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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

大雨从昨晚下到现在,停车场到处都是深深的水洼。

祥子站在公民馆的自动门前,用力吐了一口气,然后顶着大雨,向自己的车走去。凉鞋踩在地上,激起一片片水花。不知多少年前,她下雨就不怎么打伞了。淋湿了只要擦干就好,为何她前半辈子如此执着于保持干燥呢?自从决定不再打伞,反倒没有了对下雨的忧虑。换句话说,她并非不喜欢下雨,而是不喜欢伞。不活个五十年,还真意识不到这个事实。

她的白色小车停在宽敞的空地一角,接受雨水的拍打。她抓起副驾座席上的毛巾擦了擦脸,继而发动引擎,驶向车场出口。她在生锈的门前看见了撑着塑料伞走在雨中的松木夫妇的背影。由于下雨,今天没什么人露面,唯独这对夫妇无论刮风下雨,必定会出席祥子主持的每周四次的体操课。那对老夫妻长得很像,就像摆在礼品店里的成对的人偶。

“松木先生!要上车吗?雨挺大的!”

祥子打开副驾车窗,从驾驶座上喊了一声。

“啊,老师……”松木夫人先看见了她。她丈夫的右半边身子已经被淋湿,灰色Polo衫已经变成深黑色。

“雨太大了!”祥子用上了教学时的音量,“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我们家很近。”松木先生弯腰凑近车窗说,“不麻烦了。”

“你都淋湿了!”

“我们习惯每天走路,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夫妻俩朝祥子点头致意,然后弓着身子走开了。从后面看过去,两人的伞都断了一根伞骨。“送一程又没什么。”祥子嘀咕着,关上了车窗。走出公民馆大门前,松木夫人又回过头来道了谢。虽然他们可能看不见,祥子还是回了一礼。她顺手打开车载收音机,车里突然响起吵闹的英语歌,害她忍不住猛踩刹车。此时她才想起,昨天难得愿意跟她一起去超市的女儿小梓在车上摆弄过这个收音机。

梓回来参加外婆的尾七法事,突然说不回东京,如今已经在家待了一个月。女儿自从离开家上大学后,还没在家待过这么长时间。最近她不经意间看向窗外,发现一片色泽暗沉的衣服和毛巾里多出了女儿颜色鲜艳的内衣,倒也不是不高兴。不管原因是什么,家里只要有个年轻人,她的心情也会跟着明朗起来。可是梓很不爱说话。她以前就比姐姐更内向,现在甚至有点阴沉了。她有时会故意嘲讽两句,或是鼓励两句,梓都没什么反应。梓大概每三天去一次“鸦”,从来不说她在那里跟谁聊天。有时梓还会半夜跑出去,有一次她早上起来,还发现厨房桌子上摆着沾有泥土的大和芋。等到梓从二楼下来,她再一问,女儿只说:“我挖的。”她觉得还回去有点不太好意思,就默默收下做成芋泥,用来拌米饭了。有时碰到女儿在走廊上铺坐垫打瞌睡,或是顶着一头乱发,面色苍白地从厕所走出来,她都会吓一跳。那种时候,她总觉得女儿不像人类,倒像是直立行走的大鱼。

管她是鱼还是牛呢……祥子一边调节收音机一边想。是什么都行,至少说说话啊。总算找到熟悉的广播节目后,祥子轻踩油门开到路边,正在停车观察路况时,右边突然有个东西撞了上来。

仔细一看,大雨淋湿的路面上,多了一辆自行车、一把伞,还有女人和孩子。

梓上初中时,曾经骑着车一头栽进路旁的芋田,后来被碰巧路过的人拉了上来。那天也下着大雨,女儿就是为了躲避对面飞快驶来的摩托车,才失去了平衡。

那天,一辆奔驰车的司机目睹了整个过程,把迷迷糊糊的梓从芋田里拉出来,连人带车一起送到了家。梓后来说,自己流鼻血了,特别不好意思。司机是个西装笔挺,大约五十岁的男性。他的车里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祥子当时还在学校当体育老师,下班回到家后才知道事情经过。在大约两万人口的卯月原町,祥子知道三个人有奔驰车,但梓对车主的描述跟那三个人都不相符。虽然她很感慨原来还有这么热心肠的人,但作为一个少女的母亲,还是没忘了确认女儿是否遭到了奇怪的对待——梓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留下一句“啊?你都想些什么呢?”,然后上了二楼。

