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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藏省看到的1940年体制真貌

◎“从今天起,你就是通产省的人”

我大学进了工学部的应用物理专业,专修半导体研究。当时的指导老师是田中昭二先生,他在超导体的研究方面曾经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田中老师极重情义,在研究方面相当严格,在照顾学生方面也总是尽心尽力。

在研究室里专心实验到深夜的生活持续了几年,转眼就到了该考虑就业问题的时期。我从没考虑过成为一名学者。因为做研究必须留在大学,继续做几年没有工资的研究。我的单亲母子家庭是没有这样的余力的。当时能以当学者为目标的学生,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大学学习经济学,他甚至曾经对我说,“成绩太好会被建议留校,我可不能好好学。”

应用物理专业的毕业去向多是日立制作所、东芝、八幡制铁、富士制铁、电电公社等大公司。工学部的学生在大三和大四的暑假要去工厂实习。我大四时曾到一家知名机电厂家的中央研究所实习了一个月。我不喜欢那里的工作氛围,希望能从事“视野更宽阔的工作”。于是我考了研究生,同时开始自学经济学。

我觉得参加公务员考试最能证明自己学过经济学,所以在1963年的初夏参加了经济类职位的公务员考试。

虽然并没打算做公务员,但考试成绩公布以后,我还是抱着长长见识的想法去通产省参加了面试。没想到走进会客室,正面坐着的一个人就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我的手,当场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通产省的人了”。

这个人就是通产省的特许厅长官佐桥滋。他是通产省“统制派”的统帅,也是城山三郎的小说《官僚们的夏天》中的风越这个角色的原型。作为通产省的非核心部门,特许厅的长官怎么能够有权参与通产省的职员招聘呢?这是因为在通产省内部的权利斗争中,他虽然一时失利脱离了核心地位(详见本章第3节),但是实际上仍然掌握人事大权。

佐桥长官的左边坐着一个圆脸的人,一言不发,只温和地笑着。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是通产省的秘书科长川原英之(政府部门的秘书科长相当于民间企业的人事科长,负责人事录用)。我对始终未发一言的川原科长印象非常深刻。现在想起他来,还会有种莫名的感动。他也是佐桥军团的一员干将,在《官僚们的夏天》中以“鲇川”之名登场。现实中的川原英之先生在三年后的1966年,在任通产省官房长官期间突然去世。

总之在这一天,尽管我并没打算做公务员,却因为去了一趟通产省,一下子就被抓到了。不过,这还只是故事的开始。

◎被拉进大藏省

那天我刚回到家里,就接到了大藏省打来的电话,叫我马上过去。于是急忙赶到大藏省,负责人事招聘的高木文雄秘书科长就不容置疑地单方面向我宣布:“你被录用了。”

高木科长后来成为大藏省的事务次官,并做了国铁公司的总裁。他在我参加公务员考试时曾经主持过我们的集体面试(大概有十来个考生同时围绕被给出的题目进行讨论),可能是那时记住了我。

虽然大藏省宣布我被录用了,但我已经同意进入通产省了。不过听到我说“其实刚才已经在通产省跟佐桥长官握过手了”,高木科长满不在意地说,“这个不用担心,我去跟他们联系。”他还说,“你去主计局负责通产业务的人那里打听打听,通产省不过是大藏省下面的一个局的再下一级部门来负责的。大藏省比那种地方好多了。”

这理由真是有点牵强(或者根本算不上理由),总之我被不容分说地拽进了大藏省。

要说当时比较正式的考试,大概就是有刚从驻德大使馆返日的官房调查科长参加的那次面试。因为我的履历表里写着“会说德语”,他说要考考我的德语。考题是向来东京参观奥运会的德国人询问他们对东京的印象。我随便说了几句,立即被他指出了其中的错误。

可能高木科长打了招呼,我没有向通产省做出任何解释就进了大藏省。对此我一直惦记在心里。过了几年之后,有个机会与通产省的佐桥先生谈起这件事,他好像早已不记得了,我终于觉得心安了一些。可能当时这样的情况比较多见吧!后来,一位进了通产省的朋友在退休之后感谢我说,“你没去,我才有机会进了通产省。”虽然不知事实是否果真如此,但他的话也多少使我释然。

就这样,在日本这样一个上下等级森严的纵向社会,我却做了横向移动。

这个不同寻常的工作在大学里引起了一些摩擦。听说我要去跟研究没有任何关系的大藏省就业,田中老师大发雷霆,把我带到学校门口的咖啡厅,连日花上几个小时来劝说和教训我。他甚至还找来我的好几个高中同学,要他们想办法劝我回心转意。这件事给朋友们也添了许多麻烦。去大藏省工作了好几年之后,田中老师才终于原谅了我。

◎别具一格的入职训话

1964年4月,我们同一批进入大藏省的20名新职员被带到大藏省的大臣办公室。大家排成一列横队,恭听前一年就任、当时只有45岁的田中角荣大藏大臣训话。

田中大臣径直走近我们,从最边上开始,依次与我们每一个人握手。他也不看笔记,也不问秘书,就能一字不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边握手边说,“××,好好干”。接下来,大臣对我们做了训话。

他说:“你们的上司当中,可能会有一些笨蛋,他可能无法理解你们的优秀建议。遇到这种情况,你们可以来找我。不要客气,直接到大臣办公室来找我。”只在一瞬间,就能马上抓住人心,田中角荣收买人心的手段可真是厉害(不过后来听说,他在各种场合都喜欢说“直接到大臣办公室来找我”)!

