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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言鸥鹜

春风袅娜,轻黄浅绿,正是一年中最温柔、最和婉的时节。春日中的拒马河水波浩荡,堤堰蜿蜒,杨柳依依,藻绿荇青,风光别具。白沟河与南拒马河相汇之处,南岸河畔有一片高大茂密的山荆子林。山荆子为野生乔木,在河北一带随处可见,暮春开白花,晚秋结红果,且经久不落,颇具观赏性。虽然都是白色花朵,山荆子花却属于稀松平常的那种,既无梨花的冷艳优雅,亦无海棠之妩媚娴美,足够普通。乡人常将树叶晒干,代作茶饮,果子既可以生吃,亦能用来酿酒。

燕云悲兮易水愁,壮士行兮专报仇。

车辚辚兮马萧萧,客送发兮酌兰椒。

击筑兮喑咽,歌变徵兮思以绝。

易水愁兮燕云悲,四座伤兮皆素衣。

歌复羽兮慷慨,发上指兮泪交挥。

又前为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宋 郭祥正《补易水歌》

浮梁之上春风轻,浮梁之下春水生。燕争赵攘无消息,割据犹传拒马迹。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即出生在拒马河畔,他在《水经注》描述道:“西带巨川,东翼兹水,枝流津通,缠络墟圃,匪直田渔之赡可怀,信为游神之胜处也。”

这是一条长年不断的河流,也是北方冬季最大的不结冰河流。这也是一条历史记忆之河,从古至今,涌动着波澜壮阔。

春风袅娜,轻黄浅绿,正是一年中最温柔、最和婉的时节。春日中的拒马河水波浩荡,堤堰蜿蜒,杨柳依依,藻绿荇青,风光别具。

白沟河与南拒马河相汇之处,南岸河畔有一片高大茂密的山荆子林。山荆子为野生乔木,在河北一带随处可见,暮春开白花,晚秋结红果,且经久不落,颇具观赏性。虽然都是白色花朵,山荆子花却属于稀松平常的那种,既无梨花之冷艳优雅,亦无海棠之妩媚娴美,足够平凡,足够普通,也足够实用。乡人常采摘其树叶晒干,代作茶饮,果子既可以生吃,亦能用来酿酒。

常见的山荆子长势不高,看上去不像树,更像是灌木,唯独拒马河两岸的山荆子格外与众不同,几乎每一棵都高大茁壮。之所以如此,既有河岸土壤格外滋润肥沃的因素,也因为这些山荆子大多年头深远而长久。

早年宋辽对峙、契丹南下侵宋时,均会掳走沿途人口,焚毁所有房屋树木庄稼等,意即铁蹄过后,鸡犬不留、寸草不生。而拒马河南岸的大片土地,即属战国时荆轲刺秦王时所献燕国地图中最肥沃的“督亢之地” ,亦即今世之所谓的“两属地”,契丹认为仍是本国治下,归信属于涿州,容城归属易州 ,故而从无扫荡焚烧之举,人、物均不动分毫,因而这一带林木葱郁,远胜他地。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雄州百姓绝大多数愿意居住于两属地之故。住在两属地的居民,皆是辽军眼中的辽人,而契丹通常不会向自己治下的民众动手。

而今虽然南北议和,两属地以南的宋境,不再有兵祸之苦,但民众住得习惯了,亦不会轻易搬离两属地。也有个别往南迁居者,成为“全属南户”,但绝大多数雄州民众乐于继续居住在两属地,充分享受两属民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及便利。

最大的好处,就是即便同时向宋辽两方纳税,赋税亦比普通民税要少得多;最大的便利,自然就是走私。

那被雄州知州兼河北缘边安抚使李允则亲自下令逮捕的高阳关军校高翼,自小流落在拒马河两属地,年少时便以走私为生。后来高翼惹到了北岸厉害的地头蛇,被对方一路追砍,疯狂逃命时,正好遇到换防路过的杨延昭杨六郎,得其相救,遂投在杨将军麾下。

无论如何,即便在宋辽交战时,拒马河两属地也未被战火蔓延。时人多认为雄州南面的南塘 风光远胜拒马河,然南塘是半人工水淀,为战备而筑堤引水,拒马河则是天然界河,而今和平时期,更是悠然清宁——

虽无山林台阁之趣,水村林薮,有淳厚之俗,鸥鹜锦鳞,互相游泳,春花野草,参差万状,观之不足。

晴川酒肆即位于山荆子林边,距离白马驿渡口不远,又刚好处在雄州归信县、容城县的交界线上。准确地说,酒肆东半边属归信县,西半边则属容城县。

切莫以为这里是两县都不靠的三不管地带,归信、容城二县隶属于雄州,县境虽则不小,但大多数民众却只居住靠近在拒马河岸的两属地,故而县署真正要管的事务着实不多。宋廷考虑到实际情况,在两县只设有一位知县,即知归信县者,亦同时知容城县,本地人称之为“两知县”——不是两位知县,而是一人同时知两县事。大宋天下,独此一家。主管治安捕盗的县尉亦是如此,被戏称为“两县尉”。

雄州的两属地,不但有大宋“两知县”管,还有契丹两县令管——契丹两县令即辽涿州 所属归义县令,以及辽易州所隶容城县令——等于两国都管。晴川酒肆地处两属地,既为宋境,亦为辽土,故而须得同时向宋、辽两方交税。但这税却交得极其值当——

宋朝施行榷酒 ,雄州本地酒肆,按例要从官府酒库买酒,然晴川酒肆地处两属地,不受此约束,自行酿酒,自家售卖,亦不用交纳酒税,只象征性交纳“牛草税”即可,为“杂变”中的最轻税种 ,且不必再服徭役。

至于辽方,对两属民收取赋税,与辽地普通契丹民众一样,并无区别政策。不过契丹赋税不像大宋民税那么名目繁多,数目也远较宋税为低。来自辽方的主要负担,不是赋税,而是徭役,譬如涿州要补修新城县城,人手不足,便要召集两属地民众。有时候徭役征发频繁,两属民难免有怨言,宋雄州州府也会出面,向辽涿州提出书面抗议。因南北两方均在极力争取两属地民心,故而辽方也会有所让步。

有趣的是,两国交涉,只涉及地方或是不太严重的边关事务时,宋方都是由雄州出面处理,辽方则是由涿州应对。只需从这两州长官身份,便可知这两州地位超然——

宋雄州知州从来都是强勇干练之臣,且为皇帝心腹、皇亲国戚,现任李允则。但颇为讽刺的是,大宋第一任雄州知州石曦,为石敬瑭从弟石敬晖之子。这石敬瑭,便是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的千古罪人;

辽涿州刺史从来都是姓耶律,现任耶律守雄。

好在对晴川酒肆而言,并无契丹徭役的困扰,因为店家奚松烟是个中年妇人,女子不属于“丁”类,故不必服役。

奚松烟原是易州易县人氏,在家族中排行第三,故而人称奚三娘。往往有人一听闻她的名字,便会联想到时下大宋最为流行的松烟墨 。也是凑巧,这位奚松烟的“松烟”,正是喻指松烟墨,而且她姓奚,也正是易县奚氏 的正宗传人。

颇为遗憾的是,相比南下歙州 、开创徽墨的奚超 一支,易县奚氏及易水墨已然式微,甚至不再闻名于世。现今世人只知歙州李氏徽墨价比黄金,却不知李氏原本姓奚,祖籍易县。而这易县,目下已不归中原所有,早早沦为契丹国土了。奚松烟摒弃祖传制墨手艺,以开酒肆为生,大概也是缘于此故。

此时奚松烟穿着一袭黑色交领窄袖长袍,正站在柜台后,一边整理账目,一边冷眼打量酒肆中诸人。

清明节是结伴出门寻花问柳的大好日子,往年每逢清明假期,酒肆大堂都是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今日却是基本满座。

大堂北面临窗临河,共置有四案——

一案围坐着四名年轻男女,正热切地交谈着。

一案坐着一男一女,男子三十岁左右,女子则二十岁上下,一脸病容。

另一案坐着三人,是一名年轻男子领着两名孩童,小些的不过七八岁,大些的也才十二三岁。

最角落处的一案,则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头上簪着一小条黄绿柳枝,颇应时令。不过她面色极见沉重,对堂中诸多动静仿若未闻,只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拒马河。

东面中案及堂中两案,则分坐着三名年轻男子,这三人奚松烟倒是认识——

东首第二案是雄州军校白锋锐,也是河北最高长官李允则的亲信侍卫;

东首第三案则是雄州国信所官吏赵探;

堂中一案是界河巡检赵振。

三人均是便服,当是在休清明假期。不过相当奇怪的是,这三人明明认识,却未坐在一起,虽说是赵振最先进来,其次赵探,再次白锋锐,可三人互不招呼,佯装不识,也未免显得太诡异了。

就算没有阅人之能,奚松烟也能看出界河巡检赵振是为那名名叫武宗元的少年郎而来;而国信所官吏赵探是跟着徐颂及陈丽;至于侍卫白锋锐,则是为角落的那名名叫崔玄妙的素衣女子;唯一没被官方人士盯住的,便是一男二童那案,但赵振、赵探、白锋锐三人的目光,亦时不时地瞟向那名七八岁的孩童。

今日这情形,可实在太古怪了。奚松烟接管酒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不由得又将今早开门后的情形回忆了一遍——

今日清明,酒肆伙计都已放了假,各自回家祭祖,店中只有奚松烟一人,是以比平日起得晚些。一开门,便看到了崔玄妙。一春芳意,三月和风,牵系人情。她默默地站在水边,凝视着河面,沉静之中带有一股悲戚之色,风华静美,气度出尘。

奚松烟一下子便被打动了,主动走过去招呼,邀请其进来坐下,还为她往发髻边簪上了一支柳条。

崔玄妙道了谢,又看到酒肆门户边、屋檐下均插着柳枝,便问道:“簪柳是因为柳枝是鬼怖木 ,可以辟邪吗?”

