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勇早早地结婚有了儿子。
婚前,他在城里的工地打工。婚后,老家的妻子也来到了城里。
他们夫妻住在安东巷44号的一处普通出租房内。
逼仄的卧室,瘦窄的床铺,拥挤的空间。
亲热了三五回,妻子就怀孕了。
之后,妻子就不让汪大勇碰她了,她说那样危险。
半年多之后,妻子生下了儿子。
汪大勇只能在他和妻子的中间给儿子留出一个位置。
其实,他有些讨厌这个意外出生的孩子。
没错,就是讨厌。
他和妻子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现在全部被这个小东西占有了。
他甚至会用很恶毒的比喻形容儿子,就像一团粉红色的肉。
即便如此,汪大勇还是要半夜起床为儿子换尿布,为妻子倒水,为她们母子忙进忙出。
他极不情愿。
毕竟,他也在工地辛苦了一整天,晚上还要做这些事情。
最可恶的是儿子特别爱哭。
明明没有眼泪,却总是张着嘴巴,像是在讨谁的欢心,又像是和谁在争宠。
汪大勇心烦意乱,将身子转了过去。
这孩子就像一个夜哭郎,哭得撕心裂肺。
越听越烦,越睡越醒。
汪大勇倏地坐起身,抓上一件外套,不管妻子怎么呼喊,还是出门去了。
妻子坐月子,汪大勇没有经济能力把父母接过来,又舍不得把妻子送回乡下,他便辞去了没日没夜的工地工作,找了一份朝九晚六的新工作,屠宰厂的分拣工。
办公室主任录用汪大勇的理由就是他曾在老家宰过猪,卖过猪肉,也算有相关经验。
虽然工资少了点,但是多了一些自由时间。
汪大勇只想把这些时间分给妻子,不想分给那团粉肉,他再次用了这种恶毒的说法。
虽然有过屠宰经验,但是这份工作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初次走进车间,汪大勇差点将整个胃都吐出来:鲜红的,深红的还有黑红的肉密密匝匝地挂在大小不一的铁钩、铁环还有铁架上面。
汪大勇在分拣猪肉的一号车间工作。
腻人的猪腥味钻进衣服里,即便晚上回家洗澡,洗衣服,这种味道仍旧无法彻底祛除。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车间的工人们都面无表情,闭口不言。
不知道是伪装的,还是真的为那些猪的死亡而悲哀。
有时候,汪大勇甚至会有一种错觉,整个车间只有他自己是活人。
有时候,呼吸并不是生死的唯一凭证。
每天下班,汪大勇路过屠宰车间,都会听到各种哀嚎。
那里是出厂的必经之路,他无法回避。
就像人生里的很多事,它就是那么发生了,你只能接受。
起初,汪大勇很恐惧,他感觉那些惨叫就像儿子的哭声,让他烦躁,让他厌恶,让他不知所措。
日子久了,他也逐渐习惯了。
只是,他依旧不能习惯儿子的哭声,尤其是夜哭。
那些被宰杀动物的叫声是出自本能,他感觉儿子的哭声却是故意为之。
他在和他争夺妻子。
争时间,争宠爱,争输赢。
只是,汪大勇不敢,也不可能和妻子说,即便真的说了,妻子也不会听,厂里又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他只能将这些话憋在心里,越压越深。
他就这么机械地上班,逐渐变得和其他同事一样闭口不言。
晚上回到家,汪大勇既要照顾妻子和儿子,又要做好家务。
“你洗干净了手再抱他。”妻子提醒道。
“我每天在车间都是戴着橡胶手套工作,下班前也会消毒的。”汪大勇嘟囔道。
“那也不行。”妻子继续冷脸。
背着妻子,汪大勇用一种近乎仇视的眼神盯着那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他妈的。”他小声咒骂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距离儿子越近,就会越恐惧,越回避。
汪大勇感觉妻子不爱他了。
她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一点都没有留给他。
在那张狭窄的双人床上,儿子挡在中间,就像一道坚实的墙壁,隔开了二人世界。
白天上班,晚上睡觉,汪大勇一直都在思索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问题是,他没念过什么书,也没什么好办法。
那天晚上,汪大勇刚回到家,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他轮值打扫,他也是最后离开一个车间的,当时只顾着回家,车间大门好像没锁,然后他慌慌张张跑了回去。
果然,虽然灯关了,但是门没有锁上。
汪大勇有些犹豫。
毕竟,白天车间里还有那么多呼吸,而现在,只剩下了他自己。
如果主任知道他离开车间没有锁门,轻则扣发工资,重则丢掉工作。
幸好,他及时发现了。
壮着胆子,汪大勇走了进去。
灯开了,他找到了锁,它就静静地躺在门前的大铁桌子上。
那一刻,汪大勇突然停住了脚。
他听见了一阵呼吸声。
不是他发出的,而是在那些成片的猪肉深处。
猪的,还是人的?