如此这般,一头撞上祥子车身的母子俩就被她带回了家。梓好像冒着大雨去了“鸦”,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娇小的母亲弓着身子不断道歉,旁边的男孩满眼泪水。

“下雨天要格外注意啊,何况车上还有小朋友。”

不管警察怎么说,那辆自行车撞上来时,她处于停车状态,肯定没有责任。打开车门的前一刻,祥子已经想好了,所以并不担心自己被起诉,也不认为自己是肇事者。

她给惊慌失措的母子端来了麦茶,但两个人都不喝。实在没办法,祥子只好站起来,从厨房拿来了饼干盒。

“来,吃点吧。”

祥子打开饼干盒,撕开内袋,拿出了装在透明小袋里的饼干。

“先吃点饼干,我帮你妈妈把裙子补好。”

祥子想不通的是,这位母亲竟穿着紧绷绷的短裙在大雨中骑自行车。祥子下车扶起她时,短裙已经撕裂,露出了纤细的大腿。

那位母亲现在穿着祥子借给她的T恤和运动裤,端坐在垫子上,她又小声说了一句:“真是对不起。”

“我可能补不回原来的样子,但至少能穿。小朋友,你先吃点零食吧。”

祥子把母子俩留在起居室,独自走进了里屋。家里还有四口人时,这里就是祥子独自写课程计划,或是缝补衣物的“妈妈房”。其实这算不上房间,因为连接起居室的拉门和通往玄关的房门总是敞开着,跟通道差不多,所以祥子几乎从未一个人在这里工作过。现在,这里的墙边摆满了衣箱、熨斗台、衣架和兼任书桌的缝纫机台,如同一圈阴气沉沉的会议成员,围着中间的空地。

她掀开缝纫机盖,装好与短裙同色的深灰色缝线,戴起老花眼镜,开始补裙子。自从祥子懂事,她就跟奶奶学会了针线活。伊锅的外公外婆经营着一家洗衣店,总能看到各色各样的和服。她现在还依稀记得外婆小心翼翼地拆开缝线,把和服变成细长的布匹形状以便清洗的样子。外婆还经常用别人给的布头做小收纳盒和扁平的娃娃。看着看着,祥子就会沉迷在那种精细的工艺中。后来她长大了,发现自己不仅手巧,还是班上跑步最快、跳箱最高的孩子,她不知不觉就成了一名体育老师。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她踩动踏板,缝针开始上下移动,发出响亮的嗒嗒声。“快躲开!”耳边又响起了稚嫩的惊叫声。女儿们还小时,她每年都为她们纤细的身体度量尺寸,制作一模一样的小裙子。踏板的声音似乎让她们柔软的心灵感到格外恐惧,每次家里响起那个声音,两人都会大喊“快躲开!”,然后互相追赶,又哭又笑,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来,补好了。”

她固定好开线的裂口,简单熨平,拿到母子面前。小男孩先把脸凑了过来。此时饼干盒里已经少了一排饼干。

“怎么样,跟原来差不多吧?阿姨很会做这个。”

“补得这么漂亮,真是太谢谢了。”

孩子的母亲低头道谢,嘴角还沾着一点饼干渣。见此光景,祥子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学生,心中油然产生一股熟悉的好感。祥子看着这个垂头丧气的年轻母亲,很想轻轻摇晃她的肩膀,或是拍拍她,用热情的话语鼓励她,拂去她的不安,让她流露出自然的表情。

“这样应该没问题了,穿上试试吧。”

孩子的母亲站了起来。她身上的运动裤好像太宽松了,只能勉强挂在胯部。

“你好瘦啊,到底有没有长内脏?”

祥子笑着说完,年轻的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真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

她接过裙子,先套在运动裤外面,再脱下裤子,拉起裙子拉链。

“没问题吧?还有破掉的地方吗?”