奚松烟笑道:“不仅仅是可以辟邪。本地有谚语道:‘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小娘子正当妙龄,应该还未嫁人吧?可不能白了头发。”

崔玄妙闻言颇感新鲜,也对热情好客的奚松烟很有好感,主动告知自己姓崔,名玄妙,小字小妙。

奚松烟当即笑道:“玄妙这名字好听。小妙则更是可爱。三娘我就叫你小妙或妙娘吧。”

崔玄妙应道:“三娘随意。”又叹道:“小时候,人人都小妙、小妙地叫。现下长大了,旁人早叫得习惯了,依然叫我小妙。玄妙这个正名,反倒没人叫了。”

她在河边站了半夜,肚子有些饿了,便索要饮食。

奚松烟忙告道:“清明期间酒肆是不能开火的,店里伙计都放了假,没有热食。吃食只有早几日炸的馓子 ,饮品有水酒、有饮子,妙娘想要哪种?”

相比于饮子这类自制饮料,酒算是奢侈品。奚松烟见崔玄妙气质脱俗,料想其人必出身官宦人家,自会选择水酒,便不无骄傲地朝西南方向指了指,道:“我家酒肆的酒,比雄州官酒库酿的酒要好喝得多。米霰是把酿酒好手,但他只能用官曲,也只能取拒马河之水,而我家水酒,是在易县酿造,用的是易水,是地地道道的易酒,最正宗不过。”

崔玄妙闻言很是惊诧,问道:“易县不是归契丹所有吗?”

奚松烟微微一笑,道:“这里是两属地,不讲大宋、契丹什么的,极容易勾引往事,伤了和气。再则说,两国早已议和,成了友邦了,提那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用处。三娘我是易县人没错,但我那死去的丈夫是容城人呀。噢,他这个容城,是雄州的容城,不是易州的容城。”

见崔玄妙面露惑色,料想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便改口道:“总而言之,咱们河北之地有‘易水清、沧水浊’ 的说法,就酿酒来说,水是最重要的,所以河北酒中沧酒排第一,我们易酒排第二 。”

崔玄妙微笑道:“三娘倒是实在,特意将自家酒排在了第二。”

奚松烟笑道:“我当然希望易酒排第一,但沧州水质好,这个真比不了。”

崔玄妙奇道:“三娘适才明明说的‘易水清、沧水浊’,何以清水反而比不上浊水?”

奚松烟道:“沧水之所以浊,是因为河底有暗泉涌出,泉水水质肯定比河水要好。这是天然造化,易水可比不了。”

崔玄妙忽有所感慨,叹道:“易水,可当真是条名河了。”浮想到千余年前的某日,易水河畔白衣胜雪,高渐离击筑,荆轲高歌,场面悲壮,一时颇为神往,又缓缓吟诵道:“荆卿西去不复返,易水东流无尽期。落日萧条蓟城北,黄沙白草任风吹。”

奚松烟笑道:“易水确实大大的有名,这可全要感谢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许多人大老远地跑来雄州,表面是来游览水上长城和拒马河,其实是想到北岸去看易水。”

崔玄妙道:“那是肯定的。”

奚松烟朝门口望了一眼,低声问道:“妙娘想去吗?”

崔玄妙先是一怔,随即应道:“易水是千古名胜之地,任谁都想去看一看,是否‘今日水犹寒’。只是易水地处辽境,中间还隔着拒马河。我看到河面上不时有大宋船只巡逻经过,料想对面契丹也是关防甚严,想要过河,怕是极不容易。”

奚松烟笑道:“这是两属地,过个河有什么难的。妙娘要是在这里待上一阵子的话,过几日等伙计们回来,我亲自去易县运酒,带上妙娘,还亲自带你去游览易水。”

崔玄妙微微叹了口气,道:“过了今晚,我便要离开雄州了。”

奚松烟闻言很是惊奇,问道:“这么快?那些妙娘这次专程来雄州……”

一语未毕,便闻见一股酒气,随即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步了进来。其人仪状俊伟,奚松烟当即被其吸引,目光难以自对方身上移开。

那男子大大咧咧地到北窗坐下,一敲桌案,叫道:“店家,上酒。”极为豪迈,顾盼自雄,一望便是出身富贵,大手大脚惯了之人。

崔玄妙忙道:“三娘不必管我。我也不需要饮食,独自在这里坐坐便好。”

奚松烟闻言,只得转去招呼新进来的年轻男子,先笑告道:“小店今日本来是不开张,郎君既然进来了,三娘也没有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不过话要先说清楚了,没有酒菜,没有热食,吃的只有馓子,而且是前几日炸的。”

那男子名叫方偕,笑道:“听闻这里有易酒,我是专门为它来的。有没有酒菜热食,没什么关系。”

河北一带以沧酒、易酒酒质为最,但易州为契丹所占,沧州则地处边地,故而只有本地人方才知道沧酒、易酒大名。方偕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显然不是河北人氏。奚松烟闻言,不免很是惊异,问道:“小郎君是专门为易酒来的雄州?”

方偕应道:“是啊。我方偕生平最大志向,便是尝遍天下好酒。我家在南方,江南的名酒我早喝遍了。这次入京求学,将中原一带的酒也喝了遍。此番北上,则是专门为河北名酒而来。”

奚松烟随口问道:“方郎可有去过沧州?”

方偕道:“当然去过。沧州麻姑酒确实不错,在方某心中,可排入前三。”

奚松烟奇道:“沧酒才前三吗?另外两种酒是什么名头?”

方偕笑而不答,只道:“这就请店家取出贵店最好的易酒吧。”

忽又想到一事,忙叫住奚松烟,抬手朝窗外指了指,问道:“听说北岸也有不少名酒。三娘既公开售卖易酒,必定对那边的酒也是如数家珍吧?”

奚松烟笑道:“三娘娘家就在北岸,方郎说我懂不懂那边的酒?除了易酒,值得一提的就是乳酒 和羊羔酒 了。不过羊羔酒中原也有,而且许多地方酿的不必辽地差。乳酒嘛,中原确实不常见,但东边的米家务榷场就能买到。又腥又酸,一般人真喝不惯,郎君浅浅尝尝就行了。”

方偕拍手大笑道:“好个浅浅尝尝。嗯,浅浅尝尝,这个词用得好,用得妙。”又笑道:“不怕告诉三娘说,羊羔酒和乳酒,方某在东京都喝过了,确实喝不惯。尤其是乳酒,酸气将酒味都压过了。”

顿了顿,又问道:“契丹不是还有一种叫酒果的酒吗?”

奚松烟忙笑道:“方郎想喝果酒,不必去对岸。雄州酒库的米霰最擅长酿果酒,就是用外面那些山荆子的果实,他酿出来的果酒可是雄州一绝。不过自打米霰做了雄州酒库库吏后,轻易不酿果酒了。能否喝得到他酿的酒,就得看方郎你的本事了。”

又告道:“契丹的果酒,主要是葡萄酒,也有用桃、李、梨、杏、枣等水果的,但酿得好的,只有白葡萄酒 。郎君既嫌乳酒酸口,应该也喝不惯这葡萄酒。”

方偕忙摇头道:“我说的是酒果 ,不是果酒。听说也是要用到果实,但极难制作,是契丹的独门秘技。”

这下奚松烟是真的诧异了,她“呀”了一声,上下仔细打量着方偕,有些不相信地道:“小郎君年纪轻轻,还真是个懂酒之人,竟然知道酒果。”

又实话告道:“确实有酒果这种酒,那可是契丹宫廷用酒,一般人是喝不到的。”

方偕嗜酒如命,发誓要饮遍天下名酒,自不会轻言放弃,思忖道:“这么说,只有到了燕京,才有可能喝到酒果。”

奚松烟忙告道:“不必到南京,涿州就有。涿州有个永宁驿馆,是专门接待大宋使者的,那里面就屯有许多酒果。但酒果到底是种什么酒,怎么酿成的,可就没人知道了。”

方偕也“呀”了一声,道:“三娘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奚松烟笑道:“三娘我是易县人,经常回乡运酒,总能遇到同样去易县进酒的涿州酒家。这个永宁馆,是南北议和后新修的,涿州官府为此还清掉了半条街的商铺,所以涿州商家都知道。”

她对方偕越来越有好感,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方郎是不是昨晚偷喝了雄州酒库的酒?”

