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姚

“我没事，”那个女人说，“什么事都没有。”

但姚不这么觉得。

今天是他担任实习医护人员的第一天。第三次出诊。姚并不紧张，但高度警惕，毕竟就算是某个无关紧要的失误，他也还承担不起后果。姚小时候每次犯错都会哭得撕心裂肺，即便到了现在，犯了错的他仍会胃痉挛。

一滴汗珠从那个女人的脸上滑落，妆花了，留下一条痕迹，似蜗牛爬过。姚想知道为什么她非得把脸涂成橘色，不过这并不重要。

“我没事，顶多就是什么病毒，一天就好了。”那个女人略带着东欧地区的口音。

“观察病人的一切，包括生活环境，”姚的上司芬恩之前说过，“把你自己当成特工，寻找诊断的线索。”

姚看到的是一名中年女性，肥胖，独特的海水绿眼睛下方涂着粉色腮红，棕色的头发束在脖子后面，发质细软。她面色苍白，脸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很不平稳。从烟灰缸的气味判断，她经常抽烟。这个女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的高背皮椅上。这是一间豪华的拐角办公室，要是说房间大小和可以看到海港美景的落地窗能暗示主人在公司的地位，那她估计是个大人物。办公室位于十七层，歌剧院的船帆仿佛近在咫尺，甚至连奶油色和白色的钻石切面瓷砖都看得清。

那个女人一只手按着鼠标，盯着超大电脑屏幕查看邮件，这两名过来检查的医护人员在她眼里不过只是来处理些小问题，跟来调整幻灯片的技术人员没什么两样。她穿着定制的海军蓝西装，看着有点儿别扭——外套肩部的位置被扯得很紧，看着就替她难受。

姚往女人没拿鼠标的手上夹了一个脉搏血氧仪。这时，他注意到女人小臂上有一块鳞片状皮肤，泛红，略带光泽。难道是糖尿病前期？

芬恩问：“玛莎，你最近在吃什么药吗？”他跟病人说话时的语气自然而放松，好像大家是在烤肉聚会上随便聊天，手里还拿着啤酒。

姚发现，芬恩每次都不会用姓氏称呼病人，仿佛大家是老朋友一样。不过，姚有些害羞，不太敢这么做。话说回来，要是这样能提高诊疗效果，姚也愿意试着克服自己的羞怯。

“什么药都没吃。”玛莎的目光根本没离开过电脑屏幕。她果断地点了几下鼠标，终于把注意力从屏幕移到了芬恩身上。她的眼睛美极了，世间少有。姚还以为她是戴了彩色美瞳。“我很健康。麻烦你们了，反正救护车肯定不是我叫的。”

“是我叫的。”另一个年轻漂亮的深发女人说。这个女人穿着高跟鞋和紧身裙，裙子上相互堆叠的菱格形状和歌剧院的瓷砖很像。裙子把她衬得很美。虽然她也算是患者生活环境的一部分，但她的裙子什么样确实也没太大关系。姚要做的就是观察。那个女孩正在啃小手指上的指甲。“我是她的私人助理。她……呃……”年轻女性的声音减弱了些，好像要说的话不太体面，“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一下就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我没从椅子上摔下来！”玛莎打断了她。

“她是滑下去的。”年轻女性纠正了用词。

“我就是突然有些头晕，仅此而已，”玛莎对芬恩说，“接着还能上班。咱们能快点儿吗？我可以付全款，成本或者医疗费什么的，还有你们的服务费。当然了，我有私人医疗保险。我现在真没时间弄这个。”说完，玛莎又反问助理：“我十一点是跟瑞安约好了，对吧？”

“我来取消。”

“谁找我？”门口进来了一个男人。“怎么了？”这个人穿着超级紧身的紫色衬衫，神气十足，带着一叠文件夹。他一口正宗的英国腔，还真把自己当成王室成员了。

“没事，”玛莎说，“请坐吧。”