“好像没问题了。”

那位母亲总算露出了明亮的表情。

“妈妈,没事吧?真的吗?真的吗?”

男孩跑到妈妈身边,细声细气地说。祥子不禁想,身边有这么个时刻关心自己的人,该多幸福啊。然后她又安慰自己:“但是我也有,而且有两个呀。”

“妈妈不痛,哪里都不痛。小薰痛不痛呀?”

被唤作小薰的男孩用力摇摇头。祥子用母亲和教师的目光暗中观察着他的小脸,上面有看上去忍着痛的样子。祥子在家里和学校都看见过不少强忍难受的孩子,每次看到那样的表情,都会感到浑身像被钢针扎了一样难受。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祥子让孩子们露出那样的表情的,但也有不少例外。

“真是太感谢您了,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年轻的母亲又换上阴郁的表情,向她低头道歉,祥子慌忙回答:“没关系,都没受伤那就太好了,我送你们回家吧。”

“不用了,我有自行车……”

“那怎么行,雨还没停,万一再出事可不好。那件T恤也不要了,你穿回家吧。”

祥子拿起一整盒饼干放在孩子手上,推着母子俩走向门口。那位母亲个子很小,光看背影,这对母子就像姐弟。

蓝灰色自行车不能完全放进后座,后轮暴露在雨水里。母子俩跟来时一样,挤在狭窄的后座,拽着自行车头以免车子滑落出去。祥子则坐进驾驶席,开动了汽车。

“原来她是个单身妈妈。”

梓没什么反应,不过祥子早有预料。

“离婚后一个人带这么小的孩子,真了不起。”

“哦。”梓随便应了一声,用筷子戳了戳冷豆腐。

“她做化妆品销售的工作,每天骑车四处跑。下这么大的雨,还要带着孩子,真努力啊。”

“化妆品销售……”梓低着头,眼睛都不抬,“还有这种工作啊。”

“有啊。以前我们家也有人来过。现在虽然什么东西都能在网上买,但还是希望有靠谱的人卖啊。”

“这是老年人的想法?”

“不会啊,她说年轻人也买。”

祥子说了谎。那位柔弱的母亲说,她访问的客户基本都是老年人。

“豆腐真好吃。”

“嗯?”

“豆腐。”梓用筷子尖指着搭配姜蓉的冷豆腐,“真好吃。”

“哦,那个啊……因为超市特价,我就买了。”

“有豆子味。”

“什么豆子味?你以前见到豆腐,不都一副看到被碾死的青蛙的表情吗?”祥子差点就要哼出声,勉强忍住了。

“梓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下雨摔倒,也被一个好心人送回来了呢。”

“啊,我吗?”

“嗯,一个开奔驰的大叔。最后也不知道是谁,都没好好道谢。”

“那是我?不是姐姐?”

“是梓啊,你忘了吗?”

“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过妈妈今天也做了同样的好事。”

梓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最后重复了一句:“应该是姐姐。”

“你说啥呢,不信你去问问灯里。对了,今天碰到的那个妈妈叫荻原沙织,我还以为她比梓小,结果一问,原来跟灯里是同学呢。你认识荻原沙织吗?”

“荻原沙织?不认识……”

“她父母都去世了,现在是哥哥一家住在老房子里,她离婚后也带着小薰住进去了。小薰跟亚由同年,今年四岁,听说很讨厌上幼儿园。”

“哦……”

“她哥哥叫荻原公一,你认识吗?”

“不认识。”

“虽然哥哥是亲人,但是跟别人一家住在一起,肯定很憋屈吧。不过听说她卖化妆品的工作也是嫂子介绍的。虽然工作很辛苦,但只要完成任务就有奖金。”

“啊?”梓总算抬起头,对上了祥子的目光,“妈,你该不会被推销了吧?”

“什么?你把这当成什么故事了?”