方偕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有这回事吗?”

奚松烟“咯咯”笑道:“方郎莫怕。其实这不关三娘的事,就当我没问好了。”

去柜台后盛了一瓶酒,拿过来交给方偕。她也不立即走开,等方偕斟酒仰头饮下,这才笑问道:“我奚三娘家的易酒如何?”

方偕笑道:“比酒库的酒要浓郁许多。跟这易酒比起来,那边的酒可真是称得上水酒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奚松烟又问道:“跟沧州麻姑酒相比呢?”

方偕答道:“易酒酒色更为清冽,但酒香不及沧酒馥郁,酒味也不如其醇厚。不过这也正常,我在沧州所饮的那瓮麻姑酒在酒窖中整整藏了十五年。三娘取的这瓮易酒,当是前年封存、新近开封的。二者之间,可是差了十三个年头呢。对大多数世人来说,十三年,基本就是三分之一的人生了。”

奚松烟立时对方偕刮目相看,笑道:“小郎君看上去浪里浪当,一副公子哥儿派头,原来还真是个品酒行家。”

方偕笑道:“行家不敢当,好饮酒倒是真事。”

他直接取了酒瓶,将一瓶酒一饮而尽,又笑道:“好了,这就请三娘直接将那瓮酒搬出来吧,免得来回取酒麻烦。”

奚松烟为难地道:“伙计们都不在店里,三娘我可没那么大气力,怕是得要方郎自己动手了。不过我看你昨晚喝了不少,酒劲未过,怕是搬不动那瓮酒。”

方偕倏地起身,哈哈大笑道:“我堂堂男子,怎么可能连一瓮酒都搬不动。”

当即随奚松烟走到柜台后,猫腰去搬酒瓮时,这才发现手臂使不出气力,不得不苦笑道:“三娘还真是目光如炬。我人没醉,身子骨却已酥软。”

奚松烟低声问道:“老实说,方郎昨晚偷入雄州酒库,喝了多少酒?别说你没偷酒啊。方郎这年纪,可不像是能住进白沟驿馆的官员。更何况三娘也没听说昨晚驿馆有酒宴,所以一定是方郎自己偷偷溜进了酒库。”

方偕见酒肆中只有崔玄妙一人坐在角落中,且其心思全在窗外,遂不再刻意隐讳,实话告道:“两瓮。”

奚松烟吃了一惊,道:“这么多?”

方偕笑道:“其实我还能喝,不过确实有些腹胀了。又想着若是醉了,露出醉态来,就没办法大大方方走出驿馆了,所以只能勉强停下来。再则说,我先喝过沧州麻姑酒,觉得这雄州酒库的也就那样,勉强算是不错的酒,可比沧酒要差一大截,所以我浅尝了两瓮,就离开了。”

顿了顿,又低声问道:“北岸涿州永宁驿馆当真藏有酒果?”

奚松烟吓了一跳,忙道:“方郎别可想着私闯涿州驿馆,三娘是为你好。过河不难,进涿州城也不难,但想要混进永宁驿馆,可就难了。涿州跟雄州一样,屯有重兵,而且永宁驿馆就在涿州州府边上。方郎在这边偷喝雄州酒库的酒,若被抓住,顶多就是打几大板。但你是宋人,若在北岸被抓住,又成心要混进永宁驿馆,一定会被当作间谍,那可就要掉脑袋。”

方偕奇道:“现下宋辽不是成了兄弟之国吗?就算是真的间谍被抓住,也不该动真刀真枪啊。”

奚松烟道:“真的间谍被抓住,就算不被处死,也不会少受活罪。”

宋辽对峙时,双方对逮捕的敌方间谍,通常是以酷刑处死。而“澶渊之盟”后,宋辽成了兄弟之国,明里不能再提间谍一事,故改为低调行事,也不再采取极端手段。敌方间谍一旦被捉,通常是予以关押囚禁,秘密刑讯,以榨取更多的价值。而被敌国收买的己方人员,则依旧处以严刑,予以斩首,以儆效尤。两国均是同样的策略、同样的手段,彼此也心照不宣。

奚松烟又道:“实话告诉方郎,宋辽两方都忙着往对岸派间谍,一旦自己人被对家抓住,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这是惯例。”

方偕道:“这么说,大宋间谍一旦被契丹捉住,大宋就彻底放弃他了?”

奚松烟道:“也不全是。不承认间谍身份,只是怕引发两国争端,惹出战事。但像雄州李使君这样的好官,还是会想方设法营救部下回来的。通常都是交换,譬如拿被捕的契丹间谍,换回被捉的大宋间谍。”

方偕既感新奇,又觉惊诧,问道:“雄州是边防重镇,两岸交换间谍这类事,应该算是军事机密吧?三娘怎么会这般清楚?”

奚松烟的脸当即阴沉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三娘这晴川酒肆,是南北两方公推出来、都认可的交换场地。交换间谍之事,三娘我可是亲眼见证过两次了。”

又道:“别以为三娘我愿意。他们两方需要在两属地上选一个中立场所,三娘是易州易县人,先夫是雄州容城人,刚巧酒肆又在渡口附近,距离白沟驿不远,所以被两方同时选中。”

她以经营为生,自然不愿意惹上官家事,一开始满口拒绝。雄州通判梁莹亲来劝说,还声称是受知州李允则托付,奚松烟也不肯答应。最后还是雄州机宜司元老人物、大宋传奇间谍首脑、现任雄州北关城巡检赵延祚出马,有所承诺,奚松烟这才勉强同意。

奚松烟见方偕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料想其偷饮酒果之心不死,忙道:“真大宋间谍,营救回来还能带回有用军情;你一个偷喝酒的宋人,雄州这边既不会承认,更不会设法营救,一定会任凭契丹处置。”

方偕闻言颇感遗憾,叹道:“哎,看样子,只有等日后金榜题名,努力做官,得以以大宋使者的身份出使契丹,这才能喝到酒果 。”

奚松烟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三娘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努力做官是为了喝到好酒的。”

她很喜欢方偕的矫矫不群,又特意安慰道:“这样名正言顺,最好不过。方郎好酒,酒量又好,契丹人一定非常喜欢你 。”

方偕见有人进来酒肆,便不再谈论此话题。他心有不甘,又俯身去搬酒瓮。

新进来者是名青衣男子,亦只二十岁左右。他一眼便留意到柜台后的方偕,急忙赶将过来,帮他搬取酒瓮。

方偕连忙道谢。青衣男子笑问道:“兄台应该不是酒肆的伙计吧?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方偕却不认识对方,随口应道:“是吗?”

青衣男子闻见酒瓮酒香,立时便想了起来,道:“兄台是不是曾经在东京樊楼 同时跟七八个酒客拼酒,一番豪饮,将对方全部喝趴下了?”

方偕跌足道:“坏了坏了,原来樊楼拼酒那件事都传开了。这要是传到家父耳中,可就坏事了。”

青衣男子笑道:“当真是你啊,哈。我叫武宗元。那日我也在樊楼,在二楼小阁子里陪人坐着,正觉得闷呢,忽听到下面欢声如雷,问了焌糟 ,才知道一楼大堂有人拼酒。我急忙找借口溜下去,这才没有错过当日精彩场面。兄台酒量可真是了得,称‘海量’也不为过。”

方偕未及回答,奚松烟先插口道:“二位郎君能不能把酒瓮抬走后再聊?两个大活人都挤在这里,三娘可没法干活了。”

武宗元已闻见方偕身上酒气,料想其人酒后无力,遂笑道:“这酒瓮滑溜溜的,两人没法抬,实在不趁手,还是我一个人来吧。”忽侧头看到柜台上的墨砚,不由一怔。

奚松烟忍不住催叫道:“喂。”

忽有人插口叫道:“让我来!”

界河巡检赵振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一近柜台,武宗元便急忙拖着方偕让开。赵振轻松抱起酒瓮,问道:“放哪里?”

方偕忙指窗下案桌道:“那边,那边。多谢,多谢啦!”

