过会这样!”现在,大家都在观察。弗朗西斯在吃补品,减少酒精摄入,控制辛辣食物。哈哈。

“那就是没事了。”那个人左右看了看高速公路,好像想找人帮忙。

“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弗朗西斯的后背又传来一阵轻微痉挛,她极力忍着,不想显露出来。

“我之前不知道潮热——潮红——是这么……”

“夸张?好吧,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个别人才会。”

“不是有……叫什么来着?激素替换疗法,是吧?”

天啊,还有完没完。

“你要给我开方子吗?”弗朗西斯似乎心情好些了。

那个人退后一步,双手举起来表示投降。“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我感觉我老婆……总之,这跟我没关系。要是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好的,”弗朗西斯说,“多谢你停下来看看。”

“不客气。”

男人抬起一只手,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直接朝自己的车走过去。他的T恤衫后面有汗水的痕迹,确实是身形高大啊。感谢上帝,他觉得弗朗西斯不值得自己下死手,也不值得被蹂躏——或许,没出那么多汗的受害者更合他的心意。

弗朗西斯看着那个人打着火开上高速。开车前,还在前额比了下手指,跟弗朗西斯示意。

弗朗西斯等着,直到那辆车成了后视镜里的一个小黑点儿,才伸手从副驾驶座位拿衣服换上,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

“更年期吗?”她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现在住在法国南部,幸福快乐,从世界另一端打电话来时,这样委婉地问了一句。“亲爱的,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大概一个周末就没事儿了。你肯定也一样。我倒是没有潮热,说实话,我觉得那种情况很神奇。”

好吧 ,弗朗西斯一边用毛巾擦掉自己身上神奇的汗水,一边轻哼了一下。

本来,弗朗西斯还想拍一张自己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的脸,发给从幼儿园就做同学的一群朋友。现在,出去吃晚餐的时候,大家还会交流下更年期的各种症状,那种心里没底的恐惧感就跟当年她们经历初潮时一样。跟生活中的一切没什么区别,大家的更年期症状因性格不同:小迪说自己脾气特别暴躁,要是妇科医生不同意进行子宫切除手术,她马上就会抓住那个蠢货医生的衣领给他按到墙上;莫妮卡正努力接受情绪上“迷人的紧张感”;纳塔莉本来就特别焦虑,生怕更年期会变得更焦虑。大家都一直认同吉莉恩离开得早也有好处,至少不用忍受这些。说到这里,大家总会就着手里的普洛赛克酒掉两滴眼泪。

不,还是不给朋友们发了,因为弗朗西斯突然想起来,上次她和大家一起吃晚餐看菜单,无意间瞥见另外几个人的眼神交流,那绝对是在说:“弗朗西斯真可怜啊。”她无法忍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本来的情况应该是,这么多年,这群被婚姻套牢的朋友 羡慕 自己,或者说假装羡慕自己,可实际上,人们对三十多岁没有孩子且单身的人和五十多岁依旧没有孩子并且单身的人,有不一样的看法。没那么光鲜亮丽了,还透着凄凉悲惨。

我就是一时不顺而已 ,换好干净外套的时候,弗朗西斯给自己打气。这件衣服领口很低,露出部分乳沟。把被汗水湿透的衣服扔到后座,弗朗西斯再次发动汽车,回头看了看路况,开上了高速公路。“ 一时不顺 ”,当个乐队名字也不错。

前面有个标志。她眯眼看了看,写的是:静栖馆。

“前方左转。”GPS响了。

“是,我 知道了 ,我看见了。”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做出戏谑自嘲的表情:“生活还真是会捉弄人!”

弗朗西斯喜欢平行宇宙的概念,在平行宇宙中,多个自己正在经历不同的人生——在这个世界中,她不是作家,是首席执行官;在那个世界里,她并非膝下无子,反而有两个、四个甚至六个孩子;在另一个世界中,她没跟索尔离婚;还有一个世界里,她没跟亨利离婚——不过,大部分时候,弗朗西斯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状况,至少接受自己置身的宇宙……现在这一刻除外,因为现在的宇宙量子物理管理方面似乎出现了灾难性错误。她本应该在美国享受着颠鸾倒凤的快乐,沐浴在爱河之中,而不是在澳大利亚忍受痛苦,心情沮丧。一切都不对劲儿。怎么能接受?

可事实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无路可退。

“真该死。”弗朗西斯开车左转。 ZyPQt+EJJe7P5MnMyyrIbbixWJpT5utmiZeam1Lc8mq9Zf5tzLB2mCcME0nuME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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