“没买就好。”

“就算她推销,我也不会买。”

梓盯着祥子的脸看了一会儿,再次垂下目光夹豆腐。虽然只有短短几秒,祥子却感觉她的目光如同针刺,甚至在脸上留下了浅浅的凹痕。

起居室窗外闪过车灯,接着传来车门开合的声音。

“你爸回来了。”

祥子站起身,走进厨房准备另一份饭菜。她开起炉灶加热炒锅里剩下的炒肉,然后从冰箱里拿出豆腐,开始磨姜蓉。丈夫走进门来,在洗手间制造了一会儿噪声,接着就像被人下了毒,剧烈咳嗽起来,吐了一口痰……几十年来,从车门开合声到吐痰声,这段回家的响动从来没变过。

丈夫滋彦穿着工服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跟女儿打了声招呼。梓也“嗯”了一声。祥子热好煎锅里的菜,关火之后又站在厨房看了一会儿父女俩。这里不是学校,而是家里,那两个人却都像被老师叫过去的学生,低头弓着身子。梓从小就被人说长得像父亲,现在这对父女还是寡言少语,面色苍白,眉毛稀疏,看着没什么精神,让祥子很是烦躁。然而这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姿态也像在密谋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让她感到不安。

“今天好大的雨啊。梓,你收拾餐具顺便拿瓶啤酒吧。”

“啊,不要。”

“爸爸很累了,拜托你。”

“不要。爸你要喝自己去拿,现在已经不时兴支使女儿干活了。”

见女儿拿餐具进来,祥子备好了啤酒、开瓶器和杯子交给她。梓一脸不高兴地拿了东西回到餐桌,却没有开瓶。看着丈夫自己开瓶自己斟酒,祥子不禁有点同情他。然而,她并不想上前安慰,或是揉揉肩膀、拍拍背,这让她自己都有点不可思议。看着看着,丈夫的背影不知不觉间与白天同样坐在起居室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以及挤在后座上努力拉住自行车的母子重合在了一起。

真是的,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成了这副样子?祥子扶着厨房的椅子,迟迟不想回到起居室。

超过三十摄氏度的炎热夏日持续了好几天,雨水又落了下来。

这雨一下,祥子就忍不住想起那对可怜的母子。虽然她表示那件T恤不要了,心里还是猜测他们会不会带着点心和衣服到家里来道谢。虽然说不上期待,但每次门铃响起,祥子还是会有点兴奋。打开门看到快递配送员或是拿着街道通知和各式新鲜蔬菜上门的邻居,她又会松一口气,同时产生混合着失望和内疚的心情。于是,她跟那些熟面孔闲聊的时间也不知不觉变长了。

一天晚上八点,家里电话响了。这电话来的时间有点不寻常,她连忙接起来,却发现是道世姨妈。她说再不去拿和服,她就扔掉了。

“等等啊,过几天就去。”

“衣服很旧了,你真的要吗?”

“先看看再说嘛,所以再等等。梓回家住了,过几天我跟她一块儿过去。”

“你小女儿?”

“嗯,小女儿。”

“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嗯,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通话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道世姨妈一直都这样。她们每年只会通两三次简短的电话,而且基本是祥子打过去的,对方没什么事不会打过来。这个姨妈无论身处在多么尴尬的寂寞中,都不会故意说话活跃气氛,祥子反倒很喜欢她这个样子。

挂掉电话后,她猜测姨妈可能感到孤单了。毕竟她姐姐刚刚去世。她姐姐就是自己的母亲,祥子一想到母亲,就感到心情特别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再也无法拼凑起来。她很无奈,怎么一想到母亲,就变得跟梓一样了?从小到大,她在母亲面前都不怎么说话,更不会说心事。虽然她早在梓出生前就这样,可是现在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女儿如此沉默,又如此难以被忽视,让她不禁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受到了这个女儿的影响,才会跟母亲变成那样的关系。

台风正在靠近。东海沿岸的大型低气压势头不减,一路北上,今晚将会登陆关东。然而祥子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打破惯例,还是像往常一样做好准备,冒着大雨,开车去了公民馆。

“早上好!”她大声打着招呼走进教室,发现受到台风影响,平时能有十五个人的班级只到了五个人。其中一人是松木先生,但是没有看见松木太太。莫非去上厕所了?然而直到体操音乐响起,松木太太还是没有出现。松木先生独自伸展腰腿,跟着她做动作,却始终注视着前方,仿佛在强忍着什么。