赵振只微微点点头,将酒瓮放置到方偕所指案边,便不再理睬旁人,自行到堂中案桌坐下。

这一案,为堂屋正中位置,且正对大门,能清晰看到门前道路上情形。奚松烟当即起了疑心,走过去低声告道:“赵巡检可别在晴川酒肆搞事,不然三娘一定到赵村长那里告状。”

赵振不答,只道:“麻烦店家来一壶饮子,要水红花子。”也不称呼“三娘”,一副浑然不认识奚松烟的模样。

奚松烟“哼”了一声,俯下身子,低声告道:“水红花子没有,一匹罐也没有,请赵巡检渴着吧。”

那边武宗元已经与方偕同案坐了。二人既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再度重逢于边关之地,自然生出亲切之感来,是以立时聊得热烈,大有一见如故的意味。

那方偕真是酒量惊人,一边交谈,一边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两不相误。

武宗元不善饮酒,又觉得有些口渴,便招手叫道:“麻烦三娘上些吃食,再来一壶茶水。”

奚松烟回身应道:“吃食只有馓子。没有茶水,只有饮子。一匹罐,是山荆子叶子所泡,入口甘甜,性凉,是凉茶一类,不大适合现下的时节。还有水红花子,是红蓼果实泡的,性热,现下天乍暖还寒,喝这个最合适,只是有些辣口 ,外地人多喝不惯。武郎想要哪种?”

两种饮子名字都很是动听,武宗元觉得新奇,便想都尝上一尝,忙笑道:“一匹罐,和那个水红花子,各来一壶。”

奚松烟满口应了,又狠狠瞪了界河巡检赵振一眼,这才转身进去厨下张罗。

等奚松烟掀帘再出来时,大堂中又多了数位客人,分两案坐在了北窗下:一男一女,坐在方偕邻案;另有一名年轻男子,引着两名孩童,坐在崔玄妙临案。如此,北窗四案便已坐满。

颇为难得的是,那两名孩童不吵不闹,也不追逐嬉戏,只一道扒在窗上,朝河面指指点点。而那年青男子,只凝视着案上的旧剑,目光始终不在孩童身上,明显不是父亲的身份。

倒是堂中的界河巡检赵振,不时看上那两名孩童几眼。又抑或他看的是那年青男子,毕竟对方携带着兵器,他身为界河巡检,负责拒马河及南岸巡防,有所警觉,也在情理之中。

武宗元和方偕明显压低了声音,大概是在谈论什么秘事,又或是因为堂中客人多了,不愿意惊扰旁人。奚松烟托盘过来时,二人便住了口。武宗元笑问道:“饮子名字为什么叫一匹罐和水红花子?”

奚松烟笑道:“一匹罐嘛,就是一匹叶子泡一罐 ,不多不少,一匹叶子刚刚好,少则淡而无味,多则于味道有损。水红花子就更简单了,我们这里叫红蓼 果子为水红花子。这饮子是水红花子泡的,所以就叫水红花子啰。”

方偕听说水红花子即是红蓼果实,当即笑道:“不放残年却到家,衔杯懒更问生涯。河堤往往人相送,一曲晴川隔蓼花 。敢问三娘这晴川酒肆之‘晴川’,是不是也是因为拒马河岸处处红蓼?”

奚松烟“哈”了一声,笑道:“还真是由此得名。”又竖起大拇指夸赞道:“想不到方郎不但酒量好,学问也好。”

她将两只黑色图陶壶及陶杯 一一置于案上,又特意告道:“这水红花子名字好听,汤水红红的也好看,但有些辣口,武郎不一定喝得惯,先小口尝尝。不过这时节喝它驱寒正好,一点也不比水酒差。”

武宗元拿起陶杯看了一看,笑道:“这饮具有点意思,虽然制作得粗陋了些,却是拙朴有趣,大有古风。”

奚松烟笑道:“乡下泥水匠自己烧的,哪里懂什么古不古的。”

武宗元又问道:“这陶杯的黑色,看着不像釉色,是如何上上去的?”

奚松烟笑道:“郎君问得还真是内行。”

又指着自己鼻子道:“三娘我的大名叫什么?松烟。这类陶器上色,跟制墨有相似之处,都要靠烟。”大致说了一番陶杯是在烧成时用浓烟熏黑 ,而制墨则主要是靠烟冷却所生成的烟炱。

远古黑陶工艺早已失传,奚松烟所述陶器烧制方法,也仅仅是河北民间工匠自行琢磨出来的土法子。武宗元从未听闻过以烟熏陶之事,当即“哇”了一声,道:“这一趟河北之行,还真是大开眼界。”

奚松烟笑道:“乡下人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土法子而已,没什么了不起。”自转身走开。

邻案男子名叫刘晋阳,忙举手叫道:“早听闻店家自制的饮子能祛湿御寒,烦请先来一壶。”

奚松烟应道:“那就是水红花子了。郎君稍候。”

刚一转身,便有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奚松烟忙上前招呼,将店里只有馓子、没有热食之类的话先大声说了一遍,好让堂中其他客人也都听得见。

新进来的男女分别名徐颂、陈丽。那徐颂似乎没有多大主见,只转头去看陈丽。陈丽笑道:“无妨,我二人只是进来坐坐,看看河景。”转头见到临河四案都有人,不免有些失望。

刚好那边武宗元喝了一口水红花子被辛辣之气呛住,剧烈咳嗽起来。方偕仓促起身,一面为武氏抚背平气,一面道:“莫急……莫急……”

奚松烟急忙赶将过去,倒了一杯一匹罐,递给武宗元道:“喝一口一匹罐顺顺气。”

武宗元先勉强饮了一口,登时露出喜色来,又将余下的大半杯一匹罐喝了,“嗯”了一声,道:“还是这个饮子好喝。”

新入酒肆的陈丽也跟了过来,向方偕问道:“郎君是不是福建人?噢,我是福建莆田人。想不到在这雄州边远之地,竟能听到乡音。”

方偕大喜,忙道:“我也是莆田人。”又整了整衣衫,站直身子,拱手道:“在下方偕,字齐古,兴化莆田人氏。”

陈丽亦行了一礼,告道:“我也是兴化莆田人氏。对了,我姓陈,单名一个丽字。”

方偕奇道:“陈丽?呀,姓陈名丽?丽娘的‘丽’字,该不会是高丽的‘丽’吧?”

陈丽笑道:“正是那个丽字。”

武宗元气息已顺,忍不住插口道:“方兄,你适才可没少喝酒,是不是喝醉了?长安水边多丽人,天生丽质难自弃,还有迟日江山丽,这么多丽呢,为什么偏要提及高丽?”

方偕笑道:“咳,武兄不懂,丽娘的名字大有来历,全莆田人都知道的,她祖父陈靖 公……”

陈丽忙咳嗽了一声,笑道:“家祖也是方郎的乡邻。”

方偕料想陈丽不愿当众提及身世,忙改口道:“难得他乡遇乡邻,丽娘不如过来一起坐。”

这正是陈丽心中所望,忙回身朝同伴徐颂招了招手。徐颂虽然有所犹豫,但还是欣然走了过去。

奚松烟笑道:“你们二位就坐这里了?那么三娘一会儿再添两副餐具吧。”

一转身,才发现堂中又多了一人——雄州国信所官吏赵探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自往东首第三案坐了。他见奚松烟留意到自己这边,还特意举手招呼。

奚松烟惊奇不已,只是一时顾不上寒暄,自到厨下倒了一壶饮子,送至刘晋阳那案。刘晋阳忙倒了半杯,双手奉给女伴。

奚松烟见那女子二十岁上下,正当韶华,却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忙道:“这水红花子性烈,脾胃虚寒者不能喝。这位小娘子……”

刘晋阳忙道:“这是我妹妹刘太原。她身子是有些不大好,不过脾胃倒是还好,正需要些性烈之物驱寒。”

奚松烟道:“那就好。”又去招呼旁案带着孩童的明姓男子,问道:“郎君可需要些什么?小店的易酒还算不错。”

那男子姓明名未光,已听到店家声称没有热食之类,听闻“易酒”二字,颇为心动,只是不愿当着孩童的面饮酒,便道:“来一壶水红花子吧。”

奚松烟满口应了,又给北窗四案每案上了一盘馓子,称是白送,算是清明节过节之礼。诸人均连声道谢。

奚松烟一一安置妥当,这才走到国信所知事赵探面前,压低声音问道:“赵知事便服来我这里做什么?”

赵探为人风趣,爱开玩笑,不似其堂弟赵振那般严肃刻板,当即笑道:“进来坐坐啊。怎么,有好长一阵子没来照顾晴川酒肆生意,三娘怪我了?”

奚松烟不答,只问道:“你怎么不跟赵振坐一起?”

赵探笑道:“晴川酒肆没规定兄弟二人一定得坐一案吧?”