心跳加速,越跳越快。
汪大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实,他是一个胆小鬼,他不敢过去。
只是,如果现在回家,又要面对那个讨厌的夜哭郎,面对那些比杀猪还刺耳的哭声。
因此,汪大勇还是决定走过去看一看。
原来,最里面工位旁边的窗户没有关紧,溢进来的风吹到了塑料袋上,一开一合,像是呼吸声。
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汪大勇竟然产生了一种很想触碰猪肉的冲动,是那种不戴手套,亲手触摸的感觉。
那天晚上,汪大勇没有回家,他和猪肉睡了一个晚上。
他找了个空隙,挤了进去,抱着一大团消过毒的猪肉,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他感觉抱着猪肉就像抱着妻子,准确地说,就像抱着刚结婚时候的妻子,中间没有那个讨厌的夜哭朗。
汪大勇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他主动找到办公室主任,提出想要值夜班,办公室主任问为什么,他说孩子太小,天天哭闹,他就想找个清静地方睡觉。
办公室主任有些犹疑,他说不要值班费,主任一口答应了。
从那天起,汪大勇成了车间里唯一的值班人员。
从下班之后,到第二天上班,这个时间段里,车间就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每天晚上,汪大勇都会抱着柔软的猪肉入睡。
他会说梦话,对妻子的情话,只是对象是一具猪的尸体,被剥得干干净净,红得通透,又白得刺眼。
一连三天,汪大勇都没有回家。
他告诉妻子要值夜班,妻子不相信,专门跑到屠宰厂来找他。
“这么多天不回家,你天天值夜班?”妻子很生气。
“厂里加工,货走得急,没白没黑的,办公室主任问我要不要值夜班,多给工资的。”汪大勇解释道。
“你不想我,也不想你儿子?”妻子又问。
“想,怎么不想。”这时候,汪大勇发现一些工友朝这边看了,“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就回家。”
离开的时候,妻子嘱咐汪大勇,她身子亏,想吃点好东西补一补。
那天晚上,汪大勇带了一只甲鱼回家。
妻子很开心,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将甲鱼汤炖上了。
汪大勇坐在床边上,儿子躺在里面。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像是两个宣战的仇人。
儿子的目光根本就不像一个婴儿,汪大勇感觉那副皮囊下面是一个成年男人,借着妻子的肚皮来到这个世界,争夺属于他的宠爱。
只是,婴儿毕竟是婴儿,根本无法同成人抗衡。
这时候,妻子走进了卧室,汪大勇将头扭过来,几乎是同时,儿子突然哭了,明明前一秒还若无其事,下一秒就放声大哭。
“喂,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回家就逗孩子哭?”妻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他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我,我没有逗他,你没有进来之前,他一直好好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了。”面对妻子,汪大勇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婴儿。
“算了,你出去吧。”妻子语带嫌弃。
“你听我说……”汪大勇试图解释。
“我说让你出去!”妻子再次催促。
说完,妻子就抱起儿子,哄弄起来。
这家伙分明就是故意的,他在整蛊我,他在针对我,他在故意气我。
汪大勇站在门外,阴翳地注视着妻子怀里的儿子,根本没有眼泪,甚至连哭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张开嘴巴,单一的发声。
次日一早,汪大勇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和妻子刚结婚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虽然聚少离多,但是每次见面都很甜蜜。