祥子在公民馆教的是自己编的广播体操。这套体操以上班时跟同事合编的中学生体操为基础,改成了适合老年人的动作。体操乐曲本来只有七分钟,但是会重复好几次,可以充分运动到上半身和下半身。原始版本在拉伸脚筋和背部的动作中加入了一些灵动的设计,很受初中生欢迎。每年入学典礼,历任校长都会介绍:“大家来到这所学校,最先学会的都是镝木老师的祥子体操。”她听了自然很高兴,但也有点羞愧。

有一次,她对负责演奏的音乐老师浜野说:“那种说法就好像我一个人包揽了全部功劳,下次我请校长别忘了介绍作曲人。”但是他害羞地微笑道:“不用了。”浜野老师有点内向,脸色总是不太好,而且身材又瘦又小,唯有一头灰白的头发蓬松浓密,像个音乐家。他不太喜欢学校的饭菜,中午总是自己带饭。祥子本以为那是夫人给他做的,后来才听多嘴多舌的理科老师说,浜野老师原来离过婚,还是单身。前妻离开后,浜野老师已经独自在邻镇贷款买的房子里住了很多年。

现在,祥子配合着浜野老师弹奏的清澈旋律运动身体,心中暗想:“我好喜欢那种人啊。”那种人指的是浜野老师、道世姨妈,还有那个销售化妆品的年轻母亲荻原沙织。他们都孤身一人,性格温和,而且有些奇特的气质。

找到一个喜欢的人,跟他生孩子,工作,养育,每日积攒灰尘,不断重复同样的日子,又害怕一点小错会让这样的生活突然消失,于是更努力工作,养育,每日积攒灰尘。这就是祥子了解并实践过来的唯一的生活方式。其实说到底,浜野老师、道世姨妈和荻原沙织跟她都是相同的人,但是他们既不是谁的父母,也不是谁的妻子或丈夫(荻原沙织的儿子过不了多久也会离开母亲独自生活)。他们曾经都与别人紧紧关联,但是不久之后便脱离出来,任凭那个部分沐浴在人生风雨中,从不多说什么。祥子觉得那样的人格外耀眼。

说白了就是要变得坚强。若想度过人生带来的风浪,必须时刻保持坚强。祥子对着镜中伸展腰腿的老年人露出微笑,感到身体内部涌出一股力量。她想起浜野老师弹奏的钢琴,想起两个人在音乐室的光景。她穿着运动服挥洒汗水,不时朝背后的他提出意见。“这里节奏再强烈一些。”“这里可以想象猴子的动作。”那时她的月事每月二十八日准时到来,而且她还跟丈夫睡在同一间屋子里,认为自己是个力量强大的女人。

重复十次深呼吸,一个小时的体操课结束了。松木先生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祥子叫住了他。

“夫人今天怎么没来呀?”

“今天亲戚有聚会……”松木先生移开目光,微笑着说,“她很想来,可是抽不出时间,还托我向老师问好。”

接着,松木先生说了再见,跟随其他学生的脚步,快速走出了教室。

祥子换好衣服走出去,雨下得比刚才更大了。可能台风的登陆时间比预报早了一些。她跑到车上,用毛巾擦脸,正好看见松木先生从公民馆走出来,手上依旧举着那把伞骨折断、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塑料伞。祥子发动汽车,开到他旁边打开了车窗。

“松木先生!我送你回去吧。”

老人的脸闻声转过来,露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凶狠而烦躁的表情,看得祥子愣住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滚开,老太婆!”祥子忍不住“啊”了一声,接着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我看雨下得有点大,要不送你一程吧?”