奚松烟摇头道:“你们兄弟两个都一般的古怪,只差把‘古怪’这两个字刻脑门上了。”

上前一步,低声告道:“三娘我把话说在头里,今日你们两兄弟敢在晴川酒肆搞事,砸了三娘场子,以后南北两岸再有什么交换事宜,可别选我这里做中间地。就算再请赵村长出面,也不行。”

赵探嘻嘻一笑,正要接话,侧头看到有人进来,不禁惊讶地“咦”了一声。

奚松烟回身一看,却是雄州最高长官的两名心腹侍卫忻继勋和白锋锐联袂进来。

奚松烟亦感诧异,嘀咕道:“都在搞什么鬼?”

料想即便上前询问,对方不会告知实情,索性不予理睬,连招呼都懒得打,自回柜台后整理账目。

忻继勋只扫了大堂一眼,便迅即退了出去。白锋锐则走到东首第二案坐了,对近在咫尺的赵振、赵探二人,只佯作未识,也不出声向店家索要饮食,跟赵振、赵探二人一样,仅是干坐着。

奚松烟一边忙碌,一边冷眼打量堂中诸人。她原猜测雄州官府将会有什么大行动,赵振等人便服潜伏于晴川酒肆中,为的是监视门前驿道,然观察久了方才发现,界河巡检赵振的主要注意力,一直在方偕那案上。

那一案共有四人,方偕、武宗元、陈丽、徐颂。方偕最先进来,其次是武宗元,而赵振是在武宗元之后,差不多前后脚进来,所以赵振用意所在,不是方偕,便是武宗元。

看起来,倒是武宗元可能性更大些。然这男子年纪轻轻,最多不过二十岁,能有什么出格之处,劳动界河巡检司副长官亲自出动?

再说名为国信所知事赵探。起初奚松烟以为他瞩目的是明未光那案,很快她便发现自己想错了,赵探跟赵振一样,格外紧张方偕那案。之所以偶尔留意明未光,或许是因为明氏置于案桌上的那柄旧剑。

赵探是在陈丽、徐颂之后进来,莫非他在盯梢这二人?赵探名为国信所官吏,实为机宜司武官,专事谍报,被他盯上的人,多半与北岸契丹有关。可陈丽、徐颂均不到二十岁年纪,徐颂有些沉默寡言,陈丽却是一派活泼天真,浑然不像是辽国间谍。

而且那陈丽与酒量如海的方偕口音完全一致,二人认了同乡不说,陈丽的祖父似乎在福建莆田还是什么大名人。难不成契丹收买宋人做奸细,都大老远跑去南方了?

那么赵探会不会跟界河巡检赵振一样,是为武宗元而来,只是晚一些时候进来酒肆呢?

还有那雄州军校白锋锐。他是雄州知州李允则心腹侍卫,素来不离长官身侧半步,如何会大白天地跑来酒肆中枯坐?就算有军情军务,李允则统管数州军政,手下数万兵马,非要派自己的亲信侍卫出马吗?

界河巡检、机宜司密探首脑、雄州长官亲信侍卫先后出现在晴川酒肆,一定是有什么大事,甚至惊动了李允则本人。可那白锋锐的目光,何以一直在崔玄妙那案,跟赵振、赵探完全不同?

旋即又有人进来,却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女道士。这女道士道号易敏,出家修行的道观亦位于两属地,距离晴川酒肆不远。观主清净道长喜欢喝水红花子,是以每隔几日易敏便会跑一趟晴川酒肆。

奚松烟忙招手叫道:“易敏道长,饮子早准备好了,一共六瓶。”

易敏目不斜视,直奔柜台,取了饮子提在手中,转身就走。忽神差鬼使地朝北窗方向看了一眼,如见到鬼魂一般,全身一震,生生顿住了脚步。呆了一呆后,似是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捧了饮子离去。

奚松烟立时意识到不妥,忙侧头去看北面四案:

方偕、武宗元那案四人依旧在窃窃私语;

邻案刘晋阳正对妹妹刘太原说着什么,而刘太原喝了一杯水红花子后,脸色明显红润了许多;

角落的崔玄妙依旧望向窗外,对堂中诸人诸事漠不关心;

唯独那引着两名孩童的男子明未光正望着大门处易敏背影。

奚松烟一愣,又转头去看国信所知事赵探。赵探果然呆呆望着大门之处,满脸怅然之色,忽而起身,追了出去。

酒肆算是消息灵通之处,奚松烟早听闻武官赵探迷恋女道士易敏,为此还被祖父赵延祚狠狠训斥过。本来奚松烟还不信——

赵氏是雄州大姓,赵延祚更是河北豪强,是赵氏门中杰出人物,门路极广。赵探是赵延祚最爱的孙子,精明强干,就算不在官府任职,也有花不完的财富。他本人长得不错,性格又好,不少女子都私下爱慕他,亦有许多河北豪族想与赵氏结亲。赵探这样的家世,怎么会爱上一个出家女道士?

然此刻亲眼见到赵探失魂落魄的样子,方知传闻不虚。

方偕忽起身挥手道:“不行了,不行了,喝得实在太多了。我得去方便。”抚摸着肚子,走到柜台边,问道:“请教三娘,茅厕在哪里?”

奚松烟朝东指了指,道:“从这边后门出去,再往东,就在山荆子林边上。”

陈丽、徐颂闻言,也急忙起身,跟方偕一道出去。

那一案瞬时只剩了武宗元一人。他似有些无趣,便自来柜台找奚松烟搭讪,又举了举手中馓子,笑道:“三娘人倒是大方得很。小本经营不容易,这样吧,今日店里的馓子钱,都算我头上。”

奚松烟本不在意几盘馓子钱,然既猜想这武宗元大有来头,便有意应道:“那好啊,就算武郎头上。一盘馓子两文钱,武郎身上有现钱结吗?”

武宗元笑道:“现钱没有,先记武某名下,自会有人结账。”特意转头看了赵振一眼。

奚松烟心道:“原来这些官家人还真是为这武宗元而来。这姓武的自己也知道。如此有恃无恐,莫非身份极不一般?该不会是辽国使者吧?”

武宗元又道:“三娘,我还有事请教,你这柜台上的墨看起来不像凡品,可否让我看看?”

奚松烟不愿意沾染官家之事,当即冷然拒绝道:“郎君是来酒肆喝酒吃馓子的。酒肆也不卖墨,此墨是自家珍藏,不能给外人看。”当即将墨收入抽屉。

武宗元却不肯轻易放弃,又问道:“三娘的芳名叫松烟对不对?时下最好的墨,便是松烟墨。”

奚松烟随口问道:“武郎懂墨?”

武宗元笑道:“不但懂,还懂得很。”

奚松烟嗤笑道:“武郎少小年纪,也会说大话。”

刚好这时素衣女子崔玄妙站起身来,似要离去。奚松烟急忙舍了武宗元,赶过去问道:“小妙要走了吗?”

北窗下刘晋阳、刘太原听到“小妙”的名字,似极为惊奇,一齐转头,望了过来。

崔玄妙应道:“唔,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她在心情低落时得奚松烟抚慰,即便对方无意,但于她却是莫大安慰,心中很是感激,遂上前握住奚氏双手,恳切地道:“有机会再来雄州的话,小妙一定再来看望三娘。”

这类话,奚松烟早听过千百遍,也不放在心上,随口应道:“好啊。”

崔玄妙一离开,白锋锐果然立即起身,欲跟随而出。奚松烟追出大门,一把将白锋锐扯住,喝问道:“白侍卫想对小妙做什么?”

白锋锐知道长官李允则对晴川酒肆颇为看重,也不敢轻易得罪奚松烟,忙道:“三娘快些放手!白某有公务在身。”

奚松烟却是不信,奇道:“公务?你的公务就是跟踪监视一名单身美貌女子?你小子打什么坏主意呢?”

白锋锐急道:“不是,崔玄妙是我大宋使者崔可道之女,她……”

见崔玄妙已转过篱墙,担心就此失去其踪影,也不及继续解释,干脆甩开奚松烟,自追了过去。

奚松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崔玄妙来雄州,是来迎接其父归家的。料想她父亲崔可道便是宋廷派去吊唁辽国萧太后的什么使者,现下萧太后葬礼已毕,宋使一行便该打道回府了。

再进来酒肆时,却见武宗元仍站在柜台处,正提笔忙活什么,而那界河巡检赵振依然坐在原处,神情木讷。

奚松烟急忙冲到柜台后,见武宗元已自行从抽屉中取出了墨锭,当即斥道:“武郎,你这样就不对……”

一语未毕,武宗元已将纸幅举到奚松烟面前。

奚松烟愣了一会儿,才道:“呀,郎君你……”旋即摇了摇头,道:“三娘今日开了眼,能人一个接一个,而且都这般年轻。”

武宗元似早已习惯被人称赞,也不以为意,只好奇问道:“还有谁是能人?”

奚松烟道:“跟武郎同案的方偕呀。他酒量好不说,还是懂酒的大行家。”

武宗元当即笑道:“那也叫能耐?”

他刚与方偕结识,颇为投契,不便过多议论,便指着墨锭问道:“这是不是易水墨?当真是天下好墨。除了香气稍微差点,品质决不在李氏徽墨之下。”

奚松烟随口问道:“武郎用过李氏徽墨吗?”