至少,汪大勇是这么感觉的。
浪漫的方式各有不同,在汪大勇看来,什么花前月下,什么海誓山盟,总没有直接抱一抱,亲一亲来得实际。
自从儿子出生后,他再也没有抱一抱和亲一亲了。
想到这里,汪大勇的心里就腾起一团恨。
他恨儿子,恨那个和他争宠的东西,恨那个粉扑扑的肉团。
汪大勇没有去屠宰厂,而是直接坐上了公交,去了一家偏僻的私立医院。
昨天下班前,厂里开了一次职工会,说是今天组织全厂职工进行一次系统体检。
听说,办公室主任是这家医院体检科主任的小舅子,为了帮姐夫完成任务,他特意订购了项目最多的豪华体检。
喧嚣的医院楼道,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汪大勇是倒数第二个。
他跟在工友后面,一项一项检查,抽血,验尿,拍片子,拿结果。
他坐在楼道冰冷的椅子上,听着两个刚出来的工友小声聊天。
“没想到还要查一查有没有男科和妇科疾病。”工友A笑道,“我今年三十六了,从来没做过这方面的检查,医生让我脱裤子,你别说,还挺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女医生。”工友B也笑了。
“如果是女医生,我早就乐开花了。”工友A继续道。
从小,汪大勇就很惧怕医院,他怕从这里查出什么不治之症。
人就是这样,对于拒绝的事情会本能地选择逃避。
体检结束后,大部分工友直接回厂子了,汪大勇感觉非常疲惫,他走出医院的时候,有工友喊他,他好像没听见,就那么走开了。
浑浑噩噩地坐上公交车,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
进门的时候,妻子正坐在床上看杂志,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内容,笑得花枝乱颤,至于儿子,则在一边睡着。
这时候,妻子抬眼看了看,开口说了什么。
汪大勇站在那里,竟然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死寂地凝视着妻子和儿子。
直至妻子也感觉不对劲了,小心翼翼地坐起来,问他怎么了。
那一刻,汪大勇直接冲了过去,甩开妻子,像是预演了很多次一样,一把掐住了儿子的脖颈。
妻子试图阻挡,汪大勇腾出一只手,又掐住了妻子。
孱弱的儿子和瘦弱的妻子,在他粗壮的手臂下不堪一击……
有邻居听到呼叫声报了警,警察赶到后,将滞留现场的汪大勇抓走了。
至于汪大勇的妻子和儿子,一伤一死。
与此同时,在审讯过程中,办案民警发现汪大勇的精神状态不正常,他不为伤害妻子和儿子而悔恨,反而感觉很痛快。
在接下来的专业鉴定中,医生确定汪大勇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自从有了儿子之后,他就偏执地认为儿子抢走了妻子对于他的关爱和关注,对于儿子产生了憎恶之心,这种憎恶没有及时疏导,越压越深,加之夫妻二人长时间缺乏交流沟通,也没有性生活,导致汪大勇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另外,每天在屠宰厂工作,面对各种尸体和视觉刺激,又无形中恶化了汪大勇的精神状态,直至病发,酿成伤妻杀子的惨剧。
汪大勇被关进了离屠宰厂很远的精神病院。
虽然进行了治疗,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汪大勇会害怕很多小东西,他会叫它们滚开,然后嚷嚷着抱妻子睡觉,或者和猪肉睡。
汪大勇不知道,他的妻子也住在这家精神病院。
他被关进来不久,妻子也来了,每天晚上,她都会抱着一个枕头,来回摇晃着,念叨着:“乖宝宝,睡觉了……”
所有人,包括汪大勇的亲人,邻居和工友,都认为他患上了精神病。
只是没人知道,每天深夜,熄灯之后,汪大勇都会坐在窗前,默默看着外面,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映出嘴角一抹浅浅的悲伤。
没错,他骗过了所有人,包括警察和媒体,医生和仪器。
他杀掉了那个孩子,也报复了妻子。
只是让那个藏在暗处的男人逃掉了。
接着,嘴角的悲伤化作了无尽的冷漠。
他再次回想到那天的体检,回想到他拿到男科体检单子的瞬间,回想到犹如晴天霹雳的六个字。
在“精液分析化验单”一栏上赫然写着: 先天性无精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