她尝试用比平时更温和的语气微笑着说出那句话,可是松木先生的表情没有改变。

“不用……”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阵强风吹来,把塑料伞吹翻了。松木先生粗暴地抓住伞沿,想把它翻回来。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深邃的皱纹向下流淌。

“你看都淋湿了,请别客气,快上车吧。”

祥子从驾驶席伸出手,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真的,请上车吧。你这样会感冒的。”

“不用了,再见。”

浑身湿透的松木先生对祥子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强风几次吹得他和掀翻的伞摇摇欲坠,但那个背影还是渐行渐远,消失在门外。

“那个老顽固,为什么不坐车啊?”祥子嘀咕着,缓缓关上了车门,“要是松木太太肯定就上车了。”

接着,她打开收音机,发动汽车,在门口停车左右观察后向左转弯。前些天,她在这里刚打开转向灯,就被那辆蓝灰色的自行车撞了。

那姑娘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台风天跑出来卖化妆品吧。想着想着,祥子还是有点担心。几年前,这里遭遇了一场大型龙卷风的袭击,好几座房子被掀翻,还上了全国新闻。第二天丈夫说要去看看受灾现场,她就跟着去了。被毁掉的房屋顶上都盖着蓝色塑料布,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直到那一刻,祥子才真正意识到房子的屋顶也能被风掀翻。而且她看到的房子并不是老旧木房,而是跟自己住了三十年的房子大同小异、同属八十年代后期大量出现的住宅。丈夫在驾驶席上笑着说:“看来我们家也危险啊。”祥子却感到浑身发冷。

广播节目中途切换成新闻:“目前台风正保持着强大势头穿过东海地区……今天下午到夜间将会登陆关东,给各地带来强烈暴风雨天气……交通机构可能受到影响……沿岸地区还需警惕大浪……”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正在开往荻原沙织和她儿子住的地方。她只想绕路过去看看情况,然后马上回家,并不打算大言不惭地劝告那对母子,过度干涉他们的生活。她只想让自己放心一些。她暗自嘀咕着,已经来到了母子家附近。祥子放慢车速,斜着身子从副驾驶席往外看,只见黑色瓦房顶牢牢固定在房子上,经受着暴风雨的吹打。看来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了。她转向前方,正要踩下油门,却看见隔了几个路口的拐角出现一个影子,正在向这边靠近。她心想这不可能,然而果真让她猜对了。

“你啊!”

祥子忍不住打开车窗探出去,对自行车用力挥手。年轻母亲的伞已经跟松木先生的一样,被风雨摧残得断了一根伞骨,向上翻成酒杯形状。那种伞干脆扔了还方便,为何所有人都那么执着于撑伞!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祥子突然很气愤。

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停在车旁,荻原沙织“啊”了一声。小男孩从她身后的黄色雨衣兜帽里探出头来。

“你不知道台风登陆了吗?”

“啊……刚刚才知道。”

荻原沙织在伞下微微一笑。

“你连这种天都要穿成这样工作吗?太危险了。”

“可是今天跟一位客人约好了过去……”

“卖出去了吗?”

“啊?”

“化妆品。”

“啊,没有,没卖出去……”

“那客人真讨厌。”

荻原沙织无力地笑了笑。后面的孩子好像还没认出祥子,绷着小脸朝这边窥视。

“小薰,你忘了吗?这是上次给妈妈补裙子的阿姨呀。不是还给你吃饼干了吗?”

男孩子瞬间褪去了紧张的表情,用力点点头。他母亲似乎在拼命思考祥子出现的原因,接着又“啊”了一声。

“莫非你来拿T恤……真对不起,一直没还给你。”

“不,我不是来拿衣服的,都已经送给你了。”

“啊,我还是还给你吧。本来已经洗干净了,想上门还给你,但是一直没成行……”

“不用了,真的送给你了。”

“我还买了点心,想登门道谢,可是没找到时间。”

“反正肯定永远都找不到时间。”祥子内心嘀咕了一句,但并不在意。

祥子按照荻原沙织的指点,把车随便停在了宽敞庭院的正中间。沙织把自行车推到屋檐下,抱起儿子放到了地上。孩子一下地就往玄关跑去,从绿色地毯底下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祥子又暗自嘀咕那也太不安全了,男孩则一直顶着门,请客人进屋。

不算小的换鞋区摆满了各种鞋子,让人不禁以为这里在开家族大会。母子俩动作娴熟地在仅有的空位脱下鞋子进了屋。祥子没办法,只好掀起在脚踝处弯折的鞋筒,把散步鞋脱在空出的地方。

“家里没人吗?”

