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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离

天钩依然存在,只是看不见。启蒙运动一次次地展现出折中模式:从上帝手里夺回了一座城池,却仍然坚持上帝永远把持着城池之外的地方。不管事实证明有多少天钩是出于幻想,总有下一个天钩会是真的。实际上,辛辛苦苦做了一大堆工作以说明自然出现更合理,却突然看到了设计(这太常见了),我只好给它借用个名字——偏离(swerve)。卢克莱修是偏离第一人。在一个由运动轨迹可预测的原子所构成的世界里,卢克莱修(顺着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开辟的道路)无法解释人类明显存在的自由意志。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任性地提出,原子必定是偶尔不可预料地偏离,因为诸神命令它们这样做。自此,诗人的这种前后不一就叫作“卢克莱修式偏离”,不过,我打算用这个词进行更一般性的指代:每当我逮到哲学家在自己难于理解的东西上强行解释,违背原本的立场,随意抛下天钩时,我就说,这是“偏离”。在后面的章节中,你将会看到许多卢克莱修式的偏离。

牛顿的对头——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在1710年的《神义论》中,尝试用数学证据证明上帝存在。他得出结论,罪恶在世上漫步,让人尽可能拿出自己最好的部分来。上帝总是精心地计算怎样将罪恶限制在最小值,如有必要,它会降下大难,杀死更多的坏人,虽然偶尔也杀死好人。伏尔泰嘲笑莱布尼茨的“最优主义”(optimism),当时这个词的意思几乎和现在完全相反:这个世界是完美的、无可改进的(“最优”),因为它是上帝创造的。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导致60 000多人死亡。万圣节的清晨,教堂里挤满了人,神学家按照莱布尼茨的解释说,里斯本罪恶太多,受惩罚是应得的。伏尔泰认为这太过分了,便写了一首诗讽刺地问:“那就是说,陨落于地震的里斯本,比处处骄奢淫逸的巴黎,能找到更多的恶?”

牛顿的法国追随者皮埃尔-路易·莫佩尔蒂(Pierre-Louis Maupertuis)前往瑞典拉普兰,证明地球在两极附近趋于扁平,一如牛顿力学所预测的。接着,他又否定了建立在大自然奇迹(或者太阳系运转的规律性)之上的上帝存在的其他论据,从牛顿的立场又往前迈了一大步。但是走了这么远,他突然停下来(他的卢克莱修式偏离症犯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自己的“最小作用”原理(用于解释运动)展现了大自然的大智慧,故此,它必然是智慧创造者的产物。或者,用莫佩尔蒂自己的话来说,如果上帝和我一样聪明,那么它必然存在。这是何其不合逻辑的推论呀!

伏尔泰很生气(有可能是因为他那颇有数学天赋的情妇埃米莉,也即夏特莱侯爵夫人,曾跟莫佩尔蒂交往过,还撰文捍卫莱布尼茨),便在自己的小说《老实人》(Candide)里创造了一个杂糅了莱布尼茨和莫佩尔蒂性格的人物——潘格罗斯博士。哪怕一同经历了梅毒、海难、地震、火灾、奴役和绞刑架,潘格罗斯仍然劝服了天真的老实人赣第德,这就是一切可能世界里最好的那一个。伏尔泰对自然神学的蔑视,很明显直接来自卢克莱修,因为贯穿其一生,伏尔泰都在借用卢克莱修的观点,有一阵子甚至自称“卢克莱修转世”。 rcGhH4YxxPTzuOvfOgnJylwWySMKA5ugeUwHoffhn9pEIgeZIy9Itt+OZ1v3lTx2



面团,还是蠕虫

伏尔泰绝不是第一个从卢克莱修汲取灵感的诗人或散文家,更不是最后一个。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在《乌托邦》里就试图把卢克莱修式的愉悦和信仰调和起来。蒙田频繁引用卢克莱修,还与之隔空呼应道:“世界在永恒地运动……世间万物也在持续地运动。”他建议我们“重新粉碎为伊壁鸠鲁‘无尽的原子’”。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时期的英国诗人,包括埃德蒙·斯宾塞、莎士比亚、约翰·多恩和弗朗西斯·培根,都在明确的唯物主义和原子论主题(间接或直接地来自卢克莱修)上有过发挥。本·琼森 (Ben Jonson)为自己的卢克莱修荷兰语版做过大量的注释和批语。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年轻时誊写过《物性论》。莫里哀、德莱顿和约翰·伊夫林翻译过它,约翰·弥尔顿和亚历山大·蒲柏效仿、呼应甚至试图反驳过它。

托马斯·杰斐逊收藏了《物性论》的五种拉丁语版本以及其他三种语言的译本,自称是伊壁鸠鲁学派门人,或许,他的“追求幸福”也是对卢克莱修的刻意呼应。诗人兼医生的伊拉斯谟斯·达尔文(Erasmus Darwin),不仅激励孙子提出进化理论,还为许多浪漫主义诗人提供了灵感。他的史诗、情诗、演化诗和哲理诗,都在有意识地模仿卢克莱修。他本有意把自己的最后一首诗——《自然的寺庙》(The Temple of Nature)作为《物性论》的再创作版。