武宗元笑道:“当然用过。我家还存着两块呢。”

奚松烟道:“那么武郎家里一定是大财主了。听说李氏徽墨在汴京比黄金还值钱呢。”又将纸幅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叹道:“呀,武郎,你小小年纪……”

武宗元忙道:“这幅画实在不算什么。画得太过仓促,倒是让三娘见笑了。时间充裕的话,我再多了解三娘一些,还能画得更好,比这好上十倍。”

奚松烟道:“呀,武郎你有这身本事……”

武宗元忙接口道:“三娘看我这身本事可还值得一交?”

奚松烟笑道:“太值得了。”

武宗元遂压低声音,道:“我正有件事要请三娘帮忙。事成后,我给三娘画一百幅画,随便画什么都可以。”

奚松烟怔了一下,随即毫不含糊地应道:“成交。”

武宗元见赵振已侧头望向柜台,忙“嘘”了一声,低声道:“三娘小点声,这事可不能让赵巡检听到。”又问道:“三娘不问什么事,就答应跟武某交易吗?”

奚松烟笑道:“还能是什么事?肯定是武郎想过河去北岸,去游览易水,对不对?”

见武宗元面露诧异之色,料想自己所猜不错,笑道:“文人墨客都是这德性,三娘我见得多了。不过武郎算是我奚三娘见过的最年轻的大才子了。”

武宗元遂笑道:“确实就是这件事。另外,方偕、陈丽、徐颂三人也想同去。”

奚松烟道:“呀,你们这几个小毛孩子,原来一直在商议这件事。说吧,你们是怎么猜到三娘能办到这件事的?”

武宗元也不隐瞒,实话告道:“是方偕猜到的。他说三娘这家酒肆很有些年头了,从战争到和平,始终屹立不倒,酒肆主人必定很有些能耐。”

又道:“三娘放心,我们只是悄悄去易水看上一看,然后悄悄回来,其他事都不关心,也决不会给三娘惹麻烦。”

奚松烟心中仍有疑虑,问道:“界河巡检赵振为什么专门跟着武郎?”

武宗元笑道:“说起来,三娘可能不信,赵巡检是武某这趟河北之行的向导。”

原来武宗元年纪虽轻,却是画技高超,擅画道释人物,新近被朝廷选中作为玉清昭应宫的画师。但玉清昭应宫由权臣顶谓主持,尚在建设中,预计还要十余年方能建成。画师暂时派不上用场,朝廷遂派画师到全国各处道观、寺庙临摹壁画,来日好派上用场。武宗元自己挑选了河北边地。

武宗元又道:“我是以玉清昭应宫画师的身份来到雄州,朝廷也有公文下达,李使君专门派了赵巡检作向导,引我到各地走走看看。”

奚松烟颇有见识,对当今大宋皇帝的上天书、封禅那一套颇为厌恶,而今雄州亦在大建天庆观 ,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给一方百姓带来诸多不便,料想京城的玉清昭应宫亦是如此,所以也不怎么在意武宗元玉清昭应宫画师身份。

她自是不知玉清昭应宫画师是三千名杰出者中选拔出的一百名顶尖者,更不知道武宗元才学卓绝、笔术精高,是宋真宗亲自指定的左部之长,为天下画师之首。所以听到雄州长官李允则亲自指定界河巡检赵振作武氏向导时,还大为吃惊,转头看了赵振一眼,这才问道:“李使君专门指派赵振给武郎引路?”

武宗元答道:“是啊。李使君说赵巡检是雄州本地人氏,对地形风土之类最熟悉不过,是最合适的向导。不想河北一带没几座寺庙,壁画更是稀少。这战乱还真是讨人厌,宋辽对峙时,契丹当真没少作恶。”

奚松烟正色告道:“寺庙这事,还真跟战乱无关。契丹人信佛,不会轻易毁弃庙宇。河北庙少,是因为周世宗柴荣灭佛那档子事。为什么一过拒马河,到了北岸,寺庙忽然就多了许多?就是因为当年后周北伐,柴荣也是止步于拒马河 。”

武宗元“呀”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书上的话,不能全信。有些事,不到当地,还真是不能了解到全部真相。”

他本人也信佛,当即叹道:“柴荣是在雄州患病,论起来,他也算是死在了河北之地,这大概也是一种因果报应吧。”

奚松烟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报应,柴荣是被人下毒暗害的。”

武宗元愣了一下,虽觉匪夷所思,但好奇之心大起,正待询问柴荣相关之事,忽见有人来到酒肆门口,便及时止住。

来人只是在大门口晃了一下,便不见了人影。而北窗下的刘晋阳旋即起身,朝外走去。

奚松烟既知武宗元心意,便低声嘱咐了一番,武宗元满口答应。

奚松烟见赵振几次有意无意地瞥向柜台这边,便低声问道:“武郎预备如何甩掉赵振?”

武宗元思忖道:“这个我还没想好。不过进来酒肆前,我看到白沟驿那边警卫森严,还有兵马调动,很不寻常。今日应该会有事发生,所以大有机会。”

又朝北窗明未光一案努了努嘴,问道:“那人是谁?我看赵巡检偷偷看了他好几次。”

奚松烟摇头道:“不认识,以前也没见过。他自称姓明,赵振留意他,应该是因为那把剑。”

武宗元忙道:“三娘好眼力。我有主意了,一会儿我去撩拨那姓明的,毕竟他带着两名孩童……”

忽有一名黑衣短衫男子大踏步走进堂来,奚松烟嘟囔道:“邪了门了。往年清明节一个主顾没有,今年一个接一个上门,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她见进来者是陌生面孔,且面色不善,便生出危机感来。这是边民长期处于战争压力下的一种生存本能。虽然宋辽议和已有数年之久,但奚松烟经历的战争岁月更为长久,兼之两属地的特殊性,故而她的警觉和警惕从未丧失过。

武宗元自幼喜欢在寺庙道观观摩壁画,从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哪怕毫厘之差,亦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故目力远胜常人。他一眼便看到黑衣男子袖出短刀,忙叫道:“快!小心!”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旁人闻言俱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界河巡检赵振与武宗元相处两月,深知其人鬼马精灵,且有心渡河前往北岸契丹之地,一为自古有名的易水,二则为燕蓟之地的寺庙壁画。早在抵达雄州之初,武宗元便向雄州长官李允则提出渡河要求,被李允则当面拒绝。但武宗元始终不死心,一路上没少拉拢试探赵振,甚至还私下逃走过,不过赵振早有防备,又将他捉了回来。此刻武氏大见异常,赵振立时疑心对方又有新花样,当即起身,欲先将其带离酒肆。然走出两步,眼见武宗元神色焦急万状,这才意识到不妥,忙转过头去——

那新进来的黑衣短衫男子已横起短刀,朝北窗方向扑去。

界河巡检赵振年少从军,一直在名将石普麾下任职,参加过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更是在澶州之战时从契丹军手中夺得《契丹阵图》,此为宋朝自敌方获取的第一幅地图。

宋朝恢复统一,却未能控制强邻,故而边境地图随时有所创作。宋朝主管地图测绘及“天下地上之图”的官署是兵部,由此便能窥出地图的重要性。

自大宋立国以来,宋太祖赵匡胤、宋太宗赵光义两代皇帝均怀有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志,故而对契丹地图孜孜以求。然两代皇帝手中均只有一幅《幽燕地图》,为“中国失地”之图,且是在隋唐旧图上绘制。

宋太宗至道元年(995 年),契丹大将韩德威诱党项勒浪嵬族自振武 南下犯边。北宋永安节度使折御卿 截击,败契丹军于子河汊 。四月,契丹犯雄州,被知州何承矩击败。十二月,永安节度使折御卿染病不起,党项首领李继迁派间谍告知辽国,契丹遂攻永安 。折御卿带病出战,契丹军将望见即抱头鼠窜,大败而退。

宋军趁此机会,深入契丹国境,测量调查契丹国的山川形势,绘成《契丹国界图》,由内臣杨守斌献给宋太宗赵光义。

《契丹国界图》比《幽燕地图》进了一大步,至少反映幽燕之地的现势情况。据称“帝见该图,欣然阅视很久”,宋太宗赵光义还特意将此图悬挂在滋福殿 。咸平四年(1001 年)十月,宋真宗赵恒看到挂在滋福殿北壁的《契丹国界图》时,无限感叹道:“封域非广,惜燕蓟之沦异族也。”

而赵振所得《契丹阵图》为契丹军事地图,所绘辽境山川地形之细密,远非《契丹国界图》所能比拟,而地图上还包括辽军布防的机密信息,价值极为重大。

赵振时年十八岁,竟立下如此大功,遂一举成名 ,为皇帝瞩目。宋真宗召其入朝,亲授三班借职 。赵振不愿意在京师禁军中任职,依旧回到边关,不久即因精于射术而闻名河北,屡有升迁。南北议和后,先是调任雄州兵马监押,后又升任界河巡检,算是河北最年轻的中级武官。

赵振长年累月在界河上巡防,应变能力极强,眼见酒肆大堂出了意外,当即拔出佩刀来。

他曾数次至高阳关公干,早认出那名俯身在窗上的小孩童是高阳关副都部署杨延昭之子杨文广。眼见黑衣凶徒朝北窗奔去,赵振满以为其人要朝杨文广下手,不想实际的目标却是那年轻女子刘太原。

而刀光一闪时,邻案的明未光倏地起身,一把扯住尚趴在窗户上观景的两名孩童,飞速退到墙角。他是佩剑之人,甚至不及抓取案上的长剑,显然是更在意孩童安危。

刘太原听到动静,微微侧过头来,眼见白光闪动,便愣在了那里,手中的陶杯随即跌落。

就在刀尖递及至咽喉时,有刀横了过来。却是界河巡检赵振后发先至,挑开了短刀的致命一刺。

刘太原这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但却腿软无力,又跌回座位。赵振一刀逼退黑衣男子,侧头问道:“小娘子可有受伤?”

