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得撄宁,心归纯一。
——安然《羊狮慕日记》
春天的尘世,春光竞妍,喧闹欢腾。
我驻足在春天,静默不响,看浮华一波推一波起起消消。终于,腻烦了。
于是遁进大峡谷,要与天地自然来一番切切交好。一俟抵达,沉寂已久的灵魂里,熠熠燃起绿色的生命之火。我不可救药的浪漫,借助于对生命和宇宙的眷眷深情,在这峡谷里自由自在地日夜奔跑。好的是,这样的奔跑,是不闹不吵无声无息无妨他人的。我以为,有教养的人生就该如此,磅礴澎湃或静定不涉,都只能是独自的汹涌或独自的安详。否则,都是对他人生命疆域的无礼冒犯。
从过去来到未来去,生命从来都是独自完成的。从蝇营狗苟中断然抽身,虔诚俯仰天地山河,才能明白,唯有将已然憔悴的肉身和伤痕累累的灵魂,全然交付消融于大自然,全然沉浸于天地宇宙的大美,人生的和谐圆融,生命的持久欢乐,心灵的敏锐新鲜,才有了实实在在的抵达和实现。
一个信仰无类的人,心灵只要足够清澄洁净,天地间就必然有属于她的圣庙或教堂。意识到这一点,我活得踏踏实实,不慌不忙。知道己身的局限遗憾,更知道适度的心满意足,从此不再向生活伸手,不索要,不攫取,更遑论你争我夺。
你看,在大峡谷,小鸟终日唱歌不晓得囤粮,大树越百岁千秋而不积一分财钱。花儿兀自生生死死,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且开且谢的轮回里,她绝然不涉人事。人间络绎的访客来了又走了,不绝如缕的赞美之声于她,抵不过山林的一声轻呼吸来得实在有益。
没有拥有,才能在自然界取得相对大的自由,万万生灵,自有天地间的神秘法则护佑其爱恨生死。攫取和占有,载不动窄小的人生之舟,实在太多余。
轻盈可致丰美,简素可达富饶,抱朴才能深刻,深刻回归浅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后,是万物归一,大道至简。
希腊岛国土壤贫瘠,物产歉丰。物质的简素催生的,却是古希腊丰硕的精神财富。这个被众神和神话豢养的民族,一个鱼头,一个玉葱,几颗橄榄,就可以把人载往城邦广场待上一天。他们在那里论辩、闲谈,那是一个催发生命和艺术美学的最好时空。白云苍狗到如今,希腊人丢弃了深刻,回到了生存最简单的层面。他们慵懒地活着,午后3点就放弃劳作沉沉睡卧。终于,到近年,他们把国家都睡到几近破产。然而,普通希腊人不见得就生存不下去吧。华屋玉食活人,草堂素饮一样养人。大概对于他们,所谓财富,就是自己的生命和神明赐给的才能。蓝天之蓝,白云之白,空气之清新,爱琴海之美丽,远胜于别处人间的一切筹算苦作吧。
台湾学者蒋勋言:“人是来看山的,人是来看水的,看云也可以。”佛家则借“看山水”,喻示了生命的三重境界。悉达多太子一个别离,人世的荣华就暗淡了光辉;弘一法师全身退场,一切的富贵变成烟云。
如今的希腊人,握别祖先沉重的人生思考和激流般的滔滔辩论,端然之后,全体一个转身,回到松快自在的人生,穷则穷矣,却还了生命一个简单的命题,“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不得不说,这实在也是值得点赞的人生大智慧。
有一个下午,难得春阳融暖,我揣着爱默生的《论自然》登上石云峰崖顶。往下看,是云生雾起的万丈深渊。往四方顾,交织着岩石、苔藓、灌木、乔木、杂草、小野花儿,甚至是藏匿于这片凌乱之中的野山羊、松鸡、云豹、苍鹰、大灵猫小灵猫、短尾猴,以及种种我所不得见的林中生物。
但是,在这表面的混乱之下,有一个清晰明确的法轨在准确运行。我的到来和离去,看似偶然,实则亦早被纳入这巨大的法轨之中。身为人类,我看似拥有生命轨道上的很多选择权,但每一次的选择,难道不是听命于一个神奇的召唤吗?
道,无所不在。道,无所不至。
一个黄昏,春雨潇潇,落崖惊风,我形容端肃,照例朝圣般进入大峡谷。渐渐地,暮色加重,空谷如梦。林莽中,长风浩荡深沉,除此之外峡谷里再无丁点生命的响动,我以为自己行至了世界的尽处,心头奇怪地搅起安心和不宁两种情愫。我在二者间摇摆,不知该进该退抑或不进不退。迟疑纠结间,目光由近至远,看着长长的栈道,忽有慧光如电:
道路在,归途就在。道路在,人生就是安全的。道路不仅让人知道去处,更让人不忘来处。道路不光通往人生的目标,更连接着生命起处的家园。
那一天,从世界的“尽头”转身,回到的,又是生机勃勃的一个新世界。
2017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