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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心灵地图

齿

●陈秋旋

偶尔我会想起这样一个画面:

妈妈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下方,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显得我的手臂是那样细软无力。她含着眼泪,近乎破音地嘶吼道:“你看!你的牙齿没有一颗蛀牙!这是你身上最完美的地方!这都是因为我爱你!我多么爱你!”

她习惯于在我这里寻找一种完美,去弥补她的不完美。结果更多是令人不满意的,例如我那同样高度近视的眼睛、长期嗡鸣的耳朵。

看着她深深低下头的挫败样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用焦虑折磨自己。

她不知道的是,我曾经因为牙齿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不公正对待。

小学的换牙期,我长出了上下两对呈三角状且外翻的虎牙,嘴唇没闭紧时,可以明显看到四个尖尖。这样的特征,好像漫画里的“吸血鬼”。每天课间,都有好奇的同学来到我的座位前,要求我张开嘴供他们“观赏”。我讨厌自己被当作动物园里的动物对待,于是数次反抗,却换来“小气鬼”“小心眼儿”的“罪名”。

孩子的想象力丰富而无所顾忌,他们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她家的人是吃生肉的。”

现在看来,这自然没什么可信度,但是在那个年纪,足以让我在无数个想要加入他们一起玩儿的瞬间,被挤眉弄眼的耳语和异样的眼神排斥和驱赶。

再后来,不知是谁发现我的牙齿很黄。很快,新的传闻出现了:“她家的人习惯就是从来不刷牙。”虽不如所谓的“吃生肉”离谱,却更接近现实,也更具杀伤力。

我记得女孩子们为了标榜自己爱干净,而表示要划清界限不再与我说话时我的委屈;记得有男生来问我每天是否刷牙,我回答“刷”,他突然变了脸指责我撒谎时我的慌乱;也记得自己哭闹着要妈妈带我去洗牙,却被医生以“年龄小”“没必要”为理由拒绝时我的无力。

直到我在报纸上读到一个关于建筑学家梁思成的小故事。他自称是个“无齿之徒”,换假牙时,还会特意装一副略微发黄的假牙,“整旧如旧”,更加逼真。我想起了医生那句“没必要”,很多人牙齿的颜色本就是微微发黄的。

我释然地笑了起来。谢谢你,梁先生。

小升初的暑假,妈妈带我去做了一副牙套。这是一个耗时、耗力、耗费金钱的过程,也是她“爱我”和“为了我的完美不惜一切代价”的凭证。要先按原本的牙齿形状做出一副模具,再由医生根据模具确定矫正的方向,最后花费近两个月的时间,一点点地让牙齿习惯钢丝的急剧拉扯与窒息般的束缚。我相信,一定有太多太多的青少年,为矫正牙齿吃过苦、受过罪。

初中的新同学里,几个家住在同一方向的调皮男生每次放学都跟在我身后,嘻嘻哈哈地叫我“铁齿铜牙”“吃人精”,或是从港台剧里学来,叫我“牙套妹”。等我气不过要揪住他们理论时,他们又四散逃开。结果却是,我要为自己“曲解”同学间的玩笑,在众家长的注视下向他们道歉。

初二时牙套被拆除,我死活都不愿再戴塑胶仿真保持器。那些绰号渐渐被人淡忘,现在我和那些同学也没有任何联系。只是道歉时的屈辱,远比牙龈的疼痛更让我记忆犹新。

有一次,有人给我家送了一只卤鸭。那时我的牙齿已经麻木于牙套的存在,我夹起一块肉就往嘴里送。妈妈条件反射般地“哎——”了起来,生怕两个月的苦功毁于一旦。我仿佛做坏事被逮了个正着,悻悻地把那块咬了一口的带骨鸭肉丢进盛骨头残渣的碗里。

我在这样的压抑与自责里一天天过活。某一天,我在上牙床的两端舔到了小小的异物。我对着镜子找了很久,又将手指伸进嘴里试探,终于确定,那是两颗初露的智齿。

据说人只有在二十岁以后才会长智齿。不知不觉,我的年龄已经超过二十岁了。

我听说过很多智齿增生、发炎导致面颊肿胀等影响正常生活的先例,顿时害怕得要命。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有个时常会顶到舌头和口腔内壁的东西提醒我——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十几岁时,总相信少年才会有积极的心境,二十岁之后就会变成麻木、无趣又庸俗的大人。

但是这大半年与两颗智齿共生的时光——也许是因为我幸运——除了频率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微发胀,并没有什么其他症状。我仍然继续着我十几岁的某些爱好,结交新的朋友,学习新的技能。智齿仿佛不过是我的身体到了年龄自动延伸的一部分,又仿佛是一个象征时间流逝但又注定被遗忘的标记。

小学时的虎牙、小升初时的牙套,再到二十岁时的智齿。从小到大发生了那么多与牙齿相关的事情,终使它成为今天的形状,它沉默又忠实地记录着独属于我的历史。

这一刻,我决定接受我的智齿。就像接受我二十一岁的到来,接受我不完美但是绝对不可以放弃的人生。

(秋水长天摘自《中国青年作家报》2022年5月31日,邱炯图) 2h2GPTobUqzNxwPdkzl3jLjvs1TSRDxrxxpkpysP+efc2wPn2wWq2phyrCjvK8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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