刘太原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

又有一名青衣男子闯了进来,手执长刀,迅即上前与赵振缠斗。那持短刀的黑衣男子则一再攻向刘太原,似是非要置她于死地。

大堂其实不大,又四下置着案桌、矮凳,实难以施开拳脚。赵振虽挡在刘太原案前,两名凶徒亦是武艺不弱,他尚要顾念身后的刘太原,竟一时难以战下对方。

忽然有人喝道:“你们做什么?”却是刘晋阳赶了回来。

话音未落,只听“哧啦”一声,堂中诸人只觉得白光耀眼。原来刘晋阳腰间缠着一柄软剑,刃白如霜,又柔软似绢。

那刘晋阳握剑在手,立时抢上前来,手腕一抖,寒光闪闪,矫若游龙。黑衣男子手腕瞬间被剑尖点中,短刀当即掉落在地。

刘晋阳关心刘太原安危,既一招却敌,便立即问道:“妹妹可有受伤?”

刘太原已然冷静了许多,道:“没有。”又指着赵振道:“是这位郎君救了我。”

刘晋阳当即朝赵振点点头,道:“多谢。”

他不知便装的赵振是大宋界河巡检,本有官方身份,又拱手道:“兄台请让开,这两名刺客交给我来对付。”

软剑属于高难度兵器,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须精、气、神高度集中,非剑术高手不能运用。就连在军营中长大的赵振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使用软剑。他一见刘晋阳出手,便知道对方武艺精强,远在自己之上,那两名凶徒万难得手。晴川酒肆骤然出现这等了不起的人物,其妹刘太原又遭两名凶徒行刺,情况极为蹊跷,赵振身为界河巡检,有责任查个清楚明白,但此刻他最关心的却是武宗元。转头一看,不见武氏人影,急忙抢到柜台处,却只见到店家奚松烟缩在柜台下。

赵振忙问道:“武宗元人呢?”

奚松烟颤声答道:“不……不知道。”似是十分害怕。

晴川酒肆已有二三十年历史,传了两代人,又位于两属地,战争时期是宋军北上、契丹南下的必经之地,奚松烟是中年人,也算是亲眼见过不少兵阵,不至于因为有人挺刀行凶便如此害怕。赵振心中微觉奇怪,只是一时顾不上多想,见武宗元不在堂中,急忙赶出去寻找。

酒肆大堂却没有人再动武。那两名凶徒被刘晋阳一招软剑震住,便顿在原处。黑衣凶徒手腕已然受了伤,青衣凶徒既想上前交手,却又深知独木难支,自己根本就不是刘晋阳对手,然就此逃遁,又心有不甘,不免进退两难。

刘晋阳居然也停手不攻,只冷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青衣凶徒看了刘太原一眼,咬咬牙,还待挥刀再上,预备拼死缠住刘晋阳,好给同伴制造杀死刘太原的机会。

刘晋阳一抖软剑,道:“刘某曾立下重誓,今生绝不杀一人。你若非要逼刘某出手,剑势一旦展开,非刘某自己所能控制,你二人当真想死在这里吗?”

青衣凶徒不应,只朝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一起动手。然黑衣凶徒却朝一旁努了努嘴,原来明未光已将两名孩童带到柜台后安置,他自己则取了佩剑,抱剑站在一旁。

看情形,明未光是要帮刘晋阳。其手中长剑剑鞘虽然陈旧,却是光华隐隐,当是一柄上好的古剑。能使用此等好剑之人,剑术亦当了得。他若是出手相助,即便青衣凶徒舍弃性命缠住刘晋阳,只怕已然受伤的黑衣同伴也没有机会杀死刘太原。

刘晋阳又喝道:“还不快滚!”

两名凶徒交换了一下眼色,料想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便掉头跑了出去。

刘晋阳收了软剑,回身扶起刘太原,欲离开酒肆。明未光忙跟过来问道:“足下姓刘,对不对?”见刘晋阳警觉地望向自己手中的剑,便主动退开两步,道:“在下明未光。并无恶意。”

刘晋阳与明未光前后脚进店,知其也是酒肆座客,适才也多亏了他,才能令凶徒迅疾断绝继续动手的念头,便点点头,道:“我妹妹受了惊吓,刘某得带她回去休息。改日有机会的话,再与明兄相叙。”

明未光微一犹豫,转头道:“劳烦店家先帮忙照顾两位小公子。”

奚松烟一直缩在柜台后,不敢出来,闻言忙应了一声。

明未光自行追出酒肆,叫道:“刘兄请留步。”

又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刘兄那手‘一长二短’剑法,是从哪里学的?你本可以一招点中凶徒要害,为何刻意手下留情?”

刘晋阳闻言,面上敌意立现,一手护住妹妹,一手本能地去握软剑剑柄。

明未光忙举手道:“不要动手,明某也不想跟你动手。那边就是白沟驿,你我一拔剑,便会惊动官兵。”

刘晋阳遂松了剑柄,问道:“你想怎样?”

明未光道:“不想怎样。”

刘晋阳道:“那么请你让开。”

明未光道:“明某只想奉劝刘兄一句,不要在雄州搞事,尽快回去。为你好,也为你妹妹好。”

刘晋阳皱了皱眉,问道:“你认得我们?”

明未光道:“原本不认得,但我认出了你的剑法。你应该就是刘遂吧?这普天之下,除了刘遂,没有第二人能将那招‘一长二短’用软剑使将出来。”

刘晋阳很是惊奇,问道:“你是……”

明未光刚要回答,忽听到酒肆中有人叫道:“明叔叔!明叔叔快来!”却是李柬之的声音。

明未光听到叫声急切,一时顾不上刘晋阳兄妹,急忙转身,奔进酒肆。却见店家奚松烟晕倒在柜台后,李柬之坐在她旁边,杨文广人则不见了。

明未光忙抢过去扶起李柬之,问道:“杨文广人呢?”

李柬之答道:“被人抱走了。”

原来明未光刚出酒肆,便有两个伙计打扮的人从后厨进来大堂,出其不意地打晕了店家奚松烟,又迅即往杨文广口中塞了破布,强行将其抱了起来。

李柬之出身富贵,自幼跟在名相寇准身边。寇准少年得志,十九岁中进士,二十九岁任同知枢密院事,成为中枢重臣,三十二岁任参政知事,为副宰相。其人大富大贵,性好奢侈,因无子嗣,一直将李柬之视为己子,格外宠爱。李柬之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尚未回过神来,便被其中一名伙计打晕了过去。好在对方念他是个孩童,下手不重,他很快又苏醒了过来,见奚松烟昏倒在一旁,自己也爬不起来,便出声呼叫明未光。

明未光一拍额头,道:“坏了!”急欲出门去寻杨文广,却被李柬之攀住手臂。

李柬之告道:“明叔叔,他们应该是从后门走了。我人并未完全晕过去,隐隐约约看到那二人抱着文广进了厨下。”

明未光一时难以解释,牵了李柬之,快步奔出酒肆大门,却已不见了刘晋阳兄妹踪迹。

又折返回酒肆,自后门出来,果然也不见人影。他一时追悔莫及,叹道:“都怪我,全怪我。我真是个天大的傻瓜。”

李柬之问道:“文广是被凶徒捉走了吗?为什么他们只捉了文广一个人?”

明未光道:“杨将军是边关主帅,而文广是杨将军爱子,凶徒捉走了他,一定有重大图谋,多半要用文广来要挟杨将军办事。”

又道:“多亏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然一样捉走你,再拿你来要挟寇相公。”

李柬之闻言亦是惶然不安,问道:“现下该怎么办?”