接下来,我们又到另一个办公室,听高木科长讲话。他指示我们如何做好成为新职员的心理准备。

他说,“前几天,你们的前辈中,有人喝醉了酒,把警察扔进了皇居的护城河里。胡闹到这种程度都没关系,我替你们摆平。但是比这更无法无天的事,就不要做了。”

这个具体的例子让我们清楚地理解了,绝对不能越过的界限。

在20年以后,大藏省还真有人做出越过了这条界限的事。也就是说,有人忘记了高木科长的警告。这件事会在第5章详述。

古村裕官房长的训示是,“各位算是抄到了底价”(这应该不算是训示,而是估值吧)。他想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是,社会对大藏省的评价已经到了最低点,所以今后只会好转,不会更加恶化,叫我们无须担心。但遗憾的是,他的预测落空了。大藏省的最低点还在后面等着呢。

顺便说一下,当时我们工资是月薪17 300元。

◎大藏省的人们

现在大藏省的办公楼外墙贴着瓷砖,但在当年我工作的时候,办公楼的表面只是光秃秃的水泥墙。没有任何装饰,毫无特点。与模仿比利时国家银行建成的典雅端庄的日本银行大楼相比,这里的环境仿佛更适合做流浪武士们的栖身地。

只有地面铺着实木拼接地板,略显优雅。多年后我到东京大学前沿研究所工作,研究所与大藏省办公楼是同一年代建成的,地板也一模一样,让我感到十分怀念。

我被分配到理财局的总务科,理财局负责国债和财政投融资等工作。第二年我调到理财局资金科,从事财政投融资工作(关于财政投融资,将在本章第3节详述)。

虽然我说“从事财政投融资工作”,但是其实作为一个新职员,我的工作内容不过就是转送文件、整理资料等零活儿。当时的会议资料都是油印的,计算用的是手动计算机。我总是受上司或前辈的指派,在大藏省内部来回跑腿。晚上加班时还要帮大家点外卖当加餐,还在深夜里给大家泡过方便面。据说这些工作的目的是为了让新职员去掉大学毕业生的盲目自负。

不过在这过程中,我也受到了一些无意中的训练。例如,经常需要拿着紧急文件请副科长、科长或者局长签字盖章,因为他们一般要询问文件的内容,所以我都会提前学习有关的内容。

在大藏省内四处跑腿的过程,其实也是新职员推销自己的好机会。而且,我们也可以借机了解和品评对方。例如有些总是见机行事的人就会说,“让我盖章之前,先去问问局长怎么说。”谁是有能力的人,谁可以信赖,谁比较“黑”,大藏省的人物评价,往往就是通过这些日常交流,自然而然地在大家之间形成共识的。

我也被许可出席局一级的会议。虽然无权发言,但是观看案件讨论及决定的整个过程,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到了晚上,局长的女秘书下班以后,我们这些新职员会临时接手她的工作。工作的内容就是想办法将一个接一个前来陈情的政治家们打发走。如今的情形是政府官员们夹着资料到议员的办公室去“解释说明”,当时的力量对比关系却恰恰相反。

到了夏天,我们会卸下房间入口的铁门,换上木格子门。不过还是很热,所以女职员都走了以后,我们就把脚泡进冷水桶里工作。编制预算期间赶上圣诞节,我们就直接在科室的办公桌上庆祝。

工作环境一天天改善。电梯由专人手动控制变为自动运行,复印机由湿式复印变为大型的复合电子影印机。局长办公室安上了空调。局长不在时,我们也曾溜进去避暑乘凉。

◎大藏省万能演讲法

前辈们传授了许多处世法则,例如“在走廊走路时一定要拿着点文件,两手空空会被视为无能”“不过当上科长以后,文件就要交给部下,自己绝对不要拿”等。

大藏省甚至还有万能演讲法,专门用来应付突然需要发言的场面。据说就是不论什么情况,一律用“这个世界是由经线与纬线交织而成的”来搪塞。例如,如果提到税收问题,就可以说:“所谓税收,是由税务局征税这条经线和纳税人的合作这条纬线构成的。只有两条线互相协作,方能形成合适的税收体系。”关键是要用“线”的比喻,使大家联想到布匹,然后恍然大悟,表示理解。

有一天,我在仓库里查找文件,偶然发现了一份赫然写着“起草人:平冈公威”的文件(平冈公威是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原名。三岛由纪夫从东京大学法学部毕业以后,曾经在大藏省银行局工作过不到一年的时间)。