她被领到了跟厨房融为一体、铺着榻榻米的起居室。因为纸门都关着,室内光线很暗,满地杂物的房间一端赫然放着大如地毯的液晶电视机。

“是的。兄长在上班,嫂子参加公司研修,侄女在上学。”

“化妆品公司的研修吗?”

“是的。”

“刮台风还要研修,你们都很拼命啊。”

沙织脱掉儿子身上的雨衣,拾起落在窗边的晾衣架,挂在了门楣上。看来她并不在意墙壁被沾湿。

“请等一等,我这就把衣服拿来,还有点心。”

“真的不用了……不如请你给我端一杯热白开水或者什么热的东西吧?感觉有点冷。”

“啊,好的。”

沙织拿起热水壶,往马克杯里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祥子。她道谢之后喝了一口,感觉这杯温水有股橡皮筋的味道。

“屋里这么黑,你不开灯吗?”祥子问了一句,沙织点点头。

“嗯,现在还是白天,又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般都……”

接着,沙织便留下祥子和小男孩,走出起居室去拿衣服了。祥子试着问道:“小薰冷不冷?”“肚子饿不饿?”但是男孩没什么反应。最后她放弃了,默默喝着白开水,结果小男孩开始害怕,跑出去找母亲了。

祥子的坐垫旁边摆着一台展开的黑色笔记本电脑,鼠标则在远处翻了个底朝天。地上还散落着抽纸盒、饼干的大包装袋、大号发夹、指甲剪,甚至还有个煎锅。纸门边上堆积着仿佛刚收进来的干净衣物。祥子看见这样的屋子,忍不住双手发痒。把散乱的东西整理好,堆积成山的衣服叠整齐,只要动起手来五分钟就能搞定。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性格细腻,看丈夫和两个女儿的态度,反倒更偏向粗糙。然而,这座房子的粗糙与祥子的粗糙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她心里明白别人家不关自己的事,可是真正走进“别人家”一看,却发现组成“别人家”的种种琐碎用品宛如一面粗糙起毛的草席,刺激着她的神经。那对母子的软弱,屋子里的凌乱,一想到两者都属于“别人家”的一部分,祥子就难以忍受。她恨不得揪住两人的后颈皮,扔到更宽敞明亮、如同原野的地方。

“真不好意思,总算找到了。”

祥子回过头,看见沙织站在门口,手上捧着叠成一小块的T恤和包装精美的方盒。她身上还穿着淋湿的衣服,短裙想必也是上回祥子替她补好的那条。

“都是些什么啊?”

“啊?”听了祥子的话,沙织张开口,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是说,你卖的都是什么化妆品啊?”

“哦,你说化妆品吗?有化妆水、美容液,好多种。”

“都在那个包里吗?”祥子朝放在桌上的包努了努嘴,“要不我看看吧。”

沙织的表情猛地亮了起来。

“你要看吗?请慢慢看吧。”

她打开包,里面有一层宛如红色天鹅绒的衬布,整齐摆放着好些个形状大小有点微妙差异的彩色小瓶。

“好多啊,每次都要用这么多吗?”

祥子年轻时就只在洗脸后涂涂妮维雅的面霜,当老师时也几乎不化妆。

“是的。”

沙织高兴地笑着说道。原本在别处玩着大象玩偶和小球的男孩也走了过来。

“我们这种产品只有上门销售一条销售渠道。”

沙织像分享秘密一样,勾着嘴角拿起了最边上的粉红色小瓶。

“这是保养的第一道步骤——化妆液。里面的液体具有特殊分子结构,可以提高后面的化妆水和美容液的吸收率。能借您的手用用吗?”

祥子伸出右手,旁边的男孩子也伸出了右手。沙织倾斜粉红色瓶子,在两人的手背上各滴了一些浓稠的液体,继而用指腹轻轻按摩促进渗透。

“感觉怎么样?”

祥子被她这么一问,抬手戳了戳涂抹了液体的部分。

“嗯,好像有点滑……”

“小薰呢?”

“滑滑的!”