玛丽·雪莱构思出《弗兰肯斯坦》的时候,相当完美地反映出这位伟大的罗马唯物主义者的影响已经达到高潮。雪莱听到丈夫珀西和乔治·拜伦勋爵讨论“达尔文博士”实验里留下的发酵的“意大利细面条”(vermicelli)活了过来,猛地产生了灵感。考虑到雪莱、拜伦、伊拉斯谟斯·达尔文都是热情的卢克莱修信徒,或许她听错了,男人们讨论的不是面条的复活,而在引用《物性论》里的段落(达尔文的实验就是在模仿它),因为卢克莱修曾论述植物腐烂会自然产生小虫子“vermiculos”。

一件小事体现了近乎整部西方思想史:一位古典作家,在文艺复兴时代被人们重新发现,启发了启蒙运动,影响了浪漫主义运动,接着又为最著名的哥特小说点燃了灵感,小说中的恶人深受现代电影的宠爱,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出现。

卢克莱修影响了启蒙时代的哲学家,引导自由思想家顺着这条路继续往下走,与创世思维渐行渐远。1860年,皮埃尔·贝尔(Pierre Bayle)在《关于彗星问题的思考》(Thoughts on the Comet)一书中,紧紧地追随卢克莱修《物性论》(第五卷),认为宗教的力量源自恐惧。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1748年)开篇第一句话里就引出了卢克莱修:“最广义的法,是指源于物之属性的必然关系。”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在《哲学思想》(Philosophical Thoughts)中呼应卢克莱修,认为自然并无目的,并从《物性论》中摘抄了一句话作为自己这本书的座右铭:“我们要在光明里,才看得见什么是黑暗。”后来,他又在《论盲人书简》中,提出上帝本身是纯粹的感官产物,他因此言论被判异端罪入狱。1770年,无神论哲学家保罗-亨利·霍尔巴赫男爵(Paul-Henri,baron d’Holbach)在《自然系统论》(Le Systeme de la Nature)中把卢克莱修的思想推至极端。霍尔巴赫认为,自然系统中只存在运动中的物质和因果关系:“没有必要求助于超自然力量来解释事物的形成。”

在地质学领域中,这种怀疑逐渐站稳了脚跟。1785年,苏格兰南部的农夫詹姆斯·赫顿(James Hutton)提出了一套理论:我们脚下的岩石是至今仍在进行的侵蚀和隆起过程带来的,山顶上出现的贝壳,不需要诺亚大洪水来解释,“因此,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就算不是全部,也是陆地的很大部分,是由地球的自然活动造成的”。他窥视着地质时期的茫茫深处,说了一句名言:“我们没有找到创世的遗迹,也没有看到末日的前景。”为此,他被诬蔑成亵渎者和无神论者。爱尔兰顶尖科学家理查德·柯万(Richard Kirwan)甚至进一步暗示,赫顿的思想促成了法国大革命等危险变故,“事实证明”,它们“对各种无神论体制的结构太有利了,因为这些本身就是动荡的、不道德的”。 hfMStymY9nAzK+maj+86Ol/KagbUX4hp6w7v2sBW0bBHJ8T7PM1TFsgzJQHoRGDe



不需要那种假设

率先动手拆除天钩的物理学家,接二连三地震惊世界。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借助夏特莱侯爵夫人对烦琐的牛顿几何学的改进,通过逻辑推导出了牛顿主义的结论。拉普拉斯认为,宇宙的现状是“过去的影响、未来的成因”。如果有智者强大到足够计算出每一项因的每一项果,那么,“就没有任何事情是不确定的,未来和过去都将展现在他眼前”。拉普拉斯从数学上指出,在天文领域不需要牛顿所谓的“上帝轻轻一推”的干预,就能维持太阳系的稳定,从而拿走了天钩。“我根本不需要那种假设。”他对拿破仑说。

到了20世纪,拉普拉斯决定论的确定性,受到两个方向的攻击(量子力学和混沌理论),最终瓦解了。在亚原子层面上,世界竟然远非牛顿所设想的,不确定性根植在物质的基本结构当中。而在天文尺度上,亨利·庞加莱(Henri Poincaré)发现天体的一些安排导致了永恒的不稳定。而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兹(Edward Lorenz)则意识到,对初始条件的苛刻敏感性,意味着天气系统本质上无法预测。1972年,他在讲演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问题:“巴西的蝴蝶拍打翅膀,会导致得克萨斯州刮起龙卷风吗?”

这些对决定论的攻击都来自下方,而非上方;来自内部,而非外部。如果非要说它们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变化,那就是,世界成了一个更为偏向卢克莱修的地方。不可能预测一个电子的位置,也不可能提前一年预测天气,这些都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不利于预言家、专家和规划师的证据。 hfMStymY9nAzK+maj+86Ol/KagbUX4hp6w7v2sBW0bBHJ8T7PM1TFsgzJQHoRG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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