我当时曾想偷偷地把它抽出来放进口袋里,但终究心存顾虑,还是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现在想来,特别懊悔当初没有把这份文件保留下来。刚参加工作的新人起草的文件,对于大藏省来说算不得什么宝贝,三岛由纪夫签名的这份文件后来想必是和其他资料一起被处理掉了。而如果由我保留到现在的话,一定具有极高的价值。

◎在全世界面前的首次亮相

1964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及世界银行的年会在东京召开。与奥运会一样,此次年会的目的之一,无疑也是向世界展示日本实现经济复兴之后的雄姿。

我们也被派往会场帮忙。所谓帮忙,就是会议之前的准备和会议期间的联络工作。我曾经把资料送到法国当时的财政大臣,后来成为总统的瓦勒里·季斯卡·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的手里。

年会的会场设在帝国饭店和刚刚建成的大仓酒店。大仓酒店本馆于2015年秋开始拆解作业,令人不得不再次感叹“一个时代的开始与结束”。

东海道新干线是用世界银行贷款修建的,所以在线路正式开通之前,我们曾经招待世界银行成员进行试乘,带他们到京都游玩。回程坐的普通列车,大家不禁惊叹新干线与普通列车之间的差距之大。

参加工作第二年,我调到资金科。这是一个比较大的科室,有五十多名职员,坐在房间的一侧,只见另一侧都笼罩在香烟的烟雾当中。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工作至深夜。在办公楼地下被称作“太平间”的房间里稍微打个盹儿,然后被清晨第一班电车的响声吵醒。接下来又开始对工作全力以赴的一天。

◎1940年体制的庐山真面目

我在理财局总务科工作时,该局地方资金科科长是刚从比利时归国的竹内道雄。可能这份工作太缺乏挑战性,他总是把脚翘在桌面打瞌睡。竹内不久之后被任命为资金科科长,开始在资金科发挥才能。

竹内道雄是我遇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不管对话有多复杂,他都能瞬间理解,还能预料到之后的发展。大藏省的工作大多与数字有关,他的心算速度快得惊人,只看一眼表格,就马上能计算出个中明细。有人说他是超级明星杰拉·菲利浦(Gérard Philipe) ,有人说他是白俄罗斯人,我却认为他是外星人。

竹内后来历任主计局长、事务次官。他与其后任事务次官长冈实同样毕业于府立一中,是师兄弟的关系。竹内在上学期间曾因为女性关系问题受到停学处分,听说重新回到学校那天正赶上朝礼仪式 ,他从站在学生最前排的级长 长冈面前走过,打招呼说:“小鬼头,还好吗”,然后才站到队尾。

大家都知道,公务员大都是按照入职先后论资排辈的。可最使我惊讶的是,大藏省官僚们的年资次序竟然从来没有中断过。从资格最老的事务次官,以下依次为官房长、局长、次长和科长。从战前到战争时期,再到战后,按工作年限排序,丝毫没有因战争结束而打乱。这件事也体现了战争时期形成的1940年体制在战后也得到继续沿用。

从物理方面也可以看到1940年体制的痕迹。办公大楼如此冷冰冰就是因为它是在战争时期建成,因为物资不足而没有任何装饰。地下会议室原本是出于在日本本土展开决战的考虑而设计建造的。可能是为了在这里狙击从东京湾登陆的美军吧,大楼楼顶上还建有阻隔燃烧弹的厚厚的防护墙(由于其重量使大楼倾斜,后来被撤掉)。

1956年的《经济白皮书》宣称,“已经不再是战后”,意味着战后复兴阶段的结束。但在大藏省,无论战争时期、战后时期,还是后来的岁月,都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滴罢了,并无甚区别。

◎著述《21世纪的日本》

工作第三年,我整整脱岗一年去参加了经济学方面的培训。因为有了时间,我与高中时代的朋友合写了一篇题为《21世纪的日本》的论文,参加了政府主办的征文比赛。结果我们获得了最优秀总理大臣奖。1968年,这篇论文在东洋经济新报社以《21世纪的日本——10倍经济社会与人》为题得以出版。

《21世纪的日本》颁奖仪式。右侧为佐藤荣

论文的内容是以“10倍经济社会”为关键词的无限乐观主义。当时在日本,人们都相信“明日一定会比今日好”。当我得知“黄金时代”这个词在欧洲意味着过去的荣光时,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因为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人来说,谁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黄金时代是指未来的时代。

现在,我们可能愿意承认黄金时代是指过去的事情。但是在那个年代,人们对未来的感觉却与现在截然不同。

话说回来,我们的论文虽然获了奖却并没有得到周围人的祝贺。我的亲戚中有一位日后做了事务次官的人对我说,“公务员靠这个扬名并非好事,把奖辞了吧”(他因为碰巧被借调到总理府,所以了解评选经过)。我当然没有照办,但是通过此事,我也加深了对所谓的公务员潜规则的理解。 WTGhqxHyS2BvR1dVEelTTypCy88PJiGaY0hSwICdfe2LyZMk59GLEDHFk/VsD9N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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