男孩子也有模有样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

“接下来是化妆水。”沙织放下粉红色的瓶子,拿起了旁边那个细长的浅蓝色瓶子。

“这是我们公司最骄傲的产品,里面添加了大量天然草本精华,可以帮助水分渗透到肌肤深处,并长时间保持滋润。请您先闻闻香味。”

沙织打开瓶盖,凑到祥子面前。

“嗯,是挺香的。”

“妈妈,小薰也要,小薰也要!”孩子贴在母亲身上,于是母亲也让他闻了闻瓶子。

“用化妆棉吸取一定量的液体,轻轻按在皮肤上,就能吸收进去。还是借您的手用用。”

凉丝丝的化妆棉贴在了手背上。沙织用另一只手托着祥子的手心,上下轻轻握住。年轻母亲的体温顺着柔软的肌肤传递过来。

给儿子也做完同样的演示后,沙织又陆续打开了后面的小瓶,不断往祥子手背上涂抹。有的清爽稀薄,有的浓郁黏稠,有的厚重,有的很香,有的不香。冰凉的液体接二连三地滴落在手背上,继而被另一个人双手的温度轻柔暖化。就在阵阵舒适感让人陶醉时,旁边又会响起小男孩呼唤妈妈的声音。突然,祥子回忆起自己在病房握住的母亲的手。那只手虚弱而枯萎,宛如稍一用力就会捏碎的盐块。母亲曾经也像沙织这样年轻鲜活,然而祥子从未触碰过那时的母亲。她只握过外婆的手,还有两个女儿的手。干枯的手和松软的手,引导她不至于迷路的手和依偎着自己不愿离开的手。

最后涂完圆形小瓶里的护肤霜,沙织就像完成了复杂涂色板的孩子一样,露出混合着骄傲和害羞的表情。祥子的右手背多了一层不可思议的光泽,显得格外柔嫩。

“怎么样,那个……您跟左手对比一下,是不是很不一样?”

祥子抬起双手对比。右手光滑滋润,左手则干燥暗淡,还有点发绿,仿佛一度被拆掉、后来又重新装上的不良部件,显得格格不入。

“的确很不一样。”

祥子说完,小男孩也跟着说:“不一样哦!”然而他那两只面团似的小手即使贴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就是这样。只要坚持每天早晚仔细保养,效果就会特别好。”

祥子把光滑的右手抬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这人是想让她今后每天早晚独自对自己的面部做刚才那一连串动作吗?是想让她重新体验一遍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得到他人体温慰藉的生活吗?

“这只手好像死了一样呢。”祥子抬起干燥的左手说,“你瞧,妖怪手。”

笑眯眯的男孩子突然皱起眉,躲开祥子的手,贴在了母亲身上。

“对不起,阿姨不是妖怪啦。”

祥子搂着小男孩单薄的肩膀,看着他说。接着,她用两只不同颜色的手紧紧握住了男孩的小手。

“你瞧,阿姨的手还是热的呀。”

屋外传来东西掉落的巨响,雨声越发激烈了。沙织站起来拉开窗帘,原来是自行车倒了。她还笑着说:“车头的篮子都被吹走了。”

祥子用半年分期付款买了每天早晚够用两个月的护肤品套装。

每天,她都躲着丈夫和女儿,勤勤恳恳地往脸上涂抹那些液体。最开始那几天她还按顺序涂抹,后来渐渐觉得麻烦,不到一周时间,就开始把九种液体一口气倒出来揉搓均匀,像擦窗一样往脸上抹。

好不容易瓶子空了一半时,台风之后一直独自前来上课的松木先生再也没有出现了。

下课后,祥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松木先生的情况,其中一名学员告诉她,原来他太太住进了邻市的大学医院。接着,另一个跟松木夫妻一样是体操班常客的女性细声细气地提议,要不要大家凑钱买束花去探病。所有人当场同意,祥子也出了五百日元。接着,她又提议送花不如送伞。

“可是老师,现在都九月了,每天还热成这样呢!”负责收钱的男学员皱着鼻子笑了,“感觉好几百年没下雨了。” DNIOL1cCpBWvPZrtKQKc1BJw0ymyAyv4mmzprictkt+VPjMWOJGkRlHGEfKKEB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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