“玛莎现在显然没空！”可怜的助理没忍住。

姚的心里泛起一阵同情。他不喜欢别人轻视健康问题，觉得自己的工作应该得到更多尊重。他也不喜欢把头发抓得尖尖的男人，况且这个人带着上流社会人士的口音，为了炫耀过于发达的胸肌还穿了超级紧身的紫色衬衫。

“没事，没事，瑞安，请坐吧！稍等一下，我什么事都没有。”玛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呃，玛莎，麻烦让我量下血压吧？”姚这次很勇敢，至少把臂带缠到玛莎上臂的时候，咕哝着说出了她的名字。

“先把外套脱了吧。”芬恩似乎心情不错，“玛莎，你确实挺忙。”

“我其实就需要她把这些东西签了。”那个年轻人小声对玛莎的助理说。

姚心里想，我其实就需要现在检查你老板的体征，混账东西。

芬恩帮玛莎脱掉外套，礼貌而温柔地搭在玛莎的椅背上。

“瑞安，把文件拿过来。”玛莎看了看奶油色丝绸衬衫的扣子。

“在最上面两页签名就行。”年轻人把文件夹递了过去。

“你是在逗我吗？”私人助理难以置信地举起双手。

“这位仁兄，你过会儿再来吧。”芬恩让人放松的语气中多了几许坚定。

年轻人慢慢往后退了几步，但玛莎朝他勾了勾手指，意思是想看文件，于是年轻人赶紧走过去，把文件夹递给玛莎。显然，在年轻人眼里，虽然芬恩高大强壮，嘴里还念念有词，但他更惹不起玛莎。

“最多十四秒。”玛莎对芬恩说。她说到“最多”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听着有点儿像“缀多”。

姚手里拿着测血压的臂带，跟芬恩对视了一眼。

玛莎的头歪向一侧，好像刚睡着了一样。马尼拉纸制成的文件夹从她手里滑落。

“玛莎，没事吧？”芬恩的声音很大，语气不容置疑。

玛莎一下倒在桌子上，双臂伸开，像个木偶。

“就这样！”私人助理尖叫起来，还带着点儿满足感，“她之前就是这样的！”

“我的妈！”穿着紫色衬衫的年轻人吓得退后了几步，“ 天啊。对不起！我还是……”

“好了，先平放到地板上。”芬恩开口了。

芬恩从腋窝处架起玛莎的上半身，姚则抬高了她的双腿，一个劲儿喘粗气。姚发现玛莎个子很高，比自己还高不少，至少有一米八，沉得不行。姚和芬恩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把玛莎侧放在灰色地毯上。芬恩把玛莎的外套折成枕头，垫在她头部下方。

玛莎的左手臂僵硬地举过头顶，跟僵尸似的，双手紧紧握拳，被放到地毯上时，呼吸相当急促。

是癫痫。

癫痫发作的症状确实吓人，但姚知道，等这股劲儿过去就好了。好在玛莎的脖子上没什么阻碍她呼吸的东西需要松开。姚环视了周围的空间，也没什么会让玛莎撞到头的物品。

“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芬恩问助理。

“ 没有。之前她就是会有点儿头晕，没这样过。”私人助理眼睛睁得很大，很震惊，但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有癫痫史吗？”芬恩又问。

“我觉得没有。我也不知道。”私人助理一边说，一边往玛莎办公室的门口走。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还有人拿出手机录像，好像上司癫痫发作对他们来说跟摇滚音乐会没什么区别。

“开始按压。”芬恩神色如常，目光如岩石般坚定。

一瞬间——还不到一秒钟，但还是有这一瞬间——姚愣了一下，什么都没做，大脑高速运转，但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刚才自己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知道心脏骤停也会出现跟癫痫类似的症状，但就是没反应过来，大脑完全被一件事误导了：病人是癫痫。要不是芬恩在，姚可能已经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个心脏骤停的病人，什么都不做，就好像过度依赖仪器，开着飞机撞向地面的飞行员一样——可出错的正是仪器。姚身上最精密的仪器就是他的大脑，可他的大脑今天出错了。

姚和芬恩给玛莎做了两次电击，但她仍心律不齐。玛莎·德米特里申科被抬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完全进入了心脏停搏状态。这间办公室，她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