明未光道:“我们只能回去驿馆,将实情禀报杨将军,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李柬之忙道:“杨将军一定会责怪明叔叔的。不如先不告诉他,我们自己去找回文广。”

明未光摇头道:“这个不行。对方时机把握得刚刚好,一定事先有所谋划,且一直在暗中窥测。他们好不容易才捉到文广,岂会轻易让我们找到?而且明叔叔也不能再让你涉险。不然就不是杨将军责怪那么简单了,宋夫人一定会杀了我。”

重新进来大堂时,店家奚松烟已然醒转,狼狈从地上爬起来,眼见堂中一片狼藉,不由得有些发怔。听到动静,她随手抄起一支酒吊,做出防御姿态。

明未光忙道:“三娘莫怕,是我。”又道:“酒肆今日损失不小,我都赔了。”取出一块碎银,足有三四两重,丢在柜台上。

奚松烟忙放下酒吊,问道:“刚才出了什么事?是谁打晕了我?”

明未光摇了摇头,便要带着李柬之离开。奚松烟赶上前来,一把扯住李柬之,问道:“是谁打晕了我?你人也在场,你看到他们了,对不对?竟然欺负到我奚三娘头上来了,可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李柬之遂实话告道:“他们不是要欺负三娘,而是要绑架文广。文广是杨将军的儿子。”

奚松烟一时难以置信,问道:“你说什么?那个小孩子竟然是杨将军的儿子?你……那你又是谁?”

李柬之答道:“我是我爹爹的孩儿,名叫李柬之。我爹爹出使辽国,人还没有回来,明叔叔陪我来这里迎候。”

又特意告道:“我家原本在幽州,祖上为避战乱才迁来中原。明叔叔说大概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回故乡了,所以我想来雄州,至少还能隔着河,朝幽州方向看上一看。”

雄州是宋朝北部极边之地,过了拒马河便是辽境,第一站新城,第二站涿州,第三站良乡,第四站便是幽州。实在论起来,晴川酒肆算是宋境之内距离幽州最近的地方,故而他和同伴杨文广一直趴在窗台上,朝北方眺望。

奚松烟闻言愈发惊诧,问道:“小公子竟然是大宋使者的儿子。那么崔玄妙呢?”

李柬之道:“崔娘子是崔可道崔副使的女儿。崔副使出使辽国时患病去世了,崔姊姊是来迎她父亲灵柩的。”

大宋使者崔可道兵死于辽境一事,尚未公开,奚松烟不关心官方之事,连宋使名字都不了解,更不会知悉相关诸事。此时方才会意崔玄妙何以如此悲戚,原来她凭水而立,殷殷所望,便是其父崔可道的灵柩。

明未光闻言倒是惊讶不已,道:“这些事,我都没听说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柬之道:“河北李使君昨晚便来了驿馆,一晚上都在跟杨将军谈论这件事。明叔叔是知道的,昨晚文广非要拉我跟他睡一榻,还是跟杨将军同一房间。文广老早就睡着了,我却睡不着,所以他二位在外屋的谈话,我全听到了。”

又道:“李使君还说,崔副使之死,可能另有原委。而且原先朝廷指派的副使并不是崔可道,而是镇州都钤辖白守素 。”

去年大宋先后派出四队使者,分别是:二月王随、王承瑾所率贺国母生辰使;九月冯起南、李继源所率贺国母正旦,赵祯 、杜守元所率贺国主正旦,乐黄目、潘惟吉所率贺国主生辰使。

十二月,冯起南等人抵达辽国后,宋廷收到萧太后去世的丧报,遂又选派王随、王承瑾为祭奠使,李迪、崔可道为弔慰使 ,急赴辽国。

故而去年总共有六队大宋使者出使辽国。王随、王承瑾均是一年之中两次出使辽国,只不过对二人而言,第二次出使远比第一趟差事辛苦,需得日夜兼程地赶路。

因为太后萧绰去世,辽圣宗取消了贺生辰及贺正旦,冯起南、赵祯、乐黄目三队使者遂先行回国。

萧太后丧礼结束后,祭奠使王随、王承瑾先行归国,而弔慰使李迪、崔可道则继续留在辽国,预备等萧太后正式下葬后再行返国。而这期间发生了意外,崔可道忽然得了急病,一夜暴卒。

辽方知会宋方后,宋廷便命雄州地方长官李允则主理崔可道丧事。为了表示重视,宋真宗还特意派了心腹宦官阎文应 专程赶来雄州。

这阎文应是大宦官阎承翰养子。阎承翰一度挂名雄州机宜司最高长官,与雄州大有渊源,只是现下已经老迈,宋真宗便以其子阎文应为特使,欲至雄州以隆重礼仪迎崔氏灵柩回朝。

李柬之年纪不大,却娓娓道来,将所听到的来龙去脉述说得清清楚楚。明未光越听越觉得不妥,忙道:“这里面不少事情都是朝中机密大事,你可不能再偷听,无意中听到也勿随意泄露出去,不然军法从事,是要掉脑袋的。宋夫人也救不了你。”

李柬之闻言,当即吐了吐舌头。

明未光板起脸道:“明叔叔是认真的。”

李柬之这才道:“是。柬之再也不敢惹事了。”

奚松烟奇道:“白守素吗?他可是河北有名神射手,南北交战时,死在他箭下的辽人不计其数,契丹人听到他名字都怕得要命。”

李柬之毕竟年纪还小,虽然刚刚允诺了明未光,却又忍不住接口问道:“白钤辖这般厉害?”

奚松烟道:“厉害极了。他儿子也不赖,也是军中的神射手。你刚才已经见过他了,就是坐在那边的白锋锐。”

李柬之讶然道:“白锋锐白侍卫是白守素之子?呀,那崔娘子知道后肯定要恨死他了。”

奚松烟奇道:“崔玄妙恨白锋锐做什么?朝廷指派白守素出使契丹,本来就不明智。那些年死在白氏箭下的辽人不计其数,那些人的家眷说不定有心复仇,白守素这一趟北行,实在凶险,所以不去也罢。其实这也是为南北双方好,万一白守素途中被某个契丹人暗害呢?那两国岂不是又要起争端?”

忽意识到什么,失声道:“哎呀,会不会契丹人将崔可道当作了白守素,暗中谋害了他?”

明未光只是平民身份,却又在巨宦身边当差,不便接口,当即招手呼叫李柬之,道:“我们走吧,还得赶回驿馆向杨将军禀报文广被掳走一事。”

李柬之却是个有主意的人,摇头道:“我不想回去驿馆,我一回去,肯定就会被看管起来,再也出不来了。我想自己去寻文广。”

又问道:“三娘愿不愿意帮忙?一是能帮我们寻回文广,二来那两名凶徒也对三娘动了手,算是为三娘自己报仇。”

奚松烟闻言大为意外,当即赞道:“你这个小孩子不简单,以后肯定能当大官。”

又叹了口气,道:“三娘实话说了吧,寻找杨将军之子一事,怕是极难,虽然三娘自己也想报仇雪恨。杨将军不是普通人,雄州更是边关重镇,驻军占了人口的绝大多数,敢在这里绑架杨将军爱子,得有胆量,还得有实力,还得是能与杨将军抗衡的实力。这样的恶人,雄州没有,河北也没有,所以……”

奚松烟抬手朝北面指了指,道:“一定是北岸做的。”

明未光问道:“三娘如何能这般肯定?”

奚松烟反问道:“郎君心中不早也这般认为了吗?这里虽然是两属地,但对面就是白沟驿,能在李雄州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绑走宋军主帅之子,也只有北岸能做到了。”

忽又想到凶徒欲杀刘太原一事,问道:“对了,那个满脸病容的刘小娘子,又是什么人?何以有人巴巴赶来酒肆杀她?”

明未光一怔,反问道:“三娘是在问我吗?我可不认识刘小娘子,也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

奚松烟哈哈一笑,道:“郎君明明认得那姓刘的男子。当三娘我是瞎子吗?”

明未光忙抓起柜台上的银钱,塞到奚松烟手中,道:“这是我赔付酒肆损失的银两,三娘可还满意?”

奚松烟先是一怔,随即不无鄙夷地道:“郎君是想收买我奚三娘吗?”

明未光忙将奚松烟扯到角落,正色告道:“这种话,不可以当着小孩子的面说。明某不认识那对姓刘的兄妹,三娘记住了吗?”

奚松烟哼了一声,道:“三娘为什么要帮你?官府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三娘只能实话实说。”一边说着,一边将银钱还给了明未光。

明未光一时无奈,只得附到奚松烟耳边,说了一番话。

奚松烟惊异之极,奇道:“这么说,那姓刘的是你……”

明未光正色问道:“三娘可愿意帮明某?”目光炯炯,凝视着奚松烟。 T2nZh3TXgazm9BY8Jwq5sZBjvBuOYgrI0EA7/HR8rrDSomkzr9jG3NVEu3aFd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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